老张那么想着,心里就美得不行。老张觉得应该给老婆打个电话,报个喜。老张从屋里推出他的自行车,这车子是他拣了工地上被人扔掉的一辆旧车子改的。老张跨上去,整个身子就往前倾着,他把车子蹬得飞快,衣服的两个角都飞起来了,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响。
到了电话厅前,老张把他用了半年还剩4块多钱的IC卡塞进去,拨通了老村长家的电话。
“老村长吗,我是扁娃,麻烦你给我找一下我娃他妈!”
“老婆?想么,咋不想!可老板给我安排了工作,一个月700元!走不开!”
“没啥大事,就是晒个暖暖,照看照看工地。”
听说坐在太阳底下晒暖暖还可以每月领到700元,老村长啧啧声不绝。
“娃他妈,你咋不快些子,这是长途,一分钟几毛钱哩!”
“我今年不回家了,老板给我安排了工作。过年你给狗娃他爹买两瓶酒,感谢感谢,咱得知恩图报哩!啥,十块钱的酒?不行,往大方弄,得买50块钱的东西送!”
“回去个三两天能弄球个啥,净给汽车膏了油了,好了,有事再联系。”
老张挂上电话,老婆身上的肉就在他面前晃悠。老婆说,就是看工地也可以先回家看看,哪怕待两宿就走。老张知道老婆说的是啥,一想起老婆宽宽的身板和堆在胸前的大奶子,老张觉得小腹有一股电流在他的全身弥漫开来,他的一只手不自觉得在卵子上捏了一把。
老张其实不老,才四十过一点。
工地的日子很闲散。整个白天,老张除了在工地转几圈,更多的时间是在太阳底下晒暖暖。老张把眼睛闭上,任暖暖的阳光在身体上抚摩。阳光好像是有分量的,晒在身上有一种厚重的感觉,惬意而温暖,老张觉得一辈子的福分都攒到了这里。微风下,地上的风刮动着杂物,发出轻微的刺啦啦的响声,似乎把他的心思带到了一个久远而宁静的地方。这和在地里劳动的感觉截然不同,在地里劳动那会儿,总觉得日头太热。没出半个月,老张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了赘肉,这还是每天萝卜白菜,要是伙食跟上,自己也许会变个样,像城里人一样富态和丰满起来。
夜里要紧张一些,整个工地黑漆漆的。虽然四面都打了围墙,但贴着墙又是盖简易房子,又是堆东西,有些地方的墙边站一个人就可以看到外面蒿草丛生的荒滩。为这,老张给老板说过好几次,老板叫来铲车铲了几回,有的地方还是不安全。所以到了晚上老张几乎不睡觉,隔半个小时转一圈,回来在炉子跟前烤一会儿,又出去转。
“这老头,有病呀,一晚上出去一两次看看就行了,荒郊野外的谁到这儿偷东西!”有时候栓子回来住总这么说。老张点上一支烟,“你睡,你睡,我再出去看看,小心没大错!”老张就出了门。老张心里想,谁敢跟你比,比不成呀!
其实留在工地的不止是老张一个人,还有栓子。栓子是老板的小舅子,那是个不长进的货。开始老板让他在工地监监工,照顾照顾工地的事情,毕竟是个亲戚人。那小子倒好,整天喝得五迷三道,自己喝不算,还要拉着工地的工人喝。今天打架明天吵架,把个工地管了个一团糟。老板没办法,不用,怕老婆唠叨,用又不成器,索性让他去管理大灶,买个菜帮着收拾收拾卫生,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工地停的时候,老板让他和老张一起照看着。老板都不敢把他当成个人用,老张就更不敢了。他来了,老张把他当爷爷敬着,不来也从来不问。那小子就三天两天的来一趟,领导一样的检查一遍就不见了人。不过那小子倒仗义,来的时候在老张肩膀上拍一拍,“老哥,辛苦了!”随后甩下一两盒烟,什么芙蓉王、好猫,还给过老张一盒中华。中华是啥?是毛主席抽的烟,一盒四五十,快赶上一袋面钱了。老张只抽了一根,剩下的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他要带回去孝敬老爹。老爹抽了一辈子烟,牙熏得黑黑的,尽抽老旱烟了,要能抽上中华,不定会怎么乐呢!
老张那么整夜转着,还真就发现了一次贼。那晚后半夜,老张的手电没电了,正点上一支烟,在场子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见围墙上黑糊糊的,老张揉一揉眼睛再看,不是个人是什么。
“把你个贼娃子,敢偷东西!”老张那一双走惯了山路的脚飞快地跑了过去,墙头上蹲着一个精壮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恋恋不舍的样子。老张奔过去,伸手一把抓住那东西,回头喊:“抓贼了,抓贼了!”墙上的贼狠狠地说了一句:“老小子,你等着。”说着,那贼一抖手中的绳子,老张就觉得那东西沉沉的顺着耳沿“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把他的大拇脚指头砸得生疼。
第二天,老张把那东西弄了回去。那是二期工程上用的一个小炉门,足有七八十斤重,老张找了一辆板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玩意弄到材料堆上。这样的材料在院子里还很多,堆起来跟小粪堆一样。忙完这些,老张才感觉到脚指头麻麻的疼。到屋子里褪下袜子一看,右脚的大拇指头的指甲有半截已发了紫,像熟透的葡萄。隔一阵栓子来了,他就把事情给说了,然后心事重重地说:“你还是本本分分的住到这里吧,遇上个什么情况我一人应付不了!”栓子正在那里拿着一面小镜子臭美,听了老张的话就把镜子扔到了一边,“真有贼,你真过去抓贼了?”“你看你这娃,我四五十岁的人了,骗你干啥?”栓子一下搂住他的肩膀:“我说老张呀老张,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你以为你真是警察,一个人就能抓住小偷?那炉门子那么重,那可不是一个人能搬到墙根的。你抓不住贼不说,让他们给你来两下子,得个脑震荡、半身不遂什么的,我姐夫给你掏医药费就得多少?吓唬吓唬就得了。”
栓子的话让老张琢磨了老一会儿,这货不务正业,但脑子还是很灵光的,还真是这么个理。在农村,大家都认一个理,人不哄田地,田地就不哄人。到了城里就有些不一样了,老张忽然对栓子不那么讨厌了。老张对自己晚上的巡夜方式也做了一些改变。以前他每次出门都要关上灯,给老板省电的,现在他出去再也不关灯,出门时必须带上手电筒,一路咳嗽着,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张手里提着半截钢管,不时地在周围的物件上敲打一阵。老张早些年在老家听过评书,知道这一招叫“敲山震虎”。
在工地上干活那会儿,每天累得跟驴一样。眼巴巴地盼天黑,好把疲惫的身子搁在床上,好让酸痛的骨头得到歇缓。那时候他心里老想,如果老板能放两天假就好了,如果能带着工资更好,宽宽展展的睡两天,把一生的疲乏都睡了。可那都是奢望,老板跟在后面跟黄世仁差不多,生怕你耍奸溜滑白挣了工钱。现在好,有了时间,却死活睡不着,人真他妈是个贱东西。工地上那么静,静得让人恐慌,老张反倒有些怀念大家一起工作时的热闹景象。
这两日,老张的右眼老是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老张心里毛草草的,好像要有事情发生。老张把一点干树叶粘在眼皮上,眼皮还是突突地跳。
果然,没到中午,栓子就骑着一辆摩托车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工地。他失去了往日的和善,停下摩托车迎面就问:“老张,你的刀在哪里?”
“刀?”老张还没转过神,栓子就奔进了屋子。屋子里的东西乱响了一阵,栓子就把老张的菜刀拎在了手里出来了。
老张屋子里没有别的好东西,唯有那把菜刀了不起,那是村里的刘二麻子给打的。老张一直和刘二麻子比较要好,那次刘二麻子送给老张两把菜刀,说是他是用在村子西面的练靶场拣来的洋炮罐打的,钢水很硬,老张试了试,还真有点削铁如泥的感觉。老张家里用着一把,出门时带了一把,平时做饭,遇到危险还可以防身。见栓子拿上了菜刀,老张慌忙进去拉住了他:“栓娃子,你弄啥呢!快把刀放下!出了事我可担不起。”
“放开!”栓子说。
“放开!”栓子又说。
栓子的口气硬了起来,忽然把手里的刀在老张面前一晃,老张心里闪过一道寒光。老张不是怕刀子,是怕栓子那凶巴巴的眼神。栓子挣脱了老张,“把他个驴日的敢背叛我姐,看我不收拾了他。”摩托车带起一阵土雾开走了,话像是从土里蹦出来的,硬梆梆的。
老张揉着被栓子一肘子捣得生疼的前胸,这娃,这是弄啥呢?老张琢磨着栓子的话,忽然心里一惊,敢情这小子是对老板下手哩!前一段时间工地上有几人说老板在外面有一栋房子,养着两个小姐。大家都是边干活边扯两句闲,你说老板一晚上弄两个女人,咋弄呀!咋弄不咋弄是老板的事情,大家只是说着羡慕着,是真是假谁也没在意,谁也没调查过。不过在内心,大家几乎都是相信的,现在的有钱人啥事干不出来?
老张觉得有必要把这事情向老板汇报一下。不管是针对谁的,毕竟是老板的小舅子,出了事儿咋办?何况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刀。老张赶忙骑上他的破车子去电话厅给老板打了一个电话。
天刚擦黑的时候,老板来到了工地。老板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根点上,把余下的甩在桌子上:“老张,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办事。要不是你那个电话,我早让那小子给劈了!”老板的话一下让老张满脸堆上了笑,五官陷在皱纹堆里:“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应该的应该的!”老张满口奉承着。
“你今天帮了我的忙,我记着呢。栓子明天就不在这儿干了,你一个人得多操心,干得好开工了我让你去管灶,工资给你加到一千!”老板撂下这句话,起身走了。
老板说要让他当管理员!一个月一千元!老张的心里亢奋起来,那不是一般人干的,老板把他当亲随人了。一千元,乖乖,快赶上一个干部的工资了。当然老张听出了老板的意思,自己还是要好好努力的。
老张又恢复了以前的做法,白天把精神养足了,晚上不停地转。老张把手电筒的电充得足足的,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
隔天,老张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太阳很艳,老张背靠在墙壁上,眯着眼就睡着了。老张看见老婆正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手里拿着一千元钱蘸着唾沫数着,一遍又一遍。老张穿着大褂站在一旁怜惜地看着老婆,结婚这么多年了老婆还没一下数过这么多钱,看着老婆那贪婪的样子,老张忽然想哭。老张说:“老婆,我当管理员了,以后每月我都让你数这么多钱!”老婆一头扑到他怀里,庄稼地般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与她的结实的身板不协调的妩媚。老张身上一阵酥麻,一下就抱紧了老婆。老张说:“一年没尝女人是个啥滋味,快让我……”女人的脸却一下冷了下来,任他在她的身上摸索着,“老爹的哮喘越来越严重了,要好好看一看。两个娃的学费还没凑齐……”老张的手忽然停住了,一脸的泪水蔓延了下来。老婆说你这是干啥,伸手为他抹泪水。老张说:“我不在,苦了你了……”
嘀嘀嘀,一阵喇叭声像从老婆的鼻孔里发出。老张一激灵,醒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泪水,见一辆红色的桑塔纳正停在门口打喇叭。老张以为又是老板,赶忙跑过去开门,车子在眼前晃过去的时候,老张见驾驶员的位置上坐着栓子那货。
栓子把车停在院子里,站在车门口望着老张笑。老张回来照坐在小凳上。
“你小子是不是有病呀,一阵晴一阵雨的。咋了,今天高兴了?”
栓子在那辆新崭崭的车上拍了一巴掌,过来蹲在老张身旁,“咋样?我的新车漂亮吧!”栓子拿出一根烟硬往老张嘴里塞,无比殷勤的样子。
“车,你的?”老张疑惑地看着栓子,老张知道他是个有一个花两个的主,他咋能买上车?
“咋啦,不信,那是我姐夫给我买的!”
老板买的?这似乎更不可能,前两天他们还闹得动刀子。
“这叫补偿知道不,他养小姐让我逮了个正着,所以他给了我一辆新车!”
老板的事儿其实老张是知道的,他本不愿意提起来,那天老板走了,老张还着实惦念了一阵子。他想那件事情怎么也完不了的,栓子再找老板麻烦的时候,他一定要帮老板,打架他也干。再怎么说老板是他的恩人,给他安排了这么轻巧的活。老张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容易感恩,没办法,人家的嘴皮子一动就能决定自己的一切。
“那你姐知道这件事吗?”老张想要是自己在外面干出点啥五花六花的事儿来,老婆还不闹翻天?
“我姐当然知道了,我和我姐一起跟我姐夫谈判了,我姐夫才给我买了车。有钱给小姐还不如给我一辆车,能白白便宜了那些婊子?”
“那你姐愿意?”
“当然不愿意,他俩谈好了,以后谁也不管谁的事。”
栓子非要老张坐上车,他拉着老张到街上转一圈。老张没坐过几次小轿车,可他确实没有兴趣,就说改天吧。栓子又发了一根烟,开车走了。
老张纳闷了一个下午,他是彻底整不明白,这到底是个啥事。姐夫有了那事儿,用小车“补偿”小舅子。丈夫出格了,老婆的要求是谁也不管谁。不管咋样,莫非这女人也不地道?老张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害怕。他才觉得自己是死活当不了富人的,除了不会挣钱,花花肠子也没那么多。不过栓子的到来确实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老板打算让他当管理员的事不是顺口说的,自己一定要努力。只要自己到了管理员那个位置,就把老婆也接出来,让孩子也到城里上学。自己在外面享清福,老婆要照顾一家老小,还有塬上十几亩田,满院的鸡呀狗呀的,不到40岁的人都跟老太太似的了。
那一日老张的心思特别不宁静,从老板的家想到自己的家,从老板的女人想到自己的女人,从老板的活法想到自己的活法。比啥呀,有啥好比的,老张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