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19861900000036

第36章 书家

简墨

欧阳询:一棵树

他是我向往过100遍的那棵树。

唉,人跟书、跟某一种书体的缘分,和人跟人的缘分多么像啊!小时候,如果父亲交到我手里的是一本欧体字帖,我会不会不像今天这样,对书法一阵子热、一阵子凉呢?会不会热爱书法如同热爱一棵树呢?

没错,欧体就是这样一棵树。

据记载,他的相貌并不好看,算得上丑陋。这当然也正符合我对于一棵树的审美标准——他完全没必要好看,好看是不好的,对于一种绝顶好的书体来说,如同对于一棵绝顶好的树来说一样。当然,对于一名绝顶好的男人来说,也一样。

他(它)难看,他(它)傻乎乎,他(它)有小恙……就更激发起我对他(它)的怜惜和喜欢,忍不住想照顾到他(它)。很奇怪的性情。这简直是没办法的事。

他虽然丑陋,但聪敏勤学,读书数行同尽,少时就博览古今,精通《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三史,尤其笃好书法,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据说在他年近70岁时,有一次在外出途中,偶尔看见路边杂草丛中有一石碑,于是下马观看,发现是西晋著名书家索靖书写的一块碑石,他非常喜欢,端详了许久,可是站得时间太久,感到腰酸腿痛,便转身策马上路,走不多几步,又返身回来,舍不得离去,最后干脆以毯铺地,坐在卧碑前三天三夜,细心琢磨领会碑文的风采和神韵……这种笃定的辽远也是一棵好树的徽征呢。倔强也是。

将字写笃定,反而比动更为不易。何况再加上辽远?

单从那八风不动心的三天三夜的碑前琢磨看,知道了他痴不假,还有就是:他不怕慢。反观当代书法学习,是特别怕慢的——怕死了。多以才气相矜夸的工作室、函授站和培训班雨后春笋似的不断涌现,十天速成的书法班也出现了——好像人人都忙着赶路,慌不择路。那就赶路,用其他可行的方式辅助找工作赚钱去,不要学书法好了,何必来裹乱?就这样,书法从“慢工出细活”变成了“一夜暴富”似的天方夜谭,和学厨师、学修摩托车、学美容美发差不多了。重天资、轻勤奋成为普遍失衡的状况,“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和决心已抛到九霄云外。急功近利、浮躁狂妄的心态在书法领域内表现得尤为明显,这是艺术的大忌讳,需要远远地躲着走的——能多远就多远。因为书法是抒情达意、表现心迹的艺术方式,哪怕一点点不好的蛛丝马迹就会暴露出来,满纸躁气,东挪西跳,张牙舞爪。“快”是当今社会发展的节奏,谁跟不上潮流就是落伍,就可笑。但是我们忘了,书法是一种很慢的艺术,越慢越好,虽然和时代不相称,却是1000年都变不了的道理。欧字则是慢中需慢的一种字体,因为看到它的那一刻面对的是一个遥远的、无欲无嗔、沉着安详的灵魂。他不说话,更不说大话——你去看,说大话的人往往做不来大事。因为力气都被说话用光了,将会没有力气走路。还有,说得精神亢奋,连觉都睡不好,别说能力,精力都难以保证,做什么大事?大事就像一个圆球,大话就是锥子和刺,会把要做的事情扎破的。那些行路的勇气就在你的大言不惭里一点点泄露,像气球漏气,最后就瘪了或干脆爆炸。他把根须深植,在土里慢慢行走,脚步沉实,不吭声——不吭声是最难学的一种语言,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能学会。他们总是说得太多:辩白、吹牛、抗争、谄媚;诅咒、恶骂、血口喷人……而所有这些,一概没用。

然而,纵然离开热闹的尘世再远、生发得再慢,一棵树,它总是要被伤害的——你不招惹他(它),他(它)还要招惹你。或者雷击,或者干旱,或者秋风(秋风从来就是利刃一种,它总是无端打开树的美玉之心,将之切割),或者,干脆就是个人,把长钉子深深地揳入树干,使它流血,而目的不过是要晾几件家常的衣裳——喏,上帝给每一个的身边都派来魔鬼,以测试那个人是不是天使。这儿的“魔鬼”说的是小人。

而人的成就是特别忌讳小人的。可是,人的大成就又是需要小人的——是个悖论吗?有点像,是个非常有意思和意趣的逻辑。你有了点成就之后,不免要沾沾自喜,小人唾液横飞骂声不绝可阻止你的骄傲;你不免要躺倒歇着,小人兜头兜脸泼你冷水,可防止你懒惰;你不免要辗转浮躁场所喝得红头涨脸,小人在阴暗处射出的冷箭,可警醒你保持冷静和安静,去争取更大胜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人是我们的恩人。一棵树也要经历许多,才能把疤癞长成腱子肉。

他的腱子肉也是从疤癞长起。

这“疤癞”就是爱好舞文弄墨的人。这样的事例很多,最稀奇的是,某人居然杜撰了一部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内容叙述梁将欧阳纥(他父亲的名字)携妻随军南征,略地至长乐山,其妻为白猿所窃,他历尽艰险,四处寻找,找到白猿居处,设计将白猿杀死。其后妻生子,貌类猿猴事。此故事明显具有嘲谵性质,讥诮他是猿猴之子的顽劣之作,几乎卑鄙。

这样的“疤癞”虽然酷肖刀锋,也是一根长长的撑杆呢,有着很强的支持力和反作用力,加上他自身的勤勉,促他不仅一跃而成了一代书法大家,而且在临池之余,不忘专心研究书法理论,坚持不懈,终有双料的大成。

这种严谨、理性和坚强也是好树的品格之一啊。你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一棵好树长得东倒西歪、如醉酒的人?他总是醒的,并一直向上——身为书法巨擘而醒着,一直向上,不休止,是大不易的事呢。

欧体是尤其需要临摹功夫的字体之一。而临摹的意义可用一句话来概括,即“戴着镣铐跳舞”,在规矩中寻找自由,正如火车必须始终行驶在铁轨上才不会翻车。临摹中,一点一捺,一撇一顿,程式化的训练是不可少的,舍弃这个过程,书法学习便是空中楼阁。只有临摹,才能像郑板桥说的慢慢做到“七分学,三分抛”,才能像李可染先生讲的“最大的勇气打进去,再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而临摹又是一种弹性行为,要有适应能力,如果入不了帖,于己无益,而出不了帖,则徒劳无功。临摹不易,他的字又是最不好摹的,以至于在书法界有俗话说“十欧九不成”,因为,一个不留神,就入了刻板的、类似仿宋字的窠臼,无法自拔,别人也没法拔。那就糟糕透了,像天天见面却依然陌生的朋友,终究成不了彼此的挚爱。

别着急,先读帖吧,读两年再说。沏杯茶,最好再插一朵花在旁边细颈细腰的瓶子里,坐下来,细细、慢慢地背临和意临他的作品,像一个好爱人似的,与他的精神和灵魂去暗自靠近,去紧密结合。你会发现,他是很典型的横平竖直,甚至看上去几乎没有太强的个性,平正、从容,外形柔和,结构沉着,通篇气息初品平淡,细品依旧平淡,里面藏着的斯文气度不是咄咄逼人,而是似有若无地飘散着,如同那些入过《诗经》的细草和香花,有着白露茫茫、森幽无际的河气。摩下去,便觉它每一字都全神贯注,气息畅达,而自己的脚底也有活力开始在静态中潜行游弋,像微风徐来,小泽涓滴,而体内也有什么久久沉睡的东西,被瞬间启动了、催醒了……这个碑帖让人常读常新,足以使一个人心清气平。

“静为躁君”,坐久才思动,静到极处才求动,而妄动、躁动、骚动和冲动,哪一样是好的?静并不是死气沉沉,但可以清幽空灵,池塘生春草,无声胜有声,是充实丰富,是平和宁谧,是风平浪静和万籁俱寂,是仰望等候和蓄势待发……到真正深雄的景色中去,便可知,山无言,水无语,是大美。大梅和尚曾经写过:“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华食有余。住处刚被世人知,更移茅舍入深谷。”其实,真正的隐士内心是渴望那样的音尘绝尽的,正如他曲折地表示出的:他需要安静。这是一切修习的根本。

安静时,合欢花开起来,木吉他弹起来,明月清溪素影,便满眼和色舒颜;浮躁时则烈火烹油,垒石狰狞恶状,到处不堪难抑。我们生活在生活里,心动性起,行为举止,无不随心意起伏张合,一副躯壳,如受役马奔停……实际上,人一旦静下来,声音反而会多起来,本来细微如丝线的风声、雨声和市声,可以更清楚地进入耳朵,同时会发现心里面新鲜的思潮情绪不断浮现。所以说,静并不是空,而是腾空自己,放下一切,在澄怀观道的心灵状态中,能看到本来看不到的和平时视而不见的,感受到原本感受不到的,想到平常想不到的角度与内容……观察变得敏锐,在最平凡中可以有新的发现和洞见,装一大车来,落纸便成云烟。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实在是有如天赐。

而真正持久的东西本质上应该是静的,动是爆发力,转瞬即逝,静才是永久的。就书法而言,总的来说,动得势,形式应该是静的。静则古,静则守势,循序渐进,有条不紊,是真正的学书之道。作书静,就有了隐忍,不出夸张之笔,但一定字字飞动,宕逸之气充盈,也才能出来真正的上品。

他的作品里没有任何心绪的波动,没有忧伤或欢喜,没有抗争与激烈,它所散发的安静是如此深厚和浩大,使所有看得到的人都为这种安静所吸引,向这种安静的内里靠拢和深入——这是一种陌生的安静,因为你很难从别的地方寻到,它是非自然的,它是人为的,却如此自然;它是一条小溪,蓝色的,无声息,将外在的我和内在的我相互连接;它也是一条你与自己相遇的小溪,因为在那里流淌的虽然不是你的灵魂,是他的,但因为他是与你相对应的灵魂,因此,你会从中触摸到自己的灵魂。你和他都缄默不语,可是你和他都听得见彼此灵魂的人欢马叫……把书法读懂,把他读懂,就读懂了自己的灵魂。

相较于其他门类,书法是个十分特殊的例证:艺术之伟大不仅仅在于表现内心的痛苦。在这里,大艺术最终是对灵魂的大慰藉,从大牢笼得大自在。这大自在来自对社会、对生命的敏感,也来自特立独行的人格和寂然自守的孤独——那根部的孤独,从而达成自我新鲜的、可以摸得到的不朽符号,而在枝头悄然萌动,长成光荣,钤印高古。

学书是多好的事情啊。一用毛笔,人的精神自然集中起来,毛笔柔软多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动隐约深藏的柔软思绪,临摹或创作,慢慢抄写经文、诗句,体味其中的意境和神韵,带来灵性、彻悟、改变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对生命的意义和目的理解也会更加深刻……沉静作书就是细细消受美好的人生啊。书法同那些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亲亲热热排坐在一起,并有着相似的本质:麦子,晚霞,鸟鸣,收割后的田野,像一个花旦的蚕豆花,像一台大戏的油菜香……

这自然还是一棵好树的气质:它安静。

几乎是最好的一种气质了。他或者它。

颜真卿:雪封门

他一生都像圣婴,初来人间。

那时节,雪正紧。

而他的一生,也似乎正是沿着雪的禀性,这一既定轨道求真求清,而兼具了那可爱生灵天下无双的忠诚,玉树临风迎来送往,历任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辅国大臣,以致逆风飞扬,残枝断柯,为唐王朝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他秉性朴质,有正义感,一生忠烈豪壮的事迹,提高了他在书法界的地位——尽管他的成就,根本无须这事迹来提高。而且,我倒觉得,好多不喜“左派”的人,会因此倒戈去爱赵、王。随便吧,反正褒贬增损不到人家成就的分毫。

他少时家贫缺纸笔,笔蘸黄土水在墙上练字,初学褚遂良,后师从张旭,又汲取了“初唐四家”的特点,兼收篆、隶和北魏笔意,反了初唐书风,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造就了“颜体”。只要还能认识毛笔的,谁不知道颜体?伟大的颜体奠定了他在楷书千百年来不朽的地位。

遭遇得够多了:他字“清臣”——透过他的字,不难看出父辈首先对他道德品行方面提出的要求和希冀,也注定了他的一生将是不凡和不安宁的一生:作为小小的平原郡守,他大胆改革,废苛政,黜宵小,除奸诡,从大唐强劲开放而渐次转弱的坐标系中,激切地想变革当时衰颓的现状,充满着雄迈的责任意识和开拓创造的虎虎生气。他的时代处处充斥着假繁荣和真浮躁,使得灵魂既因高翔于个体生命的宇宙而舒畅,又因不能自由地振翅而沮丧……他一生都受到来自四面八方这个那个的疯狂围攻和阴险掣肘。

这件事是绕不过去的,非说不可——只因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将军:在与安禄山的斗争中,他将原来的3000兵迅速扩充到万人,并择取统帅、良将,与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相约共同抵抗安禄山。颜杲卿在安禄山后方讨伐叛军,他被大家推为联军盟主,统兵20万,横扫燕赵。战乱过后,当时兵力最强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又起意造反,刀兵出鞘。其时,业已须发全白的他全不惧怕,只带了几个随从奔赴淮西。

而李希烈得知他到来,就在见面时,令他的部将和养子1000多人聚集在厅堂内外,以壮声势,吓住来者。他刚开口劝说李希烈停止叛乱,其部将、养子就一冲而上,个个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尖刀,围住他又是谩骂,又是威胁。但他面不改色,只朝着他们冷笑。

李希烈于是命令人们退下。接着,把他送至驿馆,企图慢慢软化他。

叛镇的头目都派使者来跟李希烈联络,劝李希烈即位称帝。李希烈大摆筵席招待他们,也请他来参加。叛镇派来的使者见到他,都向李希烈祝贺说:“早就听到颜太师德高望重,现在元帅将要即位称帝,正好太师来到这里,不是有了现成的宰相吗?”

他却登时气怔,旋即扬眉破口:“什么宰相不宰相!我年纪快上80了,要杀要剐都不怕,难道会受你们的诱惑,怕你们的威胁吗?!”

李希烈拿他没办法,只好关起他来,派士兵昼夜监视。士兵们在院子里掘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土坑,扬言要把他活埋。第二天,李希烈来看他,他平静地对李希烈说:“我的死活已经定了,何必玩弄这些花招。你将我一刀砍了,岂不痛快。”

过了一年,李希烈自称楚帝,又派部将逼他投降。士兵们在关禁他的院子里,堆起柴火,浇足了油,威胁说:“再不投降,就把你放在火里烧!”

他二话没说,纵身跳火,叛将们把他拦住,向李希烈汇报。

就这样,他怀抱骄傲,杀身报国,刚烈如钢刀,又柔情似春水;他凛凛无犯,不阿于权贵,屈意媚上,以义烈名于时,又日月高悬,把同时代的那些对手都照成了爬过惨白墙面的小虫。他让我想起了409年前的意大利修道士——伟大的天文学家布鲁诺,在被柴火烧烤的时候,还有心情跟教会那帮浑蛋家伙理论,也是烈士心胸,一般人比不了的。

即便如此道德君子,器宇轩昂,人初见时必被其气势所震慑,然而再低头看他的字,却不由得觉出他性格的笃实淳厚,稚真木讷,而摩挲把玩,舍不得丢手。

江山疲软,除了豁出性命扶持挺立,就似乎只有书法是最好的避难所和最后的家园了。

他总是在他的传奇里,头戴幞头,光芒四溢,不可企及,把他的墨迹呈现。那些墨迹仅仅由黑白两色组成,它们却震颤着回荡在时间的天空里。一个每一次都以不同方式出现的点画,寻找着一个目标,沉浸在简单的墨色中。忽然,像开始时那样,他停住了。没有延续,没有结尾,戛然沉寂……这是我们享受传奇的时刻:被抑制的期待,被诱惑的观者。观看并分享他的充实,他的开阔,他的练达,他的思辨,他的天真,甚至他的怒斥,他的悲伤,他的流离……

然而,他则将以此开始新的段落,手捻笔管,流淌出的线条震荡在心里,感受到他的情绪侵入了进去,令情绪进入到书法最初的高贵中。无论生活还是艺术,他不是人们可以轻易仿效和仿效成功的人,也不是随意说些细雨轻风、晴空明月、对逝去事物发点小感喟的人。

他的传奇,人们心中的传奇,以及对他的书法尺牍的无限敬仰,与飞鸿雪泥般的记忆纠结在一起,犹如某种出其不意的情绪迸发,仿佛我们一生里不同阶段的微妙转变,不同的理想路标的沉默指引。

他的字自不必说——无论多大,个个都站得住,立地生根,一枚枚神气十足,像那样一种里黄外黄的肥美水果,表里如一,头大肉肥,色彩逼人——略有点闷。然而一枚一枚排出来,还是雄壮得叫人诧异。读他的帖是需要放慢节奏的,否则总难免要被它的波澜壮阔所厌烦。

我们总是愿意放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对待爱着的物事。好东西,总是值得我们为它逗留更多的时光。

不得不提的是他的《祭侄文稿》——这是为纪念他的侄子颜季明而作的,所以又称《祭侄季明文稿》,是一个男人吹出疼痛的一把长号。此篇远不似他正书的沉着肃穆,所有的竭笔和牵带的地方都历历可见,通篇使用一管秃笔,以圆健的笔法,极尽流转篆书的本事,自首至尾,虽因墨枯再墨醮,因停顿初始,不免黑灰枯破,然而前后一气呵成,哭天泣地。

这篇大文、大字的诞生有着不寻常的背景:“安史之乱”时,他任平原太守,堂兄颜杲卿任常山太守,相约起兵抗击叛军。杲卿的幼子季明曾往来传递信息,后来常山失守,“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祭侄文稿》原文)又由于奸臣构陷,三年后他出任蒲州刺史时,杲卿父子才得以追封。弹去伤疤如同弹去征尘的他,在寻找死难亲人尸骨的最后一瞬间落泪了——他仅寻得了季明头骨归葬。

抚今追昔,他不由得疾痛惨怛,哀思郁勃。援笔作文之际,国恨家仇齐齐漫卷心头,血泪并迸,以至华彩灿然,一泻千里,心中的波澜起伏都一一现于纸上:开篇从“维乾元元年”开始,前六行因是记叙时间、人物等,所以心情异常沉重,落笔比较冷静,变化赋形,尚能控制,墨色凝重而近于凝固,似乎在书写过程中还在构思文章所要表达的内容,结体也算得端正,运笔顿挫速度也较慢,像一些大的白鸟清晨的赤足过溪流和傍晚时分在苇丛间的跌宕起伏;第七行至第十二行,主要是回忆季明幼时的品性及“安史之乱”的情况,激愤之情渐次高扬,运笔速度明显加快,在“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一处竟连续涂改三次,难以定稿,笔墨翻飞间,他想到了与自己手足情深的兄长颜杲卿,字体芜杂横飞,如同旧疮迸发的鹰展开夜一样大的翅子,朝着岩石一次一次地扑击;当他写到“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时,字形兀然放大,行笔加重。手稿节奏铿锵,音调悲壮,呜咽之声由弱至强,声声入耳:当写到“百身何赎,呜呼哀哉”、“抚念催切,震悼心颜”时,我们仿佛看到他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当“呜呼哀哉”第二次在文中出现时,“手稿”已经是满篇狼藉,肆意涂抹,无列无行,雷霆轰鸣——对逝去亲人铭心的追念和对叛乱奸佞刻骨的仇恨,使得他无法抑制自己胸中的情感,无法控制手中的这支笔,沉浸于深悲大痛之中的他,腕下字形、笔画更为随意、潦草,多处涂抹修改,见出了彼时他心境的复杂纷乱,如同幼子被捉走的虎豹,在洞穴外暴戾的逡巡和啸叫:时而哽咽不前,时而慷慨悲歌,时而渴笔凝涩,时而纵笔浩放;至最末两行,几不成字,纸尽而情难尽,如同绝望的大鸟和大兽的暴走寻找、泣血的昏厥和醒来后的无力站起……整幅作品楷、行、草相互交错;中、侧、露锋,浓浓淡淡,一任心绪。若论以书法抒发情感,那么这幅作品已臻高度自由的化境,似乎不是在写,而是天然一段浩气充塞平端在了人间……江海翻涌,山峦崩摧,其惊心动魄,令人叹美不可停止。

因融合了德行的正义和性格的端方,所以他的字无法不宽博平正。而那样的宽博平正,注定只能来自于一颗同样宽博平正的心灵,笃实丰腴,光照四野。连史上好大块头的苏东坡也衷心赞美“诗止于杜子美,书止于颜鲁公”呢。而且,就书法的学书道路而言,你不平正,哪里来的行草?“溢而为行草”,是说须平正得满满的,满得不得了,流出来,才成了行草。因此,只有从楷(也有从隶)入手,从平正入手,才是最好、最稳当的开始。

平正多好啊,它是一种发端,是实在的根基,同时又可以作为一种目的,一种虚灵的终极境界。当然,即便再好的东西也不可太过——他恰好,不过。与之相反的险绝是我不轻易喜欢的——险绝一般最多不过到二流阶段也便梗在瓶颈那里,顶不上去了。险绝可以作为一个过程,是和平正纠缠在一起的必由之路。沿着平正走下去,过了,就是匠气就是俗;险绝着,或沿着险绝走下去,就是怪异就是狂;只是像他一样,由平正而险绝再至平正的虚实转化,才是简直跋涉之后的风景,是质朴劳动之后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