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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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苍茫缠在马蹄上

张劲

骑一匹农家马登山,去海龙囤会晤苍茫。

时令还未到深秋,那些性急的黄叶已纷纷从树梢解缆,一只只小小船儿泊在鞍前马后,马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叹息。

道是若干年前开凿的砂石古道。风是时醉时醒的西风。马也是别人租剩的瘦马。还有偏西的太阳和它漫不经心地挥洒在古堡遗址上的或浓或淡的血色……但我不是马致远笔下的天涯“断肠人”,我是一位专程来访的现代游客。尽管我知道21世纪的波鞋已很难步入13世纪古堡的幽昧历史,但我相信这匹识途老马,它会助我找到我所需要的东西。

海龙囤四面峭崖高耸,沟壑深切,唯山顶宽平,仅有仄径一线暗通后山,整座山就是一座城堡。建城堡之先,是唐乾符三年(876年)杨氏祖先杨端初入播州,在此“据险立寨”。自南宋理宗宝祐年间(1253—1258年)为防止南侵的蒙古骑兵由滇入黔,杨氏第14代孙杨文又奉旨在此“筑龙岩新城”。到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杨氏第29代孙杨应龙“重葺”海龙囤时,它已经是一处集军事建筑与宫廷建筑为一体的大型土司城堡了。

立马城堡高处,放眼是莽莽群山,层层林浪,扑面是冰凉薄雾和萧瑟秋风,四野寂然,人和马都显得有些单薄。我惊异于大地长天把这面惊世鼙鼓悬置在古播州境内(今遵义一带及周边较大地区),自从明神宗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那一通朝野震动的隆隆鼓声响过,它就沉寂下来了,一睡竟达400多年。400年前的土司王朝以及古堡上的三城九关、七殿八宇,还有环山十余里的参差城墙,皆被战火洗劫,400年前的刀光剑影、人喊马嘶,皆已化入山下溪水的依稀梦境和囤上老树的斑驳年轮了。

苍茫吗?苍茫。颓壁断垣、破城残关里贮满的全是苍茫。但我知道,马蹄敲醒的已是二手苍茫,第一手苍茫早被雨打风吹去了。

二手苍茫仍然黏稠。这就是播州杨氏家族长达725年世袭统治,跨越唐、宋、元、明而高筑的那座军事要塞吗?这就是时任播州宣慰使兼封“骠骑将军”的杨应龙凭高据险、公然与明王朝中央分庭抗礼的政治大本营兼作战指挥部吗?

遥想当年,杨应龙在山头竖起“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的旗帜时,该是何等骄横跋扈,气焰嚣张,而明王朝又该是何等震惊与愤怒。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平播战争,实际上却又是一场资源、成本都极不对称的武力较量。众寡悬殊、强弱分明的格斗,不到四个月便有了结果:平播主帅李化龙奉旨调集川、黔、滇、湘、闽、浙、粤、桂、鲁、陕、甘、辽、直隶等15个省区的24万兵马,分八路向播州压来,杨应龙节节败退,至固守海龙囤而负隅顽抗时,他实际上已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激战50余日后,官兵瓮中捉鳖,杨应龙与其宠妾被迫上吊自杀,其儿子、军师、总管等近百名要犯悉被活捉处死。明王朝以耗费白银147万两、米32万石、铜钱166万串及大批武器、物资,伤亡4万余人的重大代价,取得了平播战争的胜利,扫清了“改土归流”的障碍,李化龙终于“化”掉了不该称“龙”的杨应龙。

这一页暴力与血腥书写的惨烈历史,常引发后人吊古之幽情,但所吊何物,人们似乎并不十分清楚。是吊大明官兵“雷击星驰,三十万巢穴倏尔成空;拉朽摧枯,指挥间根株萧然尽拔”(李化龙《平播露布疏》,下同)的赫赫战功?是吊杨应龙兵败如山倒,“绢人彩女,解玉佩而成俘;剑客谋臣,抱兵符而就絷”的覆巢悲剧?是吊“坚城如扫,故垒空留”、“只余草木之腥,无复萌芽之肆”的蛮荒战场……在我看来,吊的其实就是苍茫!

苍茫本自地理孵化,岁月分泌,空间愈是阔大,时间愈是久远,苍茫便愈发厚实。海龙囤故垒荒城,留给游人的是一张支票,一张可以无限兑换苍茫的不冻结支票。因而我策马徐行,马蹄上缠紧的全是丝丝缕缕的苍茫。

那就是铜柱关、铁柱关原来的所在地吧?铜、铁二关已被官兵的火炮摧平,使人无从想象它们当年的铮铮铁骨和凛凛铜躯。

这就是威名远播的飞龙关了,巨石垒砌的险隘,凌空兀立在囤东山梁上。雄关巍峨如天门,那逼人的目光虽有所收敛,空空的敌楼上也没有了昔日的招展旌旗和威武箭手,高城危垛显得有些落魄,但它推开四周树的喧哗,仍竭力张扬着自己的超拔伟岸,卓尔不群;尤其是杨应龙亲手所书的遒劲关名,其大如斗,隐隐然仍透出几分桀骜不驯的霸气。

相距约百米远的另一座关隘是飞虎关,它就静静地蹲伏在半山腰的峭壁上,那由天然石壕开凿而成的城门洞前,其昔日高悬的铁链吊桥早已灰飞烟灭,但关下斜挂的36级巨石“天梯”和关后藏身于丛林、岩缝中的秘密运输通道犹在,飞虎关以自己执着固守的“虎死不倒威”的顽强形象,撩拨着游人的无尽遐思。

保存最为完整的是飞凤关以及相邻的朝天关、龙虎大道等巨型建筑群,其坚城峻墙,至今仍不失险要、厚重。飞凤关尽管凤翅已折,凤头仍依然高耸于囤顶之上,登城楼而环视远近,只觉得天风浩荡,万象森罗。据说,飞龙、飞凤二关分别以杨应龙及其宠妾田雌凤的名字命名,暗寓龙凤呈祥之意。如今虽龙死凤亡,但城楼、马道仍毫不掩饰其顾影自怜情状,都把游客的每次造访看作其实现自恋过程的一次满足,因而墙角灌木,道边衰草,常常没完没了地绊住人腿或马脚。这不,我身边这匹老马被绊得有些恼火,眼里装的尽是困惑。

如果说,以上关隘都始终不忘显摆自己的存在,那么囤后的万安关、西关、后关以及囤南、囤北和囤中的“老王宫”、“新王宫”、“后宫”、兵器库、银库、粮仓、校场坝、水牢以至传说中的“绣花楼”,则十分懂得时过境迁和沉默是金。既然已经离席谢幕,繁华不再,那就干脆息气屏声,俯首垂目,让后人忘掉自己吧!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它们越是想隐姓埋名,却越是激发起游人探索历史细节的兴趣,因而胯下坐骑一脚踏进瓦砾堆中,踩痛的都是些隔代故事。

绣花楼故事是件美丽的易碎品。它就高悬在囤南鹅颈似的危崖上。据说杨应龙曾为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在此建绣楼一座,意在让她们远离兵戈干扰,在这里游乐度日。但两位小姐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年年见花落花开,日日听鸟啼虫鸣,孤独烦闷之际,只好时时推窗而望空吟唱。绣花楼崖下有小河一条,河边行人中之胆大者,便常与杨家小姐隔河对歌,久而久之,这就演化成了“望香台”与“绣花楼”的浪漫传奇。

这类故事自然是没有什么实际结果的,但那一脉系于危崖高地上的粉红娇柔,却给冷峭灰暗的军事城堡平添了另类韵致。

海龙囤上,人们最不应该忘记、最该深切忆念的,我以为是“杀人沟”。

杀人沟,一个狰狞而恐怖的名字,它与“绣花楼”的浪漫温馨,恰成鲜明对比。许多游客十分相信并格外看重民间传说中的杨家小姐的爱情故事,宁肯把联翩浮想献给虚拟中的痴男怨女,献给悬崖上的那一小块窄狭平地和平地上下的杜鹃树丛,却不愿记取这确确实实存在的杀人沟,不想聆听无数个冤魂的哭泣呻吟,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前者虽能让人在专制禁锢和铁幕重裹下触摸到一抹凄美的人性亮色,而后者却能给人以博大深邃的关于生命的忧思。

此时,我就站在“杀人沟”上边,脚下这条黝黑神秘的百丈深谷,长达千米,视之令人头晕目眩,神寒股栗。据说杨应龙生性暴虐、嗜杀,在加固和扩建海龙囤的数年里,曾严令筑城工匠、民夫、士卒每人每天必须穿烂一双草鞋,否则便被视为偷懒怠工而遭毒打,最后还要扔下悬崖喂狼。又说平播战争中死于海龙囤的播州军卒,也大多被丢进这条沟内。我曾查阅过有关资料,知道平播战争中,官兵共斩播军首级22678颗,其中战死于海龙囤上的播军就达数千人,这些生命,加上杨应龙多年来责罚百姓抛掷下去的生命,再加上部分阵亡官兵的生命,杀人沟内的累累白骨一度被挤成最大密度,怪不得后人总觉得沟内弥漫着一股冲天怨气,常年随朝雾夕岚而郁结缭绕。为超度亡魂,1601年明政府实施“改土归流”后,本州地方官员曾于囤北建海潮寺一座,企望以佛镇山,祈唤和平。

我不知道梵唱佛诵是否真能化解亡灵们的悲号哀鸣,但我知道生命至为宝贵,众多宝贵生命浸泡出来的苍茫,当是最具分量、最为苦涩、最能震撼人心的苍茫!

人们登高怀远,吊古伤今,念念不忘与津津乐道的总是杨应龙、李化龙以及他们周围少数人的名字,至于占绝大多数的普通死者的姓名,则无人问及,也没有想到过要去问及,悲哉,苍生!

在杨应龙眼里,他自己应该是“龙”,那些无名死者就只能是“虫”;对李化龙而言,他自己是朝廷重臣,那些播州士卒皆为必须剿除的“犷悍恶苗”。“虫”的生命,“恶苗”的生命,自然是不足惜的。尽管死者战前多是良善农民,但一旦被少数野心家和当权者改造成军事符号后,他们便只能无辜地成为代人受死的替罪羊了。

历史常常是胜利者笔下刻意打扮的灰姑娘,战败者一方只能作为背景和陪衬、作为调色盘之类的工具而存在;至于战败者一方中的无名士卒,他们的鲜血和生命,就更是成为可以被随意涂抹的墨汁颜料了。然而恰是这些“墨汁颜料”书写了“海龙囤时期”黔北历史的重要章节;明王朝恰是以这些层层叠叠的血肉之躯为垫脚料,从而夯实了“改土归流”的坚硬的政治结构。这些惨遭屠戮的无名死者,再次印证了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名言,同时也再次诠释了那条“恶,有时也是历史发展杠杆”的真理。

徜徉于海潮寺前,海潮般的思绪在我胸中翻卷。我不知道这小小寺庙,当年是如何安抚了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如今呈现于我眼前的,是海潮寺前的庄稼地正生命健旺。庄稼地里种植着本地有名的“朝天椒”,鲜艳的辣椒红得发亮,也许,它们正是那一支支照天的红烛高香化成,还在祭奠海龙囤上的万千亡灵吧!

自飞龙关开始,到海潮寺结束,无意中恰好走完了一个起承转合的有趣过程。飞龙关如起笔,是壮士拔剑,锋芒毕露;绣花楼如承笔,是小姐怀春,悱恻缠绵;杀人沟笔势一转,是白骨哀魂,酸辛凄楚;海潮寺合而书之,是慈悲为本,普度众生。感谢身旁老马,它带我走过起承转合,最后复归于苍茫。

该夸夸这匹农家马了。马虽瘦,却结实精干,它既无当年杨应龙似的政治诉求和权力欲望,又不像它现在的主人那样有明确的经济目标,它只知抬头、埋头地小心赶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时步伐专业而沉稳,停时则淡定如路边野菊。

老马似乎很懂得我的心思:城市里五花八门的时尚新潮,制造着开放,却也制造着闭塞,制造着新奇,却也制造着浅薄,憋屈已久的心灵急需一壶野酒村醪的滋润与淘洗,急需一种浩茫的时空感的注入与激活。因而马走与马停,似乎都是为我能够更加充分地感悟苍茫。

海龙囤对面,隔涧相望的是定军山和养马城两座山峦,它们都是杨氏家族昔日的屯兵牧马之地,也都是海龙囤的外围军事城堡。马主人告诉我,海龙囤与养马城上都有葬马坑,墓坑里埋着战死、累死和病死的马匹,如今在古堡上下充当旅游运输工具的马匹,也多半是它们的后代。马主人还告诉我,我胯下这匹坐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它最小的马崽已周岁有余。你听,又是有关生命的话题,我对老马充满了敬意。行走了小半日,人和马都有些困倦了,但苍茫却还兴致盎然——苍茫的历史记忆尚未从心头淡去,苍茫暮色却又从四野赶来了。

告别海龙囤时,夕阳已燃尽它最后一抹余晖。蒙眬中,我回头看去,抛在身后的残关峻隘正是凝固的苍茫,晚风夜雾是流动的苍茫,驿路马道是躺下的苍茫,马和它的主人是站立的苍茫……

人生底色,原就是苍茫。

原载《大美汇川》(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