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威
一盏无人点燃的灯,在静谧的黑暗之处蛰伏。黑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将那盏可能的灯完全融解掉了。黑没有脚却移动得飞快,反正比你移动得要快。因为你和黑赛跑,无论如何都跑不到黑的前面去。你跑,黑就围着你跑,它在你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像铁桶一样围着你跑。这很荒诞,这不像你要冲破黑,而是黑带着你在共同奔跑。
你想与黑搏斗,伸出拳头一击,谁能用拳头击退黑呢?那结果,一是没有人看见你伸出的拳头,因为一切都在黑中,你的拳头被黑吞咽了。二是你的拳头根本穿不透黑,黑压根儿就没有边界。漫说是拳头,便是如雪的利剑劈向黑,那炫目的白光亦是苍凉地一闪,腾跃着优美悲壮的身姿,如彗星般在漫漫的黑中转瞬即逝。
是什么在黑中涌动呢?这常常会引起不安。涌动总是引起不安。当然,有时不动也会引起不安。是一双眼睛,它在黑中不停地眺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黑夜中眺望,几乎就是从不存在的窗口向外眺望,纵使你把自己的瞳仁瞪破,我怀疑看到的也还是黑。因为“大地被蝙蝠测量的黑暗笼罩”。
突然,有一只手将蛰伏的灯点燃,金色的火光钉入了黑的纱幕,光明降临了。它化作希望,照亮道路。起身吧,夜行人,寻求者,归家的游子,远去天涯的漂泊客。原以为已经没有道路,双脚只能在黑中扭结,踯躅,倒下,灯光救赎了你的双脚,指引了你的航程与你的归宿,这是灯光送给你的双重温暖。
有夜,必有灯。人鲜有不喜欢灯的。一个长久流落他乡的人,在冬夜寒缩在乡下客栈中冰冷的床上,灰色的老家鼠在床底下偷儿一样,用尖利的爪子的抓搔发潮的泥地,发出虫子爬过纸时一样的沙沙声。他会惊惧地拥被而起,听窗外北方在什么地方摇动着一扇破败的木门,在吟唱冬夜的寂寞。这时他一定会思念起自己的家,家中的亲人在灯光下的笑语喧哗。今夜,那盏灯一定点燃在父亲的瓦屋,他渴望,他怀念,他觉得灯光那长长的影子,已经跨过万水千山,照在了他的身上。他伸手去抓那温柔的影子,他抓住了一种绵绵不绝的爱。归去或是前行,他的身后都有一盏灯。
一个荒野上的迷路者,天是黑的,水是浑的,树是灰的,黑暗中的他眼睛是瞎的。他像一头痴呆的公牛,在荒野上转圈儿。荒野不能指引道路,他虽然有诗,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歌唱。他虽然有目标,却被密密麻麻的黑绊住了。
远方有一盏灯在宁静地闪烁,黑龟缩起自己的双肩慢慢散去,他被灯从迷惘中带出。灯打开了他的心智,照亮了他的双眼,抑或说,灯就是他的双眼。他的歌声已经在荒野中响起,难道你没有听见有细细的歌吟随着大荒飘风如远而近吗?
人就是这样与灯相依为命。
记得上中学时,多少次冬日放学的路上,暮霭沉沉之际,远远地看见村子家家户户都燃起了一盏灯。每家的玻璃窗上,透过原始森林般的晶莹霜花,皆映出一个圆圆的淡黄色小橘子形的光晕,那是最朴素的白炽灯,却放射出让你安心、平稳、温厚的光芒。让你知道在那光芒的照耀下,炕上的饭桌已经放好,碗筷也已经摆放齐整,饭菜的香味正在围绕着灯光旋转。那里是你的家,家是由血缘结出的最温热最结实的果子。成年后,当你的身心经过暗夜寒风的抽打与白日霜剑的刮擦后,你会觉得走遍天涯,哪里也不如家。而今忙碌在那盏白炽灯下的身影早已飘往另一个世界,可我仍然清晰地看见那盏灯,看见那个淡黄色的“小橘子”挂在玻璃窗上,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背着一个布质的花书包,在冬日积满冰雪的村路上急匆匆地向着那盏灯走去。
过往时光中的人在不灭的灯光中赶路,归来。
小孩子一般都会害怕没有脚却会走动的东西,因为黑就是没有能到处走动的东西,所以小孩子大都会怕黑,我小的时候也非常怕黑,因此对灯便有了一种崇拜似的依赖。入夜,黑像墨汁一点一点地洇上来,一点一点地将人、房子、树、墙、牲畜淹没。在黑中,人是没处躲藏的,只能往外“挤”。我徒劳地想从黑中挤出来,挤到哪里去呢?这不可能。果然,黑伸出软塌塌的手,把我原样按回去。我真切地听到它们把我按回去时发出的诡谲的低语声,它们呼出的湿漉漉的哈气常常打湿我的前额。
那时,村子还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天一黑我就会央求妈妈赶快点亮煤油灯,小孩子的恐惧就像在小孩子的胸膛上压了一盘大石磨,但小孩子的恐惧又十分封闭、孤独,大人往往不能理解。乡下人为了节俭,习惯在天擦黑时摸黑做事情,他们像一条条鱼在熟悉的河水里自由游动,事情做得有条不紊,没有发生任何乱码的现象,连瓦盆和饭碗也不曾打烂一个。技艺的精湛往往都是生存的严酷逼迫出来的。
无灯而黑的时刻却是我最为难熬的时刻。
煤油灯终于点亮了,玫瑰色的柔软光芒在屋子里荡漾,黑退去了,平安降临,压在我胸膛上的那盘大石磨被灯光搬走了。那盏发出玫瑰色柔软光芒的灯是最老式的煤油灯,它从清朝末年走来,有相当的历史深度,它的构造比较粗糙,身躯是个矮矮的瓶子,只不过瓶盖是用铜片做成,中间钻了一个圆圆的小洞,洞中插了一根棉条做灯芯。由于使用的年限太久,这盏灯明显衰老了,它被自己所冒出的油烟熏得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它不被点燃时,就像一个老人那样静静地站在灯台上,做梦,咀嚼往事。而梦与往事都寄寓在一个光明温暖之乡里。它被点燃时,就像一个老人依倚着夕阳那样依倚着自己发出的稍显昏暗的光芒,静静地看着在灯下忙忙碌碌的大大小小的影子。我特别喜欢这盏灯,它有一种原始的淳朴和喜悦。原始的作品都有这样的品格,好比是小孩子在做鬼脸,即便是装作狰狞,也还是带着几分喜气,不是腹中揣有害人诡计的那种阴暗的狰狞。在人性还没有那么复杂的时候,在阴谋还没有发展到精致高端的时候,狰狞是有几分纯净的。
一次,我病了,大人们知道我怕黑,不知道是谁,弄来了一盏擦得锃光瓦亮的马灯放在了我的枕边。我却拂了这人的好意,我对这盏灯却没有喜欢起来。我觉得这盏灯的使命不是发光而是探寻和监视。那时我虽然很小,却已影影绰绰地知道大人们有许多秘密,他们喜欢隐藏秘密——自己的。也喜欢探寻秘密——别人的。这盏灯让人惴惴不安,它明亮得有寒凛之气,虽然在发光,我却觉得它上面有透明清澈的冷水珠在无声地滴落。我让大人赶快把它从我的枕边拿走。许多年后,我终于知道它像什么了,它像极了先知的眼睛。先知的眼睛洞察一切,遥远、死生。先知的眼睛不会忽略,他一眨不眨地在考量这个世界,且目光所见,灾难多于福事,死亡多于生气。一个小孩子从本能上不敢喜欢这样的灯——这样的眼睛。
这盏灯并未败坏我对灯的热爱。过年了,妈妈问我要什么礼物。礼物?对于农家的孩子来说,也就像一年一个春节那么稀奇。要一个小灯笼,我连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于是除夕夜,我的手里便提着一个西瓜般的小灯笼了,一只小手指样的蜡烛在里面欢快地燃烧。
除夕之夜的黑,是乌鸦用翅膀染过的。用这盏小灯笼做什么?照亮村子,迎接黎明?那时村子已经点燃起无数盏灯笼,光芒像喜悦的波浪挨挨挤挤涌到了一个岸上,整个村子变得又华丽又饱满。我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商量了一番,手中各提着一个小灯笼,往村边的一条小路走去。过年了,村子所有的角落都应该饱饮灯光呀,小路也不应该被忘掉。我俩走上了小路,用红彤彤的烛光照着这条小路。小路窄窄的,在幽幽的烛光下伸向远方,夏日里它被茸茸的绿草所覆盖,冬天绿草钻回地下的老家睡觉去了,没有绿草的小路,显得多么枯瘦与凄清。现在灯光来了,它该感到一点点的温热吧。小路的那头,似乎有个男人的身影在晃动,他是谁?为什么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夜还急匆匆地赶路?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是一个过往时光中的人?我俩举起小小的灯笼为他照路。小小的灯笼光芒是太微弱了,微弱到几近于无。而那个人,他想抵达哪里?他的路一定还很长很长。不管他的路有多长,他曾在一个除夕夜里,于两个乡村孩子的灯笼下走过。他不必回头看这两个小孩子,也不必记住这个除夕夜,记住这两盏寒酸的小灯笼。因为谁的一生都会有无数次从别人高举的灯笼下走过。
一盏灯所洒下的光是普惠的。捂在手里的灯,藏在地窖里的灯,蒙上黑布的灯,是一盏死去的灯。乡村的灯则是活的,因为乡村没有路灯,乡村夜晚每一间茅屋中的灯为自己点燃,也为素不相识的行路者点燃。
乡村的灯单纯明净,它的使用价值远远高于审美价值。乡村的灯是“四月里的明眸”,那些“明眸”一直在我的身后闪亮。
灯也并不都是温润如玉、喜悦如歌的。萧红笔下的灯是如此凄凉,凄凉到洒下漫天泪水,淋湿百里莲花。凄凉到蚀骨裂心的痛——那种呻吟向灵魂里剜去的痛。
在《呼兰河传》中,她写了农历七月十五盂兰会,她的故乡呼兰河小城放河灯的情景。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游,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
到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游的远处流来,人们满心欢喜的,等它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漂到哪里去了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那些放在呼兰河里的灯,一开始是光亮的,但河水流着,灯流着,时光流着,悲凉流着,三更天的时候,灯或灭了(灯总是要灭的),或是流走了,看灯的人都回家了(可萧红却没有家,她的灵魂就是她的家,她的躯体就是她的房子)。河沿上荒凉了,河里也荒凉了,人间沉沉睡去,在夜的浓黑里,一切沉寂。
可那些河灯,到底都漂到哪里去了呢?冥界可会伸出一只只细长银白的手,将它们一一摘去?此岸有一朵红莲花开在清碧的涟漪上,彼岸可否会有一朵白莲花摇曳的姿影与其相对相生呢?
萧红死去的那个夜晚,我想在她故乡的呼兰河上,一定会有一朵绝色的红莲花在西风中凋落,它会化作一盏河灯在寒漪上漂泊而去。那河灯不是人间祭悼(她的故乡对这位伟大女儿的祭悼,要走过古莲开花那么漫长的道路),那河灯是她的心,是她留在呼兰河上的心化作那盏孤寂的河灯,一个人,波澜上,独自前行。水冷,风寒,雨骤,远没有碧水蓝天。待到众人的歌声一齐唱起时,她早已漂去天涯,一切人间的热闹都是他人的,萧红独自走了。
这世上所有唱给死人的赞歌都是给活人听的。
呼兰河还在日夜流淌,风风雨雨的年代过去了,人们于是觉得应该向河水鞠躬,便虔诚地摊开手掌,向河中放上无数盏河灯。无数盏河灯?可哪一盏也不是当年的那一盏了,日后的多少辉煌也遮盖不了当年的辛酸了。
呼兰河的风俗我不知道,盂兰会在我的家乡早已不再举行了,何况大大小小的河流正在干涸,没有河流,也就没有河灯。干涸的河床托起的风沙,不是河灯。如今的灯都在大街上炫美闪烁了,它庞大的家族是那么富丽堂皇,除了照明的功能外,它还带上了强烈的装饰性。一盏朴素的灯,只配停留在简陋的厕所、冷落的街角、穷人的屋顶与读书人的书桌上。大街上的灯是城市夜晚的脸孔,是开在夜夫人裙裾上的波光璀璨的花朵,它娇艳、亮丽、招摇、风情,照明与审美是它的两瓣红唇。这些玻璃与塑料的“花朵”飘浮在不老的繁华之夜中,彼此引逗,秋波频飞,抱着细长的水泥柱子竞度芳年。它们不需要阳光雨露,不需要南风之熏,却开得如梦如幻,浪漫纷披,它们似朱丹、碧蕊、金丝、银练、孔雀尾、翡翠衣。只是你的手指千万不要去触摸,鼻尖千万不要去嗅闻。它们是灯,它们闪发着光明与荣耀,却也单薄和娇脆,肌肤缺乏泽润与弹性,粗糙莽撞的手指一碰,也许便是一地的碎片,所以它们只能吊在高高的柱子上来装饰夜晚。而真正的花儿则披着露水的羽衣,开在大野黎明的清风中。
灯的生命便是城市夜晚的生命,我们是多么喜欢灯啊!我们可是专门为灯设立了一个节日的民族呢?一座无灯的城,那是什么样的城,鬼城?死城?荒堡?废墟?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走进一座无灯的城,暮色初染,你会看到宽阔的街道在暮色中时隐时现,似有似无的行人,远远近近,飘飘忽忽,晃晃悠悠,你的双脚踏上这样的街道,多少会疑心,这是一条真实的街道吗?该不是一条意念中的街道吧?莫非是你走进了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P.德尔沃的画作中,成了一个在《废墟上的宫殿》与《月亮盈亏》中愁闷辗转的人?入夜,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若是缺少灯光的抚摸,则会高远到迷茫难测,与人格格不入的迷茫难测,街道两旁楼房上的苍老窗子也会瞪着一双双大瞎眼,委顿地向里面缩去。因为没有灯,看不到那里面有人世的烟火,也许有吧,不能确定,因为里面没有露出一张人脸啊,弄不清生命是否还在这里繁衍延续。
我们还得与灯相依为命。看吧,城市之夜来临了。华灯初上,灯影摇摇,风韵生香,握一把这样的“香”回家当然是痴心,就像天上的月亮,它可以接受一千首诗的赞美,却不能被某个才子揣在怀中,放在书案床头把玩,可是于这样的灯影下徘徊,也是一种温暖稳妥的徘徊啊!今夜,那个在红光琳琅的灯影下徘徊的伊人是你还是我呢?
原载2015年第9期《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