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
石嘴山恋
曾养民
月光朦胧,夜色如梦。
白雪皑皑。
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片灰白之中。
一个男人踩着积雪迎着观众走来。
他是纳实在。
他身体干瘦,走在乡间大道上。他走的十分缓慢,脚下发出不住的咯吱声,步伐深沉而又有节奏。
茫茫雪野。
他充满感情的走着。
黑夜之中,偶尔传来几声狗的狂吠,打破了黑夜的幽静,但也是稍纵即逝,整个世界依旧又恢复了沉寂。
纳实在伫立桥头,凭栏四望。
淡淡的朔风,卷着雪花掠过镜头。
倏地,响起了甜润且充满感情的女声花儿,声调是那么悠扬婉转,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纳实在侧耳聆听着。
歌词:
金山银山八宝山
檀香木刻下的地板
若要咱们的姻缘散呀——
十二道黄河的水枯干!
歌声之中,一位妇女——丁玉莲笑脸盈盈地向观众走来,但随即消失了。
纳实在听着这熟悉而又亲热的声音,他四下极力搜寻着。
四周除了一片白茫茫以外,什么声息也没有,万籁俱寂的旷野之中,只有他孑然一身立在沟坎之上。
夜,寂静寒冷,白雪皑皑的冬夜。
朔风四旋,雪花飞扬。
纳实在摘下眼镜拭着有点湿润的眼睛。
良久,他拽了下衣襟,折身向回走来。
雪地之中,他那有节奏的脚步声在的黑夜之中显得是那么响亮,震撼人心。
[纳实在稍带沙哑的四川方言男中音。
“半个世纪即将过去。往事如烟,在宁夏石嘴山度过一段艰辛生活的我,怎么也不能忘怀。因为在这里我才真正认识到生活的美好,丁玉莲、郝队长、买大喜,在这些普通人灵魂中的闪光点,包括这里的一切已经融进我的血液之中,成了我变成一种新的人的因素……”]
夜,静如梦幻的雪夜。
纳实在迎着镜头走来,口中不住地呼着气,那气结成雾顿时充斥了银幕。
石嘴山市大武口十里朝阳长街悬挂着巨幅标语:热烈庆祝石嘴山市建市五十周年。
整个城市满是喜庆色彩。
纳实在正在擦眼泪。
[屏幕上闪现着石嘴山市的建设图片:
水天一色的星海湖。
波光粼粼的沙湖。
绿意盎然的星光大道。
黑石卯岩画。
小西峰沟岩画。
小枣沟西夏石刻塔。
气势恢宏的北武当寿佛禅寺。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生机勃勃的工业园区。]
舞台上熊汝霖和阿宝声情并茂地演唱《石嘴山恋》:
黑鹰那个恋山峦哟
悍马那个恋草原哟
喝黄河水长大的儿女哟
生生死死恋着石嘴子山
……
[纳实在的男中音:
我因为为右派老父亲说了几句话,也被打成右派。也是在这样多雪的冬天来到宁夏劳动改造,最后辗转来到了惠农劳改农场;也是在这样多雪的冬天,我告别生活了十四年的劳改农场,到农场附近的生产队落户……]
字幕:一九七二年深冬
1.惠农监狱食堂门口清晨。
纳实在匆匆走着,差点和正往门外走的一位戴眼镜的汉子撞个满怀。
戴眼镜的汉子脚下一滑,饭盒差点从手中滑下。
戴眼镜的汉子:“噫,慌个啥!听说你今天要走了?”
纳实在一怔:“是的,吃完饭就走。”
戴眼镜的汉子拍着纳实在的肩,用一种颇有同感的目光注视着纳实在,意味深长地说:“总算熬出来了。”
纳实在不无感叹地握住戴眼镜的汉子的手:“是啊,熬一熬太阳就出来了!”
戴眼镜的汉子望着纳实在一副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样子,又一次握住纳实在的手:“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到哪都要注意身体啊!”
纳实在不住地点着头。
一只鸡爪似的手伸进食堂窗口。
“等着”。
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炊事员擦着湿漉漉的手,从窗口探出脑袋来端详着纳实在:“你狗日的就是从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一个吧?!”
“嗯,嗯。”纳实在晃着脑袋。
“你真他妈的不容易。”
老成的炊事员转身从笼屉中拿出两个棒子面馍递了出来:“嗯!拿去吧!”
纳实在伸出鸡爪般的手接过馍,弯下腰来,鸡叨米似的不住地点着头:“谢谢,太谢谢你了……”
“啪”的一声,炊事员却放下了黑糊糊的窗挡板。
2.土路上三匹瘦马拉着一辆胶轮车急悠悠走来。
马打着响鼻儿,吭哧着呼着白气,东倒西歪地拽着套。车上堆满行李。
车把式买大喜——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粗壮汉子端坐车辕,挥着长鞭。
荒凉的小道上行人极少,零星地点着几株柳树,光秃的树枝上蹲着一伙乌鸦,嘎嘎鸣叫着。
大车扬起缕缕尘土,纳实在等几个男人气喘吁吁,东张西望地跟随在大车后。
田野上,白色的盐碱地连成一片。
旷野里零星的点缀着沙枣树。
贺兰山山脚下,一片雾霭,山峦灰白,蓝色的苍穹覆盖着一望无垠的原野。
太阳高挂正空,光芒四射。
极远处,天地连成一片,迷蒙多姿。
3.一座破烂不堪的木桥,马蹄却四蹄蹿劲立住了,任凭买大喜怎么喊,土桥上马都往回退缩着。
渠畔上的芨芨草迎风摇曳着。
桥下渠底干涸,板结卷起层层泥皮。
桥上黄土掩盖不住的苇草胡乱戮在外面。
买大喜吆喝了半天,那马纹丝不动,他生气地从车辕上站了起来,嘴中喊着:“噫——喔——得球。”手中长鞭猛地一甩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牲口一惊,使劲一拽,踏上木桥。
大车颠簸着压过木桥。
4.土路上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纳实在忍不住向前跨了几步和马车并列走着:“买师傅,离家还远么?”
买大喜却端坐车辕,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甩了个响鞭,算是作了回答。
空中炊烟缕缕,麻雀飞翔,树上喜鹊喳喳。
马车从一处稀落的村庄前走过。
5.丁字路口。
大车拐了个弯,走上一条车辙满布的土路。
纳实在跟在车后走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回头一看。
其他人都不见了。
他极力寻找着,眼睛猛地一亮。
几个人正在远处的一块田中低头搜寻着什么。
纳实在忍不住一阵狂喜,赶紧分开面前枯败的芦苇。
他跨沟越坎尽最大的力气向前奔去。
6.田中。
一个身体微胖的中年汉子,正鼻涕涟涟的用一把小刀小心地刮着黄萝卜上的泥星。
他见纳实在向这边跑来,故意把手一仰,将萝卜塞到嘴中,装作特别香甜的样子咬了一下,津津有味地吃了两下,随即大嘴一张哼唧道:“萝卜上了街,药店没买卖。好东西啊!”
纳实在有点羡慕地望了一眼,机械地咽了下口水。
7.在路上。
回车轮轧轧滚着。
大车也不住地摇晃着。
马蹄和车轮碾轧着寂寥的土路,扬起尘土。
跟在车后的人默默无闻地走着,走着……
8.贺兰山下。
贺兰山山脚下,一股龙卷风卷起黄色的砂粒挺立着,一动也不动,像一根顶天立地的铜柱。
天空中雄鹰借风的浮力展翅盘旋着。
哎——啪,半空中——
鞭稍一声炸响,打破了空气的沉闷。
买大喜甩了个响鞭,张嘴唱了起来。
打马的响鞭啊闪断了呦噻,
阿哥的肉呦,
走马的脚步啊乱了,
二阿哥出门哟三天了呀,
一天赶一天远呀——了!
买大喜有点陕北话的歌声声调悠扬而高亢,音调忧伤而颤动,旋律不住地变换着。
无精打采地走在后边的人震惊地抬起了耷拉着的脑袋向前望着。
哎——
扑灯的蛾儿上了天呦噢,
阿哥的肉呦,
蛤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睡不着呀,
后半夜想你个天呀亮——了!
买大喜又甩了一个响鞭,歌调一下变得轻快,明朗起来。
哎——
黑猫儿卧到锅台上了呦噢,
阿哥的肉呀,
尾巴儿搭到阳台上了,
二阿哥怀里妹躺上呀,
你把巧嘴嘴贴到脸上呀——了!
歌声中展现的画面:
空旷无际的田野,
半空盘旋着的鹰,
远山含黛,斜阳正在一片云中闪现。
大地一片灰黄。
纳实在有点动情地揉着眼睛。
歌声在这粗犷寂寥的旷野上渐渐地消失。
大车拐了个弯向前方一个村庄驶去。
9.村头水泥桥上。
几个老头正懒洋洋地借夕阳的余晖取暖。
大车从他们面前驶过时,他们竟然连头也没抬,其中有一个老头只是懒气的喊了声:“喜喜子回来了!”
10.生产队的饲养场。
车拐来拐去,拐到最后——
一排土房子前——这是生产队的饲养场。
买大喜猛地“吁”了一声紧拉马缰,呵住牲口。
一只脚蹬下了车底盘下的三角支架支住车。
他三下五除二卸了套,二话没说,顾自牵马离去。
11.院中。
这排土房子看上去要比其他房子低。
纳实在几个沮丧地呆立院中。
中年汉子探头探脑地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回过头来嚷嚷道:“我说伙计们,咱们肯定是要睡在这了。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窝了,连劳改队都不如,劳改队好歹还有他妈的个热炕哩!”
其余几个人一听急忙凑上窗户。
室内,墙上泥土斑驳,光线昏暗。
地上杂乱无章地扔着一地干草。
中年汉子(不住地咂着嘴):“唉!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跟我去过的定西农村一个样,啥也别指望喽。”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牢骚地说):“好地方能轮到你我,这还不是从十八层地狱到了十七层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操着浓重的上海方言息事宁人地):“算了吧,大家还是少说两句不好么。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谁也呆不长,能忍就忍吧。”
[纳实在男中音:
他们迟早反正是要离开这儿的,而我却是赤条条的,无牵无挂,也没资格和他们畅谈美景,只能听天由命,了此残生了。]
天色渐暗。
太阳无力地平射在墙上,给大地涂上一层灰黄的光彩。
村外田野上。
农工们扛着铁锹向庄上走来。
12.土屋
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从墙角过来。
瘸腿汉子:“来啦。”
他吼了一声后,径直走到屋门口,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一扭屁股正要离去。
中年汉子在背后叫道:“喂,队长呢。”
瘸子头也没回地抛下一句:“队长一会儿就来。”
纳实在一听来了神,他一骨碌慌忙爬上大车,把放在车上边的网套取下来,夹在胳膊下。
他跳下车来,三两步奔进门,用脚把干草往墙边拢了拢,将网套扔在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中年汉子扛着自己的铺盖进屋后,地盘早已被瓜分一空,他见状,顿时气急败坏地吼道:“喂,你们这是干啥,队长还没分铺呢。”
冬天的太阳在西南方放射着余晖。
农家的小土屋的烟囱口冒着淡淡的炊烟。
13.很小的厨房里。
瘸子正向炊事员耳语着什么。
纳实在边走眼睛边不住地向四下扫视着,忽然他的目光猛地在笼屉布上停住了——原来那上边沾满了馍渣。
炊事员给老上海一个棒面馍,尔后又给他舀了一勺咸菜汤。
纳实在在后边磨蹭着,炊事员递给他一个馍,他用手一挡:“我不要馍,你让我收拾笼屉布,好吗?”
炊事员望了望笼屉布,诧异地递给纳实在一把铲:“行,你爱收拾就收拾吧!”
14.土房子。
黑暗中几个人正在闲谝。
忽然,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手中提着盏昏暗的马灯,一进门就粗声大气地喊道:“咳,你们大家都来咧,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说着,他一屁股坐到草铺上,盘腿介绍起来:“本人姓郝,这儿的队长就是我,以后大家有事嘛可以找我。”
中年汉子不住地拍着草铺:“咱们就这么随便睡呀,队长?”
郝队长眯缝着双眼回复着:“嗯,随便睡,大家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
中年汉子一听丧气地垂下头。
旋即他又转话题:“队长,这居住条件能改善一下吗?”
五大三粗的汉子:“对,这么几个人睡这么大的房子,而且连个炕也没有。”
郝队长一听顿时有点不悦了。
他微皱了下眉头:“家嘛,在人收拾,这三间房子还算可以,大家先凑合着住吧,想睡热炕还得脱炕面子。这大冬天的也脱不成,开春再说吧。”
老上海顿时吸了一口冷气:“队长……嗯,队长。”
中年汉子有点急不可耐的:“是啊,队长,迁户口是在啥地方?”
郝队长听着听着,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二话没说,把目光扫向了墙角。
墙角纳实在正在阴暗的灯光下发愣。
郝队长从口袋中摸出一片纸来扫视了半天,尔后点了点头,他审视地望着纳实在。
郝队长:“尕娃子,你叫啥名字啊?”
郝队长摆了摆头,借灯光吃力地看着手中的纸:“你家是四川的,今年你才三十五岁呀。”
郝队长:“你也想回去吗?”
纳实在:“不!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郝队长(和蔼地):“其实这儿也不坏哩,到年底还要发钱的。”
室内的人冷冷地听着,昏暗的灯光照着他们那毫无表情的脸。
郝队长起身拍着屁股上的草屑:“以后,你们就是这个队上的人了。记住每天早上九点吃饭,十点上工,下午四点收工。其实这大冬天的也没啥营生干,我说你们明天就出工吧!”
中年汉子哀求道:“队长,砌个炉子行不行,这房子真冻死个人呢。”
郝队长抄着袖子,也不住地吸着鼻涕:“嗯,炉子是得砌上一个。其实砌炉子有几块土坯就成了,就是没有煤。”
说着,他拧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在鞋后跟上擦了把手又道:“还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早你们去个人到办公室领点报纸,然后再打点糨子。”
纳实在(自告奋勇地):“队长,炉子我会砌哩。”
郝队长望着纳实在:“哦。跟你名字一个样,一看就是个实在人。这样吧,明天你就留在家中,还有嗯,你们还差个组长哩,我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看就有你干上吧。”
15.夜。土房子内夜。
静谧的有点让人忘却自己的冬夜。
土房子中,鼾声阵阵。
纳实在手拿两个棒子面馍馍嗅着。
良久,他用毛巾珍爱地包好馍压在了墙角的草下。
鱼肚白终于在天际泛起。
缕缕晨光从百孔千疮的窗户射进屋内。
纳实在面靠墙睡着。
墙角草上扔着被老鼠咬过的毛巾。
老鼠还在咬着馍。
纳实在被惊醒了。
他睁眼一看,眼前情形,将身体和网套滚着向墙角滚去。
老鼠一惊而四散逃窜。
大家默默无声地吃着早饭。
门外一阵哨子过后,传来了郝队长的声音:“出工喽,出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