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实在白了中年汉子一眼,蹭地从网套中跳了出来,飞速穿好衣服。
在立起身的同时,一把把黑面饼子揣进了怀里。
纳实在在门口忍不住怔了一下。
寒气逼得他抄上了袖筒。
院子里,一串清新的脚印来去同踪地印在雪地上。
广袤无垠的大地被雪糊的一片洁白。
27.土路上。
雪花还在飞扬。
纳实在走了几步之后,便踩上了丁玉莲的脚印。
纳实在踩着丁玉莲的脚印走着……
雪花飞飞扬扬落在地上,屋顶上,树枝上……
一行清晰的脚印跳动着向前延伸……
脚印在雪地上向前延伸着……
纳实在踩着脚印披着雪花向丁玉莲家走着……
28.丁玉莲家。
纳实在到了丁玉莲的家门口。
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
他抬起手来敲着门。
丁玉莲在屋内喊着:“推嘛,门开着呢。”
纳实在推门进来。
丁玉莲正在炕上给小孩喂着饭。
她见纳实在进来,嘻嘻一笑把饭碗放在炕上。
丁玉莲:“来了。”
纳实在茫然不知所措地呆立地中应了一声:“嗯。”
丁玉莲见状微笑道:“看你这人站在地上做啥,你不会坐吗?”
纳实在:“不了,还是打炉子吧。”
丁玉莲:“咦,看不出你这副棺材瓤子,干活倒是挺积极的,你先坐一会儿不好吗。”
纳实在无可奈何地望着咽了口唾沫,只得听话地坐在了屋子中间的土凳上,迷惘的眼睛望着房顶。
[纳实在的男中音:
棺材瓤子,多么可笑!在丁玉莲的房子里尽管感到极为别扭,然而我却隐隐感到了回家一样,望着这干净的炕,忽然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对家的向往。]
良久,丁玉莲把孩子安顿好后,这才跳下炕来。
她往下抻了下棉袄,冲纳实在莞尔一笑,轻轻地揭开锅盖,从锅里拿出一个雪白的馒头伸到了纳实在面前。
丁玉莲:“嗯,你吃。”
纳实在精瘦的面孔。
他失神的眼中忽然放射出一阵惶惑的光芒。
他揣摸着对方的态度。
丁玉莲拿馍的手向前伸着。
她笑容满面地望着纳实在。
纳实在机械地咽了下口水:“我还没有干活呢。”
丁玉莲:“光干活才能吃饭呀。郝队长不是让你到俺家吃饭吗!你们这些人不干活这馒头就咬你的嘴么。”
纳实在一听此言双手抱着脑袋。
他呜噜了一声垂下了头。
小孩被惊醒了,她叫喊着向炕边上爬了过来。
丁玉莲赶忙把馒头塞进纳实在怀中,转身坐到了炕上,一把把小孩抱了起来。
屋里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丁玉莲母女不解地望着纳实在。
墙上悬着毛主席的像。
许久,纳实在才抬起头来,他抬起挂着泪花的眼睛望着丁玉莲母女。
纳实在:“大人好说,这白面馍留着让小孩吃吧。”
丁玉莲(放下小孩平静地):“娃娃好说,瞧你瘦鸡猴模样。”
纳实在傻呆呆地举起馒头。
他出神地望着馒头。
小孩从炕里爬了过来。
她挥着小手:“我吃,我吃。”
纳实在忙一把把小孩揽到怀中。
丁玉莲揭开锅盖从锅中拿出一块土豆来,装着香甜的样子咬了一口:“花花,妈的好花花,咱吃这个。”
纳实在(嗫嚅地):“还是让小孩吃这个吧。”
丁玉莲抱过花花,将口中的土豆沫吐到小孩口中,回身白了纳实在一眼。
丁玉莲:“你们这些读书人,净来这些虚情假意,你赶快吃吧,要不等会来人了。”
花花嘴中嚼着土豆,小手扬着土豆块:“吃,吃。”
纳实在望着小孩禁不住站起了身(酸楚地):“我不饿,留着让你爸吃吧。”
丁玉莲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爸吃个屁,这阵子正在天堂享福哩。”
纳实在还想说点什么。
丁玉莲(嗔怒地):“你看你这个没起色的货,扶不起的阿斗。让你吃就吃么,推三推四的,馍馍上又没拴着老虎。”
纳实在(尴尬地):“你不是说要打炉子么,等干完活再吃。”
丁玉莲:“打个屁,你是怕白吃我的。那好,那你给我放下,从哪儿来的照滚到哪儿去。”
说完她扭过头去搂着小孩再也不看纳实在了。
纳实在垂下了头。
他望着馍。
纳实在的眼睛模糊了。
[眼前出现的是:
一支犁在翻土;
一支耧在播种;
扬花的麦穗;
一支石碾在磨盘上转动。
一支锅冒着蒸气]
哭泣声,纳实在抽泣着。
丁玉莲发出了一声长叹:“唉,遭罪哩。”
她跳下炕来,从土柜子中拿出一碟咸菜来放在纳实在面前:“吃吧,放宽心吃吧,以后饿了你就来。看你这副样子就像大头鬼一样,真让人心寒。”
窗外,雪花飞飞扬扬。
室内,花花与丁玉莲母女嘴对嘴吃着土豆。
纳实在就着泪花吃着馍。
室内空气沉默凝滞。
良久,丁玉莲对花花用一种幽幽的口吻说:“花花,你说,叔你别伤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花花听话地:“叔你吃吃,你别伤心。”
丁玉莲:“还有呢,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花花:“叔,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有你的就有我的。”
丁玉莲一笑:“没起色的货,是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纳实在起先还小咬慢嚼着,尔后狂嚼大咽起来。
丁玉莲见他如此模样,禁不住心痛的眉头拧在一块。
丁玉莲:“你慢慢吃,还有土豆呢。我家炉子也好使着呢,喜喜子打的。嗯,土豆在锅里,吃完你自己拿。尽肚子吃,家中有的是,看你面黄肌瘦的真让人难受。”
纳实在感激地望了丁玉莲一眼,他幸福地吃着。
丁玉莲一把拉过花花放在了自己盘起的腿上,玩起了游戏。
母子俩一上一下的晃动着。
墙上的毛主席像在她们母女中闪闪现着。
室内充满了笑声。
丁玉莲的顺口溜:
打箩箩,磨面面,舅舅来了做饭饭。
擀白面,舍不得,下黑面,丢人哩。
杀公鸡,叫鸣哩,杀母鸡,下蛋哩。
给舅舅擀上一碗好长的面。
舅舅喝面汤,花花一大碗。
母女俩笑声在屋里荡漾着。
外面是雪的世界。
树枝上,屋顶上,连烟囱口上都积上了雪。
天空中仍然飘荡厚厚的乌云。
深厚的积雪充斥的巷道之中。
29.土房子之中。
中年汉子和老上海热心地谝着什么。
纳实在专心致志地读着书。
“喂,咋的,你把营生干了一半就撂下不管啦。”
忽然从门外传来的这几声话,把室内人吓了一跳。
纳实在从深思中醒过神来,他抬起了头。
门口,丁玉莲立在那儿直嚷着。
中年汉子(失笑地):“纳实在,你放着正事不干看那不顶用的书像话么。”
纳实在咯吱咯吱地和丁玉莲并排走来。
纳实在低垂着头走着。
丁玉莲好笑地望了纳实在一眼。
拐弯处。
丁玉莲天真地推了纳实在一下。
纳实在一个趔趄,他赶忙稳好身子。
丁玉莲发笑:“一个大男人家还不如女人有劲哩。”
纳实在似乎受到了感染,他不置可否地苦笑。
买大喜抱着花花蹲在地上,紧紧地绷着表情。
他见丁玉莲领纳实在进来,连个招呼也不打,脸上满是不高兴的表情。
炕面子完整地掀起来码在了一边,当地和着一堆泥。
丁玉莲一进门就说:“怎么个弄法,你光说就行了。”
她说着掀起锅盖拿出土豆递给纳实在。
纳实在:“先放下,快干活吧。”
买大喜却撅着个屁股闷声闷气地蹲着。
丁玉莲不满地剜了买大喜一眼。
买大喜瓮声瓮气地:“他凭啥耍嘴皮子哩。”
丁玉莲:“人家实在哥哥一肚子学问,还指挥不了你。”
纳实在见状便道:“干吧,要不迟了就烧不干了。”
说着他跳进了炕墙:“这点活我一个人就能干,他光供点泥就成。”
买大喜一言不发,只是满脸怒气地蹴在门背后。
丁玉莲朝着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干不干。”
买大喜受到了刺激,倏地立起身,他挽起袖子,瓮声瓮气地:“还是让我来吧。”
纳实在和软地笑笑:“不用,你供点泥就行。”
丁玉莲将一块剥净皮的土豆递给纳实在,她打笑地嘲讽买大喜:“你呀是木头脑袋,纳哥哥是化学脑袋,今天你还是看人家干吧。”
买大喜不服气地冷笑。
纳实在内行地排着炕面子。
买大喜手中配合默契,但嘴中却不服气地嚷嚷着:“这种实心炕要是好烧,我就跳黄河去。”
纳实在顾自忙着自己的活计,他跳出炕墙放下最后一块炕面子,向买大喜摆了摆手:“行了,你上泥吧。”
买大喜不以为然地叨叨着。
他用挑剔的目光满炕打量着。
丁玉莲:“还看啥,小心看花眼。齐不齐,一把泥,瓦工活你又不是不知道。来,先从这炉台边上,我马上就烧火。”
丁玉莲麻利地点上了火。
烟从缝隙中冒了出来,但随着买大喜上泥的面积扩大而减少,直到消失。
买大喜跳下炕,只见炉膛中的火一个劲地往炕中狂窜。
满炕冉冉地升着水汽。
丁玉莲嘲笑道:“你不是要跳黄河么,你咋不去死?!”
纳实在不好意思地蹲在炉火旁烤着。
丁玉莲往炉台上搭着锅。
炉火烘得丁玉莲美丽的脸庞铮亮而透红。
[纳实在的男中音:
我第一次领略了受人尊敬的滋味。此时感觉到因饥饿毁掉的一切志向又开始恢复了。我相信只要吃饱,放在哪儿,我都是一个多面手,也一定能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
丁玉莲把擦的净净的炕桌放在地当中。
桌上放上了一盘炒土豆,一碟咸菜。
纳实在瞪着惊奇的眼睛从丁玉莲手中接过一碗干捞面。
买大喜此时铁青着脸,毫不遮掩的目光紧盯着丁玉莲忙个不停的手。
丁玉莲(故作生气地):“你不自己端还等我给你递到手中么?”
30.土路上。
雪在太阳光照射下闪着皑皑光芒。
了无边际,沉寂凝重的雪野。
雪的世界。
“啪”的一声——
一根长鞭在空中炸响,随即旷野又恢复沉寂。
不绝于耳的是凝重而单调的胶车轮的鸣叫声。
车轮底下不时地发出“嘎巴”声。
一辆大车出现在画面上。
一个半大老头沉默寡言地赶着车。
纳实在跟在大车后边缓缓走着。
纳实在不时地跺着脚。
忽然大车在拐弯时滑陷到了一道小渠当中。
老头从车辕上下来,跺着冰冷的脚。
老头:“牲口拉不动了,歇会儿。”
买大喜驾着大车颠簸着从旁边跑过。
买大喜:“咋了。”
半大老头:“落坡了。”
等买大喜车走不远,半大老头干脆把鞭杆插上了粪堆。
他不住地吸着鼻涕。
半大老头‘蔑视地’:“熊,鞭打快牛,多拉一车不多给一分钱。慌什么,咱们慢慢来吧。”
31.饲养场粪场。
农民起劲地翻着粪土。
半大老头把大车慢吞吞地驰到马号子。
郝队长朗声喊道:“收工!”
农工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向各自家方向走去。
丁玉莲磨蹭地擦着锹。
当纳实在从车上跳下时,她远远地迎了上去。
丁玉莲(笑眯眯地):“歇会儿到我家来一趟行么?”
纳实在不好意思地抹着嘴角:“怎么,有啥事么?”
丁玉莲一听,倍感新奇地咂着嘴:“你怎么打的炕呀,不好使哩。”
纳实在怔住了:“怎么?我就不相信。”
丁玉莲嫣然一笑:“傻样,我哄你哩。”
纳实在捉摸不透地干笑。
32.丁玉莲家。
上弦月在半空中闪着淡淡的光。
纳实在向丁玉莲家方向走着。
雪地上拖着他那瘦长的身影。
正在就着油灯补衣裳的丁玉莲见纳实在推门进来,责怪地说:“你怎么,怎么现在才来。”
说着,她自己也兀自感到绕口可笑,便呵呵笑起来。
纳实在被笑得不好意思地抿着嘴角。
他腼腆了半天,便轻轻地做到了土台上。
丁玉莲:“饭我给你放在土台里,你自己端吧。”
纳实在:“眼下这么困难,我怎么好意思白吃……”
丁玉莲打断他:“啥叫白吃唦,我乐意!”
纳实在一掀布帘却怔住了。
里面放着一碗水煮白菜,还有两个白面馍馍。
丁玉莲忍不住天真地一笑:“怎么,不放心么,怕我施舍是不是,你就放你的二十四个心吧,人家不是说我开着国际饭店么!”
纳实在无言地笑了。
他端出食物放在土凳前的土台上吃着。
丁玉莲继续干着针线活。
她自我陶醉地哼唧着。
[歌声:
园子里长着绿韭菜,
不要割呀,
你叫它绿绿地长着。
哎呀,不要割呀,你叫它绿绿地长着。
我的阿哥呀,我的尕妹呀,
哥呀,妹呀,
不要割呀,你叫它绿绿地长着。
哥是阳沟嘛妹是水,
不要断呀,
你就让它清清地淌着。
哎呀,不要断呀,你叫它清清地淌着。
我的阿哥呀,我的尕妹呀,
哥呀,妹呀,
不要断呀,你叫它慢慢地淌着。]
纳实在入迷地听着。
丁玉莲眼中闪着愉快的光芒。
她抬起头来,见纳实在如此模样,便干咳了一声。
纳实在从陶醉中醒来。
看到丁玉莲征询地望着自己,这才抚掌大叫起来。
纳实在:“太好听了。”
丁玉莲(满足地):“哎,我才唱的不好听呢。”
纳实在:“真是好听。”
[丁玉莲接着唱道:
高山顶上的山丹花呀,
香味儿长呀,
长长么久久的飘洒。
哎,香味儿长呀,
长长么久久的飘洒。
我的阿哥呀,我的尕妹呀,
哥呀,妹呀,
哎,香味儿长呀,
长长么久久的飘洒。]
她忽然打住。
沉吟半晌道:“咦,你不是唱诗的么,不成也唱一个听听。”
纳实在急了:“我不会唱,只会拼凑些歌词。”
丁玉莲嘟囔:“装啥哩,一个大男人家害啥羞哩,唱一个么。”
纳实在:“我还是念一首诗吧。”
丁玉莲(表示赞同地):“嗯,那就念一个听。”
纳实在思索着。
他念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丁玉莲倾心地听着,旋即嘻嘻笑了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地倒在了炕上。
纳实在莫名其妙地:“你笑什么。”
丁玉莲哈哈笑着:“哎哟,笑死人喽,啥地上霜。”
她翻身坐起,学着纳实在的口气:“霜——霜——”
忽然门被撞开了,油灯扑闪。
纳实在一惊。
买大喜嘭地撞了进来,他顺手把一个麻包丢在门背后。
他见室内气氛有些异样,便关好门。
买大喜呼的一声蹲在了门背后。
丁玉莲笑够了,她全然不顾地向纳实在:“再念一个。”
纳实在有点神色不安地:“以后再给你念吧!”
丁玉莲‘温怒地’:“熊,让你念你就念么,难道还怕别人把你的舌头咬下不成。”
纳实在只好正了正神,干咳了两声,念道:
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