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晓得我曾谈论过那个伟大而纯洁的亡灵社会,谈论过亡灵社会不允许“虚荣或庸俗之人进入”。你们认为我所说的“庸俗之人”是什么意思?你们自己认为“庸俗”是什么意思?你们会发现这一话题很值得思考,不过简而言之,一切庸俗的要旨就在于缺乏敏感。单纯而无知的庸俗只不过是未经训练和开发的肉体和灵魂所展现出的迟钝而已,然而真正天生的庸俗却展示出一种致命的冷漠,在极端情况下表现出种种兽行,没有畏惧,没有欢乐,没有惊恐,也没有同情。人是在迟钝的手掌、死了的心灵、病态的习惯和泯灭的良心中变得庸俗的。他们永远庸俗,其庸俗程度恰恰和他们缺乏同情心、缺乏领悟力以及缺乏那种用常用但是却非常准确的话来说可以称之为身体和灵魂的“触觉”的程度成正比。这种触觉也就含羞草所拥有的那种,在众生之中纯洁女人拥有最多。它是那种超出理智的精妙而完整的感觉,引导着理智本身,将其净化。理智只能确定什么是真——只有上帝赐予人类的激情才能认出上帝创造出的美好事物。[10]
我们然后来到亡灵的那个伟大的聚居之所,不仅仅是为了向亡灵了解什么是真,而主要是和亡灵一道感受什么是正义。我们要和他们一道感受,就必须和他们相像,而不吃苦谁也做不到这一点。正如真正的知识都是经过考验的——而不是最先想到的东西,真正的激情也都是经过考验的——而不是最先出现的激情。最先出现的激情都是无意义、虚假、不可靠的,假使你们受其左右,它们就会引导你们误入歧途,多走弯路,使得追求变得徒劳,热情变得空洞,直到你们忘却真正的意图,丧失真正的激情。并不是说人类所拥有的每一种感情本身都是错误的,只有当未受到考验时才是错误的。感情的高尚之处体现在其力量和正义之中;当感情软弱、为琐事而发时,就是错误的。有一种卑鄙的迷惑,就好似儿童看见魔术师抛金球时那样迷惑不解;的确,你可以说这种迷惑很卑下。但是当每一个人都被要求来观看天之金球被创造金球的手抛过夜空时,你们认为这种迷惑无耻或者说不那么敏感吗?有一种卑鄙的好奇,就好似儿童打开一扇禁止打开的门或者用人窥探主人的隐私时那样的好奇——也有一种高尚的好奇,不畏艰险,对沙漠另一边一条大河的源头或者海外大陆进行探究。此外还有一种更高尚的好奇,亦即对生命之源、对天国大陆——那些“天使想了解的事物”——的探究。所以,焦虑是可耻的,你们为无聊故事中的情节和灾难而惴惴不安,不过当你们怀着忐忑的心情旁观命运和一个痛苦的国家的生命进行交易时,你们认为焦虑是减少了还是更大了?啊呀!在当今的英国,你们要哀悼的正是你们狭隘、自私而又吹毛求疵的情感——浪费在花束和说辞、狂欢和饮宴、虚假打斗和华丽的木偶表演上的情感,而另一方面你们却无动于衷看着高尚的国家被谋杀,人们彼此残杀,而不流一滴眼泪。
我用了“吹毛求疵”和“自私”来形容情感,不过用“不公”或“不义”也未尝不可。这是因为就像没有比此更能体现绅士与俗人之间的差异一样,没有什么比下面事实更能反映上国与群氓之间的差别了:他们的感情稳定而公正,有感而发,不偏不倚。你们可以劝说群氓做任何事情,总的来说,他们的情感可能——通常都——很慷慨,很正确,但是这些情感却没有基础,不易把握,你们可以随心所欲,任意逗弄群氓,使他们产生某种情感。在大多数情况下,群氓思想的产生靠的就是相互感染,就像得了感冒一样,获得某种观点。一旦疯起来,事情再小也会让他们群情激愤,反之疯过之后,事情再大他们也会在一个小时内忘却。然而君子或上国的激情却有感而发,克制而绵绵不断。比如,一个伟大的国家不会动用全国的智慧长达数月以寻找某个恶棍的杀人罪证,不会长达数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相互残杀,每日死伤成千上万,而自己却只考虑这件事对棉花价格可能会产生的影响,一点都不在乎交战双方谁对谁错。一个伟大的民族也不会因为穷孩子偷盗了六只核桃而把他投进监狱,另一方面却让破产者轻轻一鞠躬就偷走成千上万英镑,让那些靠穷人的积蓄而发财的银行家仅仅说一声“对不起”,就因为“不可控制的因素”而关门大吉,让那些跟随着炮舰来到南中国海、在炮口之下出售鸦片的人买田买地,让这些人为了外国的利益而把强盗常说的“要钱还是要命”改换成“要钱也要命”。一个伟大的国家也不会让雾热使得无辜的穷苦人生命枯萎,不会因为穷人每个星期没有向房东多付六便士的卫生费而让他们生活在污秽当中,受到时疫的侵害[11],然后却泪水滂沱地争论是否应该留下杀人犯的性命,供养他们,向他们表现出同情。此外,一个伟大的国家在决定吊死在各类杀人行为中是最有益的之后,却能够仁慈地区分出各种杀人罪行的不同程度,在派遣内阁阁员向那些当着女孩父亲的面枪挑女孩或者比乡下的屠夫杀羊还要迅速的冷血屠杀高贵青年的人发表措辞温和的演说时,不会像一群饱受风霜的狼崽对着不幸的发疯的男孩的血迹号叫,或者白发苍苍的傻瓜奥赛罗那样“极度地困惑”!最后,一个伟大的国家不会嘲弄上苍以及上苍的力量,假装认同热爱金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这一启示,而与此同时,却又宣称国家的一切主要行为都受到和将要受到这种热爱的驱使[12]。
朋友们,我不晓得我们为什么要谈论读书。我需要比读书严格的磨练,不过毫无疑问,我们并非在一切情况下都能够读书。处在这种思想状态下的民族是不可能读书的。对他们来说,任何伟大作家的语句都不可理解。此时此刻,英国公众压根就不能理解任何有思想的作品;他们在疯狂贪婪之中变得没有任何思想。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痼疾还仅仅表现为这种思想的缺失,尚未从内部开始腐烂,当任何东西击中我们的要害时,我们仍然能够发出共鸣。尽管凡事均需“付钱”的概念已经深深影响我们的一切目的,我们甚至在掏出两便士进行施舍时,也不忘说一声,“当我回来时,你得还给我四便士”,然而我们的内心深处仍然会留有几分高尚的激情。我们的这份激情表现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的战争中,甚至在那些不公的亲情之中。这些亲情使得我们因某件个人小错而大发雷霆,而另一方面,我们却对公共的大错和颜悦色。尽管我们将赌徒的愤怒和劳动者的耐心结合起来,我们每一天却仍然辛劳至日落;尽管我们无法弄清战争的真正原因,我们却仍然奋不顾身;我们仍然如同海怪和岩鹰一样,对我们自己的身体、对死亡怀有真情实意。当一个国家能够这样时,那么就还有希望。只要还是自己掌握着自己的生命,时刻准备为荣誉(尽管是愚蠢的荣誉)、为爱情(尽管是自私的爱情)和为事业(尽管是卑鄙的事业)献出生命,那么它就还有希望。然而也仅仅是希望而已,这是因为这种本能的、鲁莽的美德不会长久。一个国家无论内心多么慷慨大度,倘若为自己创造了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就不会长久。毕竟一个国家不能以一群只知赚钱的乌合之众的形式而长期存在:它不可能安然无恙,不可能持续鄙视文学,鄙视科学,鄙视艺术,鄙视自然,鄙视怜悯之心而一门心思赚钱。你们认为这些话刺耳吗?请你们稍微再耐心听我讲一会儿。我将逐条向你们证明这些话一点都没错。
我首先说我们曾经鄙视过文学。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关心书籍的哪些方面呢?与花在马背上的时间相比,你们认为我们在公私图书馆总共花费了多少时间?假使有个人成天钻进书房里,你们就说他疯了——书痴。但是你们却从未把任何人称为马痴,尽管有人因为天天骑马而毁了自己,而你们却从未听说过有人因为读书而毁了自己。再退一步,和酒窖的内容相比,你们认为联合王国的公私书架上究竟有多少内容?和花在美食上的开支相比,花在文学上的开支处在什么位置?我们谈论精神食粮时就如同谈论肉体食粮一般:一本好书中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粮。书籍不仅是人生的食粮,而且也是我们最美好时光的食粮。虽说也有人哪怕勒紧裤带,光着脊背,也要买书,而且我想他们的书房对他们来说最终比大多数人的晚餐便宜,然而我们大多人在花一条大口鳒的价钱购买一本好书之前,要看上多长时间?我们很少有人受到这样的考验,也就更加可怜,因为一件珍宝只有通过工作或者省吃俭用买回来时才更加宝贵。倘若公共图书馆有公共宴会一半值钱,或者说书籍的价格达到手镯的十分之一,那么即使愚夫愚妇有时也会想除了咀嚼食品和珠光宝气之外,读书也有好处。正是文学的廉价使得甚至是聪明之人也忘记了一点:倘若书值得一读,就值得一买。凡价值不高的书籍则既不值得一读,也不值得一买,而且也没有任何用处,除非书籍被反复诵读、反复爱恋和被标记,这样就如同士兵从武库拿出想要的武器、家庭主妇从储藏室拿来调料一样,你们可以引用所需的段落。面粉做的面包很好吃,不过只要我们愿意去尝一尝,那么再好的书中也有甜如蜜的面包。一家人必须的确很穷,一度曾因为吃了大量的面包而付不起面包师的账单。我们自称是富国,而我们却邋遢而愚蠢的去翻阅流通图书馆的书籍!
我说过我们曾经鄙视过科学。“什么!”你们惊叫道。“难道在各种发现当中我们不是走在最前面吗?[13]难道说整个世界没有因为我们有理或无理的发明而变得令人眼花缭乱吗?”没错,不过你们认为那是一个国家所做的工作吗?这项工作的完成和国家无关,全部靠个人的热情和钱财。我们非常高兴能从科学中受益,我们迫不及待地夺取一切,仿佛那是一根带肉的科学骨头,不过倘若科学家来到我们身边仅仅是为了抢一根骨头或者一块面包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公开为科学做了些什么?为了船只的安全,我们必须知道钟点,因此我们出钱建造了一座天文台,并且每年通过议会的形式迫使我们自己马马虎虎地为大英博物馆做点事情,满怀牢骚的心中明白那只是一个保管鸟类标本的地方,目的是逗儿童开心。假使有人自己花钱买望远镜,分辨出另一片星云,那么我们就会对着发现的星云哈哈大笑,仿佛那是我们自己的似的。假使数以万计的狩猎绅士中有那么一个人突然发现地球不是狐狸窝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于是自己在地上打洞,告诉我们哪里埋藏着黄金,哪里埋藏着煤炭,我们就会明白那样做有些用处,很可能为他加官晋爵。但是此人的偶然发现使得自己成为有用之才的过程值得我们称道吗?(如果我们想一想的话,就会发现他的阶级兄弟当中对此项发现的否定也许会给我们带来耻辱。)不过倘若你们怀疑这些归纳,那么这里有个事实供我们进行思考,可以说明我们对科学的热爱。两年前,巴伐利亚有一批索伦霍芬(Solenhofen)化石出售,这批化石是已知化石中最好的,包含很多保存完好的物种和每一个物种的一个样本。(那块化石展现出了一个完整的未知生物王国)对私人收藏家来说,这批化石的市场价格可能在一千到一千二百英镑之间,但是卖给英国时只要了七百英镑,而我们却不愿出七百英镑。要不是欧文教授[14]不惜牺牲自己的时间,耐心地劝说英国公众的代表,得到批准立即支付四百英镑,然后他自己再支付其余的三百英镑,这批化石此刻也许已经为慕尼黑博物馆收藏。毫无疑问,英国公众尽管不情愿,但是最终必然会偿还他的三百英镑,但是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却不闻不问,然而一旦从中获得某种好处,则随时准备好开怀大笑。我请你们想一想,算一算,这一事实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们的公共开支(其中三分之一用于军备)起码有五千万英镑。七百英镑相对于五千万英镑大致相当于两千英镑中的两便士。那么假定有这么一位先生,其收入未知,不过每年仅仅花在花园墙和用人身上的钱就达两千英镑,由此可以猜测其财产。假定他喜欢科学,假定他的一个用人兴致勃勃地来告诉他有一批独一无二的化石出售,为发明的一个新纪元提供线索,价格仅为七便士,而这位喜欢科学、每年在花园上花费两千英镑的先生在让用人苦等了几个月后,却对他说:“好吧!我给你四便士,假如在我明年还你之前,你能支付其余的三便士的话,就把它们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