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发现弥尔顿不仅让圣彼得【18】成为主教,而且还让他担当新教徒【19】通常会激烈反对的职责,这难道不是很奇怪?他那戴着“主教冠”的头发!弥尔顿对主教谈不上喜欢,然而圣彼得又为何会戴上“主教冠”呢?“他携带着两把金属大钥匙。”那么这些究竟是罗马主教所拥有的象征权力的钥匙?还是弥尔顿为了生动形象而在此处采用的诗意的说法?利用金钥匙的光辉来加强他的效果?
千万别这么想。伟人从不和生死原则开玩笑,只有小人物才这么做。弥尔顿说什么就意味什么,毫不含混,而且会用全部精神力量说出来。尽管他不喜欢伪主教,但是他却真心喜欢真主教。加利利湖的引航员就在这里,在他的思想中,那种真正的主教权力。弥尔顿真的把那段文字理解为:“我将把天国的钥匙交给你。”尽管他是个清教徒,但是他却不会因为世上存在坏主教就把这一点从书中抹去。不,要想了解他,我们必须先把诗弄懂。不正眼看待或者低声私语,仿佛它是敌对派别的武器似的,这样都不行。这是一段庄严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每一个教派都应当牢记在心。也许我们先离题一点,然后再回过头来,这样我们就能更好地进行推理。很显然,这种对真正主教权力的明显强调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深深感受到对伪主教的指控,或者从更广泛意义上来讲,对宗教界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要权要地位的人——那些“为了肚子而钻进、闯入和攀爬进教会”的人的指控。
千万不要认为弥尔顿也像那些文风拖沓的作家一样,用这三个词来凑字数。他对这三个词全都需要——尤其是这三个,不多也不少——“钻进”、“闯入”和“攀爬”。其它任何字都不会也不可能达到目的,而且也不能添加任何词。这是因为这三个词正好对应三种性格,将不择手段谋取教会权力的三种人刻画得淋漓尽致。首先是那些“钻进”教会的人,这种人不求职位不求名,但求秘密影响,凡事神神秘秘,奸诈百出,为了探听别人的心思或者在不知不觉中左右别人的想法,不惜卑躬屈膝。其次是“闯入”教会的人,这种人天性无礼,口若悬河,胡搅蛮缠,独断专横,却因此获得在众人面前发言的机会,让众人言听计从。最后是那些“攀爬”的人,这种人身体强壮,精神健康,但是却把辛劳和学识自私地用于实现自己的个人野心,从而获得高位和权威,尽管不能“成为教众的楷模”,却成为“教会的老爷”。
让我们继续:
他们别的都不在乎,
一心想着如何挤上剪羊毛者的宴席,
将尊贵的受邀之客赶走;
盲目的嘴啊——
我又一次停了下来,因为这是一种奇怪的表达方式,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蹩脚的比喻,漫不经心,狗屁不通。
情况并非如此:这种表达的大胆和精练本身就是为了让我们仔细研究这个词组,牢记住。这些字准确刻画了教会内部对立的两种大官,亦即主教和牧师。
“主教(Bishop)”意思是“看的人”。
“牧师(Pastor)”意思是“喂养的人”。
因此,最不像主教的人眼睛是瞎的。
最不像牧师的人需要喂养而不是去喂养别人——成为一张嘴。
把这两个相反的形象结合起来,于是就有了“盲目的嘴”。我们也许应该顺着这种思路再前进一步。教会的一切邪恶几乎都来自主教对权力而不是光明的追求。他们需要的是权威而不是看法。尽管他们可以竭力规劝和训斥,他们的真正职责却不是去统治,统治是国王的职责,主教的职责是监督教众,一个一个点数,随时做好对教众作出完整的报告的准备。如今很显然,倘若他连教众的人数都不晓得,就不可能报告教众的灵魂。所以,任何主教首先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置于这么一种境地,使自己随时都能了解教区每一个人从小到大的历史以及其目前的状况。在那个偏僻的小巷里,比尔和南希把彼此的牙都打掉了!这些主教都晓得吗?他的眼睛正盯着他们吗?他的眼睛曾经盯过他们吗?他能够详细为我们解释比尔是如何养成了打南希头的习惯的吗?假使他不能解释,哪怕他戴的主教冠高过索尔兹伯里教堂的尖顶,他也算不上个主教。他算不上个主教——他挣扎着去做的是舵柄而不是桅头;他什么也看不见。“不,”你们会说,“他没有义务去照看小巷里的比尔。”什么!那些长满待剪羊毛的肥羊——你认为那些才是他应该照看的吗?而与此同时(再次引用弥尔顿的诗),“饥饿的羊群抬起头,不得食,一言不发,身旁留下长着秘密爪子的无情狼日日狂嚼大咽后剩下的残骸”。对此主教一无所知?
“不过那不是我们心中的主教形象。”[7]也许吧,不过那却是圣保罗【20】和弥尔顿心中的主教形象。可能是他们对,也可能是我们对,不过在阅读时,我们千万不要将我们的意思强加到他们的词上。
我继续往下讲。
被风吹鼓起来,发出难闻的臭气。
这是对“假如穷人在肉体没得到照料,那么在精神上得到了;他们有精神食粮”这一庸俗答案的回应。
弥尔顿这样说:“他们没有精神食粮这类的东西;他们只是喝饱了风。”起初,你们也许会以为这是一种粗糙的语言,一种含混的语言。然而它却又是一种非常准确的语言。拿起你的拉丁文或希腊文字典,找出“精神”一词的意思。它只不过是拉丁语“呼吸”一词的缩略形式,是希腊语“风”一词的不确切的翻译。同一个词还用在“风儿随意吹”和“凡生于精神之人皆如此”,换句话说,也就是生于呼吸之人,这是因为它的意思是上帝的呼吸。在英语单词inspiration(灵感)和expire(到期)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它的真正含义。如今教众可以呼吸两种呼吸——上帝的呼吸和凡人的呼吸。就如同天国的空气相对于山上的教众那样,上帝的呼吸对他们来说就是健康、生命和和平。凡人的呼吸——上帝称之为精神——就像沼泽的雾一样,对他们来说是疾病和污染。他们有了它而从内里腐烂;他们被它鼓起来,就好似尸体被自身分解产生的气体鼓起来一样。一切虚假的宗教教诲全都如此,其特征,而且也是最致命的特征,就是“鼓起来”。那些改变了信仰却教训父母的子女;那些改变了信仰却教训诚实之人的罪犯;那些半辈子活得浑浑噩噩有朝一日却突然醒悟过来、想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和信使的呆子;那些大大小小各种宗派成员,不管是天主教徒也好,是新教徒也好,是高教会派【21】的也好,是低教会派【22】的也好,以为只有自己是正确的,其他人都是错误的;还有各个派别中那些认为只要想得对而不是做得对,通过言辞而不是行动,通过意愿而不是工作,就能够拯救人类的人——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雾孩。他们是无水之云,腐败气体之体,无血无肉之皮,是供恶魔吹奏的风笛,堕落腐败,“被风吹鼓起来,发出难闻的臭气”。
最后,让我们返回到有关钥匙权力的诗句,因为如今我们可以理解它们了。请注意弥尔顿和但丁对这种权力理解上的差异:就有那么一次,后者在思想上稍弱些,认为两把都是打开通往天国之门的钥匙,一把是金的,一把是银的,都是圣彼得交给守门天使的,这样我们就很不容易确定门前三级台阶和两把钥匙的材料的意义。然而弥尔顿却让一把成为金的,成为打开天国之门的钥匙,而让另一把成为铁的,成为打开监狱之门的钥匙,监狱里面则关着邪恶的教师,他们“拿走了知识的钥匙,可是自己却没有进去”。
我们已经发现,主教和牧师的职责是看和喂养,而且凡是这么做的人当中,用人们的话来说,“灌溉者自己也必然受到灌溉”。反之亦然。不灌溉者自己必然枯萎;不看者必不被人看,必被关入永久的牢狱中。那一牢狱在此地及身后被打开:进入天国者必首先进入凡间。每当牧师该帮助而不帮助、该传授真理而不传授、不该说谎而说谎时,就应该“抓着他,把他的手脚绑起来,扔出去”。这条向以石使徒形象出现的强大的天使们下达的命令就是专门针对他的,其目的就在于:他束缚得越多,他受到的束缚也就更加严格;他越是让人误入歧途,他也就越遭人抛弃,直到最后自己被关进铁笼子里。“金钥匙开门,铁钥匙关门。”
我想我们已经从这些诗句中读出了点东西,而更多的还有待发现,不过通过举例,通过这种对作品的逐字检查,我们所做的已经够了。这种逐字检查是名副其实的“阅读”,留心每一个口音,每一种表述,总是将我们置于作者的境地,泯灭我们自己的个性,设法融入作者的个性之中,从而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弥尔顿就是这么想的”,而不是“我在阅读弥尔顿时,就是这么想的”。通过这一过程,你们就会逐渐看轻自己那些“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们将会开始认识到,你们所想的并不重要,你们对某个事物的看法也许并不是最清楚、最聪明的。实际上,除非你特立独行,你们谈不上有任何“思想”,任何重要事物,你们都无法提供材料[8],无权去“想”,只能努力了解些事实。不,很可能你们终其一生(就像我说的那样,除非你们特立独行),除非是手头上的事,对任何事都无权发表“意见”。毫无疑问,凡是该做的,你们终能发现如何去做。你们有房子要打扫吗?有货物要卖吗?有田要耕吗?有沟渠要疏浚吗?对这些问题不必要有两种意见;倘若你们在处理这些问题时,有不止一条意见,那你们就危险了。而且除了你们自己的事务外,还有一两件事你们只能有一种意见。耍无赖和撒谎都是令人讨厌的,一经发现,必须立即加以驱逐;爱争吵即使对儿童来说,也是危险的性格,对大人和国家来说,则是致命的。主宰天地的上帝热爱积极、谦虚、善良的人们,憎恨无所事事、骄傲、贪婪、残忍的人。对于这些众所周知的事实,你们只能有一种意见,而且要旗帜鲜明。至于其它的有关宗教、政府、科学和艺术方面的事,你将会发现,总体来说,你们可能一无所知——对任何事都不做判断。尽管你饱读诗书,但是最好还是免开尊口,努力使自己每天都更聪明一点,对别人的思想都了解一点。你们只要老老实实这样去做,很快就会发现即使是最聪明人的思想也仅仅是些有关的问题而已。倘若他们真的能够“将音乐与我们的思想混合,用上苍的疑虑使我们哀伤”,那么将难题表述清楚,向你们展示犹豫不决的原因,他们通常所能为你们做的仅此而已——而且对他们和对我们也是如此。我向你们读的这位作家既不是顶尖的,也不是最聪明的:凡是他看见的,他都看得很清,所以很容易找出它的全部意义。不过要是换了更伟大的人,你就无法揣测他们的意思,甚至他们自己也没有完全测量过——意义是那么广泛。比方说,假使我曾让你们了解莎士比亚或者但丁而不是弥尔顿有关教会权威的意见,此刻你们有谁能够猜出他们是怎么想的吗?你们可曾把《理查三世》的主教和克兰麦【23】进行比较过?可曾把对圣方济各【24】及圣多明我【25】的描述和让维吉尔注目——“躺倒在地上成十字形,竟然如此可耻地经受着永被放逐的苦刑”【26】或者但丁身旁“像是教士听取不忠的杀手做忏悔”【27】[9]之人的描绘进行比较过?我想莎士比亚和但丁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人类!他们全都置身于俗世权力和精神权力的斗争之中。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这一点我们可以猜得到。但是他们的看法在哪里呢?把它带到法庭!将莎士比亚和但丁的看法写下来,交给教会法庭进行审判!
我可以再次告诉你们,即使花费无数时日,你们也不可能弄明白这些伟人的真正意图和教诲,不过只要稍加用心,你们就会发现自以为是自己所作出的“判断”只不过是极其偶然的偏见,是漂浮不定的、无助的、纠缠成团似杂草的被摒弃的思想。不,你们会发现大多数人的思想实际上比茫茫荒野好不了多少,无人问津却又顽强不屈,半是寸草不生,半是长满有害的灌木和因风而散播的毒草,你们为它们和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对之不屑一顾,毫不迟疑地放上一把火,把整个丛林烧成一堆堆有益的灰烬,然后耕地播种。摆在你们面前的一切真正的文学作品其一生都必须始于服从一道命令:“耕种你的休耕之田,先除荆棘而后播种。”
在凝神倾听伟大的导师教诲、进入他们的思想的时候,你们还需要更进一步——你们还得进入他们的心灵。正如起初接近他们是为了看得清楚一样,你们必须和他们呆在一起,这样你们最后也许就能够分享他们真实而强大的激情。激情或者说“敏感”。我并不担心这个词,更不担心这件事。近来,你们曾听到对敏感的很多抗议,不过我却要告诉你们,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敏感,而不是更少。人与人之间和动物与动物之间的不同恰恰就在于这一点,就在于人比动物更加敏感。倘若我们是海绵,也许就不容易变得敏感;倘若我们是蚯蚓,随时会被铁锹铲成两截,过于敏感对我们也许并没有好处。然而我们是人,所以敏感的确对我们有所裨益。不,我们正因为敏感,所以才成其为人,而我们的荣耀恰与我们的激情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