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编辑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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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绿线路桐与金凤凰(1)

为全国读者、作家和出版界所关注并看重的茅盾文学奖,到目前为止,先后评了五届。在得奖的22部作品中,人民文学出版社折桂的就有11部,即《东方》(魏巍)、《将军吟》(莫应丰)、《冬天里的春天》(李国文)、《芙蓉镇》(古华)、《沉重的翅膀》(张洁)、《钟鼓楼》(刘心武)、《第二个太阳》(刘白羽)、《战争与人》(王火)、《白鹿原》(陈忠实)、《骚动之秋》(刘玉民、《尘埃落定》(阿来),占了半壁江山。人文社为什么能取得这般令人羡慕的成就?

长篇小说:人文社的牡丹花

熟悉文学发展的人都知道,我国明、清代笑笑生的《金瓶梅》,曹雪芹的《红楼梦》,到十八十九世纪的世界名著《高老头》、《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大卫·科波菲尔》、《德伯家的苔丝》等,既代表了一个时代,也代表了一个国家文学创作的高峰。冯雪峰他们不但深知这个玄机,他们自己就是长篇小说的作家的研究家。比如,冯雪峰自己就准备写《太平天国》,王任叔后来出版了《莽秀才造反记》,人们至今还流传着他们抓长篇创作的佳话:

冯雪峰亲自担任《保卫延安》的责任编辑,找当时尚未成名的杜鹏程一起研究该稿的修改和定稿,杜鹏程高兴得走到街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曾任驻印尼大使的副社长王任叔,看到浩然的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抢过编辑的稿子自己定稿,并在《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这才有了后来的《艳阳天》。

众所周知,冯雪峰和王任叔命途多舛,后来不再当领导了,但“旗手倒下,红旗前进”,继任的副社长许觉民,仍然执行冯雪峰他们的既定方针,所以在长篇小说出版上硕果累累。除了上面提到的《保卫延安》和《艳阳天》,文革前出版的优秀之作计有《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暴风骤雨》、《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三家巷》、《欧阳海之歌》、《在茫茫的草原上》等等,这一系列杰出作品的涌现,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画廊,也为人文社日后形成茅盾文学奖这块高地埋下了伏笔。

队伍与阵地:创业的根基

文革以后,严文井是社长,韦君宜是总编。关于长篇小说的出版,韦老太还讲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她说,我们社当然古今中外的名篇都要出版,“但是,当代文学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是人文社的牡丹花!”在严、韦的共同努力下,有这样两项重大举措,要浓重地写上一笔:一是决定召开全国中长篇小说座谈会,二是创办《当代》杂志。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文艺界从来就是政治思想的晴雨表。《光明日报》上《实践是检验真是的唯一标准》刚刚发表,时任人文社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后任总编辑的屠岸同志细读之后,就敏锐地预感到大地即将解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开过,他和小说北组编辑张木兰等商量后,就向韦君宜建议,应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及时召开一个全国性的中长篇小说座谈会,将全国最有潜力的作家请到北京,解放久已禁锢的思想,繁荣已经凋蔽了十多年的长篇小说创作。

1979年2月6日至13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的全国中长篇小说座谈会,在北京举行。参加座谈会的,既有在创作上卓有成就的魏巍、李隼,又有在政治运动中饱受磨难有一助肚子题材要写的王蒙、从维熙、李国文、邓友梅、刘绍棠、陆文夫、林斤澜、宗璞,以及新涌现的极有创作天赋的刘心武、张洁、竹林、莫应丰、古华、蒋子龙、谌容、冯骥才……人文社还邀请到文艺界界最有威望、又十分关心小说创作的老作家茅盾来和大家见面,讲话。

当时文革刚刚结束,直接写到文革,或者牵涉到政治运动的敏感题材的作品怎样写,作家提出了许多问题。当时人文社正好有三部写到文革和所谓敏感题材的小说,如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孙颙的《冬》,竹林的《生活的路》。出版社内对这些作品议论纷纷,三部小说有好几十万字,要茅公通读是很困难的。于是,韦君宜让编辑部将这几部小说的内容梗概写出来,由她直接送茅公请教。2月9日茅盾先生公开表态,对冯骥才他们三人的作品作了充分的肯定。茅公的真知灼见,拨开了与会作家心中的迷雾。通过座谈会人文社团结了一大批极有才华的作家,为出版社日后所出长篇小说的获奖,奠定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第二个最重要的举措是决定创办《当代》。该刊由著名作家秦兆阳为主编,孟伟哉为副主编。正所谓万事起头难,幸好作家秦兆阳、孟伟哉是极有开拓精神的创业者,他们全力以赴编辑草创时期的《当代》。《当代》公开打出来的旗号是“直面人生,帖近现实”,走的是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人文社有了这样一个阵地,又有一批极为精壮的编辑办刊,尽是行家里手,难怪六部荣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包括《芙蓉镇》、《尘埃落定》,都是在《当代》最先披露的。

口头禅:一切从零开始

除了上面提到的《当代》杂志,该社还有一个当代文学编辑室。全部人马三四十人,先后带领这支团队的是屠岸、王仰晨、李曙光、王笠耘、何启治、高贤均。他们作风严谨,坚持三审制;思想解放,敢为天下先;敬业,奉献。作家们以在人文社出书“登龙门”为荣,他们又极为谦虚,以诚感人,没有店大欺客。

“四人帮”垮台不久,改革之风尚未劲吹,青年作家莫应丰找到韦君宜:“我有一部写文革的小说,你们敢不敢要?”韦毫不犹豫地将稿子接下来。为了《芙蓉镇》等两部书稿,韦君宜驱车请教。领导树立了榜样,编辑部组稿又各有千秋;许显卿与魏巍友善,拉来了《东方》;周达宝顶着压力,编发张洁的《沉重的翅膀》;于砚章的负责精神感动了王火,组来了《战争和人》;后来当了副社长的谢明清和刘心武堪称挚友,争取到《钟鼓楼》;老编辑刘炜一人承担了《芙蓉镇》、《将军吟》的责编,彭沁阳为刘玉民的《骚动之秋》发稿;青年编辑脚印奉献了阿来的《尘埃落定》……

已取得的成绩都已成为过去,人文社编辑们现在的口头禅是,一切从零开始。我也借用孙中山先生的话勉励我的同伴:“同志仍须努力!”

(原载2001年8月9日《光明日报》)

金子一般的心——和大学生谈编辑

前些时,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有一位应届毕业生,到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来实习。编辑室的主任副主任都是大忙人,让我来接待这位大学生,向她介绍一些编辑业务知识。

我对大学生说:“我虽然当过若干年的编辑,但我从来也没有给学生们上过课。当一个编辑最要紧的是什么,我一下子也讲不清楚。……这样吧,正好有一位作家写了一本关于我的书《烛照篇——黄伊和当代作家》,我送一本给你。你拿回去花一两天时间看完以后,我再跟你谈好吗?”因为我正在编《文学故事报》,我还借了一本我们报纸1995年的合订本给她看。

过了几天,大学生来找我,称赞了《烛照篇》,说我发现、培养、扶植了多少作家,许多影响了一代青年的优秀作品,由于我的尽心尽力终于得以和读者见面,“黄老师多么……”我连忙摆了摆手说:“其实,我也没有做多少工作。作家王立道在这本书里说过,‘此传非一人之传,此碑非一人之碑。’《烛照篇》不仅仅是写了我,我周围还有一批编辑,有名有姓的编辑前后写了二三十位。该书只是以我作为一条轴线,由此辐射出去,写了一批作家和作品。”

我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该书歌颂了一批编辑的那种极其可贵的奉献精神。前一两年,我因为要给《北京日报》的‘人物’专栏写文章,我采访了《中国青年报》、《中国少年报》和一些出版社的编辑、记者,我发现他们年轻的时候都和我们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一心扑在工作上。那个时代的编辑,都有那么一股子非常值得我们怀念的奉献精神,一种非常崇高的敬业精神……”我停顿了一下,再接着说:“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要求现在的编辑都像我们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样傻干。但是,为着一种事业的开拓,没有几分不计报酬,无私奉献的精神,是很难把编辑工作做好的。”

听了我的话,我仿佛看见大学生的眼睛里,一种不很相信的眼光闪了一下。于是,我跟她讲了两位编辑的故事:

“有一位编辑,本来在一家出版社编一份刊物,后来跳高枝,到另外一个刊物去了,因为他在出版社编的那个刊物据说属于处级,后一个刊物是局级。另外一位编辑曾经问我,你们《文学故事报》是处级呢,还是局级呢?俗话说,人往高处走,他嫌他现在编的是一个小报小刊,他也要攀高枝。”

接着我又对大学生说,曾经当过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韦君宜同志,年轻时在延安跟胡乔木同志一起在中宣部工作过。乔木对她说,我们做宣传工作,不论是编报纸也好,编刊物也好,这是关系着千百万人的事业。但是,我们宣传部门不是衙门,没有官可当。你做编辑、当记者是用你那枝笔去为人民服务。你要是想当官,那就到政府部门去好了。韦老也是经常这样教育我们的。

大学生津津有味地听着,我把话题拉了回来。我说:“当编辑最要紧的一条是要有一种无私奉献精神,要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要认识到我审查、加工过的书稿,我可能终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编辑,也可能一辈子只是一个小记者,局级处级可能和我们终生无缘,可是,我奉献给读者的是我的心血,我的精品。我始终认为,斤斤计较自己什么级别,是很难把编辑工作做好的。高升为局级的主编值得人们关心的依然是,刊物办得怎么样,有没有推出什么好作品,有没有开拓出什么新局面。也可能我的脑筋太陈旧了,我总觉得不把主要的精力用在编好自己的刊物上,一味热衷于为更高的级别而奋斗,是很难做出什么值得人们称道的成绩的。”

有了一颗金子般的心,有了那种可贵的敬业精神,你就会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用不完的劲,就会富有创造性地去开拓工作,打开新的局面。在为读者服务中,你应付得到极大的乐趣。经过你的手,如果能弄出几部将传之后世的作品,在我的心目中,你在精神上就比那些局级处级的长们富有得多,最少不比他们差到哪儿。

大学生问我,你心目中最理想的编辑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们主要应该抓什么工作?我说:“我印象最深的是五六十年代跟我一起工作,或者当时干脆就是我的对手,而他们的工作,确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我认为理想的编辑,在编辑部内部富有开拓的精神,能够坐得下来,抓出精品;在编辑室外面,他是一个外交家,和作家广交朋友,能把他们的优秀作品抓到手。”

我又如数家珍地对大学生说:“比如,在五十年代,工人出版社的何家栋,推出了一批影响深远的描写革命家的传记文学作品。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江晓天抓回忆录,支持我们创办《红旗飘飘》丛刊;抓创作推出《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李自成》……教育了一代青年。有一些编辑,在加工整理书稿上做得十分出色。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著名编辑龙世辉,加工、修改《林海雪原》;何家栋加工整理,甚至于部分参加创作了《我的一家》、《把一切献给党》、《刘志丹》。群众出版社的李文达,加工整理《我的前半生》。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张羽,采访、整理《王若飞在狱中》,加工修改《在烈火中永生》、《红岩》;另一位编辑唐微风,帮助蒙族作家乌兰巴干,修改《草原烽火》。上面那些优秀作品的出版,乃至于得以传世,编辑们所付出的心血,实在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