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时代的伟人们,如伟大的读者、政治家和思想家,都写出了这样的书。这就看你们如何选择了,而人生苦短。这样的话你们已经听过不少,可你们对这短暂的人生及其可能发生的事作过衡量和筹划吗?你们是否知道,假如读了这部书就无法读到那部书?你们今天所失去的明天却无法获取?当你们可与王后和国王谈话时,你们还要去与女仆或马童闲聊吗?或者你们自以为,你们要与大众展开竞争,或得到这儿的入场权,或成为那儿的观众——你们要求得到大家的重视,认为这一点值得注意——可是这永恒的王宫【12】始终为你开着,其交往范围如世界一般宽广,如日子一般频繁,里面不乏各个地方、各个时代的精英与伟人。你们总是可以进入那样的王宫,可以根据你们的愿望结交朋友,找到自己的位置。你们一旦进去,只要不犯错误就永不会被抛弃。根据你们在那儿交往到的上流人士,说明你们自身无疑也具有上流人士的品质。【13】你们试图在生者的社会里获取高位的动机,与你们在死者行列中占取的位置是相当的——那要视动机中的真诚有多少而定。
我还得说,“你们欲占取的位置”也就是你们为自身准备的位置;因为,请注意,这往昔的王宫与一切现实的上流社会之不同在于:你们必须吃苦耐劳并具有美德,它才会为你们打开。那些天堂之门的守卫,不受任何钱财的贿赂,不受任何名声的威慑,不受任何阴谋的欺骗。从深层意义上讲,任何邪恶或庸俗的人都无法进去。在宁静的巴黎市郊著名的圣杰曼教堂门口,你们只听到简短的问题:“你进去无愧吗?那就进去吧。你想与高尚的人为友吗?让你自己也高尚吧,那么你就将如愿以偿。你渴望听到智者的谈话?那你得学会理解它,然后你就会听到。还有其它条件吗?——没有了。你若达不到我们的高度,我们可不能屈就于你。在世的君主也许对你谦恭,现今的哲学家也许心怀体谅煞费苦心地为你解释其思想;可我们既无法编造又无法阐明,你若欲对我们的思想感兴趣就必须上升到它的高度,你若欲承认我们的存在就必须分享我们的感情。”
这就是你们必须做的事,我承认这并不容易。简言之,你们若想置身于那些人中间,就必须热爱他们。野心毫无用处,他们对之不屑一顾。你们得爱他们,并从如下两方面表示你的热爱。
首先,你们要真心实意地向他们求教,深入他们的思想。欲深入其思想,你们得注意观察,而不要去寻找自己的思想是如何被它们表达的。假如著书的人不具备你们的智慧,你们可以不读他的书;而假如他比你们更具有智慧,那么他在很多方面都与你们有不同的想法。
我们很容易说一本书,“写得多好啊——我正是这么想的!”可正确的想法应是,“多么奇特呀!我以前从没想到,不过我明白那是真的;即使现在还不明白,我希望今后有一天会明白的”。不管你们是否这样谦恭,至少一定要设法弄懂作者的思想,而非找到你们自己的思想——如果你认为自己能够这样做,留待下一步再评断吧,可你们首先得弄清作者的思想。再者,如果作者值得一读,你们也不要力求一次就弄懂他的全部思想——不,无论你们怎么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们都不会获得其全部思想。这并非他没表明自己的意思,也并非言词不力,而是他无法把意思全部说出;更为奇特的是,他也不愿全部说出,而是说得较隐晦,或多用比喻,以便弄清楚你们是否真的想知道。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为何那样做,也无法深入分析智者为何如此存心为难,言不尽意,总把自己深刻的思想隐藏起来。他们的思想不是通过帮助而是通过奖赏的形式给你们,他们在让你们得到之前要弄清楚你们值得拥有。这就同“有形的智慧”——金子一样。在你我看来,人们似乎没理由不用地球上的电力就各处的金子同时运到山顶,以便帝王将相和人民知道他们所能得到的金子都在那里,用不着再去挖掘,为之焦虑,碰运气,浪费时间,只需把它们切割开,需要多少金币就铸造多少。然而大自然并不这样。她把金子置于小小的裂缝里,谁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你们也许挖了很久却一无所获;你们必须坚持不懈挖下去才会找到。
人类最杰出的智慧也同样如此。你们遇到一本好书时须自问:“我愿意像澳大利亚的矿工那样付出吗?我的镐和铲是否准备就绪,我自己是否也作好准备——袖子高高挽起,呼吸正常,心情良好?”这里即使会让你们生腻,我也要再作进一步比喻,因为这非常有用——你们所寻找的金矿就是作者的思想或含义,他的话就是矿石,你们必须将其打碎、熔炼,方可获得金子。你们的镐就是你们的心血、机智和学识,熔炉就是你们思考的灵魂。别指望没有这些工具与炉火就能获得某位优秀作家的思想;你们常常需要最机警敏捷的开凿,最耐心细致的熔炼,方能获得一小块金子。
因此,我首先认真而可信地(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是对的)对你们说,你们必须习惯于深入细致地观察每个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不,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确切把握它们的意思。因为,字母在符号功能上与声音在符号功能上彼此对立,虽然正因为这点对于书本的研究才被称为“文学”,而一位精通文学的人也才被所有国家称为“文人”而非“书人”或“字人”,但你们可以把这一偶然的命名与如下事实联系起来:你们也许会将大英博物馆的所有书读完(假如你们能活得够长的话),却仍然完全是个无知的“文盲”;但假如你们把一本好书认认真真读完十页——就是说掌握得十分精确——那么你们在某种程度上永远是受过教育的人。教育与非教育的整个区别(纯粹就智力而言),即在于这种精确性上。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或许并不懂得很多种语言——或许除母语外任何一种都不能说,或许只读过很少几本书,但是无论他懂得何种语言,他都很精通,无论他说出哪一个词,他都说得很正确。总之,他精通词汇中的“贵族”,一眼就能区别出真正具有古典血统的词语与现代愚氓的词汇;记得它们所有的世系、联姻和远亲关系,它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国家贵族阶级的词汇中被接受的程度以及所拥有的功能。【14】而一个没受教育的人,也许通过记忆懂得很多种语言,也能讲它们,但是实际上却一个词也不懂——甚至连自己的母语也一个词都不懂。一个知识和才智一般的海员在语言上能够在很多港口通行无阻,但是无论何种语言他只需说一句话就会被看出是个无知的人;同样,只需要说一句话,便可立即让你从口音或表达特征中看出某人是位学者。有教养的人无不深深感到并非常认可,在任何文明国家的议会中,一个错误的发音或不恰当的音节便足以使某人在一定程度上终生难以抬头。
这种精确性是对的,但遗憾的是人们对它还坚持得不够,而且对它的要求也并非出于一种严肃目的。在下议院里说错拉丁文的确值得一笑;可是如果说英语时把意思弄错了也不会有人皱一皱眉头,这就不对了。我们要密切注意词的发音,对其含义则更要密切注意,然而这样做的人寥寥无几。几个选择恰当、富有特色的词所起的作用胜过一千个意义含糊的词。是的,假如对词不予注意,它们有时便会产生恶劣效果。目前欧洲有很多意义隐晦的词在我们周围嗡嗡直叫,躲躲藏藏。(而过去绝没有如此之多,现在到处传播的是一种肤浅、肮脏、笨拙和影响不良的“信息”或曲解,因为学校里教的是问答教学法或各种短语而非词的含义。)瞧,处处都有这样一些隐晦的词,虽然谁也不明白,但人人都在使用,许多人还为之战斗、生存甚至献身,以为它们有这样那样的美意——因为这些词披着变色龙一般的外衣——和匍匐在地上的狮子一样的外衣,你想象它们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它们就这样埋伏着,然后一下子跳起来将人撕碎。这些隐晦的词比任何捕食者都更具危害,比任何外交家都更狡猾,比任何毒物都更致命;它们是人的一切思想的坏管家:无论一个人最喜欢什么或有什么最中意的直觉,他都交给自己最喜欢的隐晦的词去照管,这个词便最终对他产生了无限权力——你必须通过它才能领会他的意思。
在像英语这样的杂种语言中,人们手中握有一种致命的含糊其辞的力量,几乎全都表现在能否用希腊语或拉丁语表达某个思想以蒙人,或者用撒克逊【15】或类似的普通词汇以示庸俗。比如,倘若我们总是采用或者拒绝用希腊语的biblos或者biblion作为书籍的正确表示方法——而不是只是在想表示思想的尊严时才使用,但在别处则都翻译成英文,那么这对那些习惯于把他们赖以生存的“词”的形式当成是“词”的力量的人来说,将会产生多么奇特而有益的影响啊!倘若(比方说)在《使徒行传》第十九章第十九条中,我们保留希腊文原文而不是进行翻译,那么很多纯朴的人必须阅读——“平素行邪术的,也有许多人把书拿来,堆积在众人面前焚烧。他们算计书价,便知道共合五万块钱。”那么这对他们将会有多大的益处啊!或者说,倘若我们翻译了本该保留的地方,总是说“圣书”而不是“圣经”,那么就会让更多人觉得过去保存在天上而如今保存在商店的上帝之言[6]不可能用摩洛哥革装订起来送人,也不可能借助蒸汽犁或者蒸汽印刷机进行播种,只能天天送给我们,却被我们傲慢地拒绝,天天在我们身上播种,却让我们立刻被噎死。
因此,请再想一想,每当人们想使得表达有力时,就用响亮的拉丁语damno一词来翻译希腊原文,而当他们想保持文雅时,则用温和的condemn(谴责)来替代,这会对英国的普通大众有什么样的影响。想一想文盲的牧师为我们提供了什么样著名的布道——“不信的必被定罪。”尽管他们惧怕翻译《希伯莱书》第十一章第七条“使他全家得救。因此就定了那世代的罪”;或者“妇人,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思想上的分裂曾导致欧洲血流成河,为了捍卫思想,最高尚的灵魂被狂热地抛弃,无数的灵魂像树叶一样被抛弃。尽管在心中,这种分裂有更深层的原因,但是实际上,却很有可能,这主要是通过欧洲人对希腊语中表示公共集会的词ecclesia的采用,以及其它相关的含混之词的使用,比如通俗英语中用priest(牧师)作为presbyter(长老,源自希腊语)的缩略语,从而赋予宗教集会特别的尊严。
瞧,为了正确地对待词语,你必须习惯于如下情况。你的语言中几乎每个词最初都属于其它某种语言——比如撒克逊语、德语、法语、拉丁语或希腊语(更不用说东方语言或原始语言)。许多词都是这样的——即,先有希腊语,然后是拉丁语,再后是法语或德语,最后才有英语:它们由每个民族的人讲出来,意义和用途都发生了一定变化;不过在它们的深处仍保留着某种至关重要的意义,所有优秀的学者即使在今天使用它们时也能感受到。假如你们不懂希腊语的基本知识,就学吧,无论老少,无论女孩男孩——无论你是谁,只要你们想到认真读书(这当然意味着你有自己支配的时间),就要学习希腊语的基本知识。然后要具备所有这些语言的优秀词典,不管何时你们对某个词拿不准时,都耐心查查。可先通读马克斯·缪勒【16】先生的演讲,之后再细细研读,对每个可疑的词绝不放过。这是一项严肃的任务,不过即使是刚开始,你们也会发现很有意思,最后则会感到趣味无穷。而你们在个性、能力和使用语言的精确性上的总体收获,都将是无法估量的。
注意,这并非说应懂得或尽量懂得希腊语、拉丁语或者法语。要精通任何一门语言都需要付出毕生的精力。不过你们可以轻易从中看出英语单词所经历的各种词义变化,看出一位优秀作家的作品里必定仍然具有那些含义。
现在仅仅为了举例说明,请允许我从一本真正的书中仔细读上几句,看看能读出点什么。我将要选一本你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书。再也没有什么英文字比这些更熟悉了,然而人们阅读这些字时也最虚心假意。我将以《里西德斯》【17】中的几句诗为例:
加利利湖的引航员
来得最迟,去得也最迟。
他携带着两把金属大钥匙,
(金钥匙开门,铁钥匙锁门)
摇一摇戴着主教冠的头发,严肃地说:
“我会为你,小伙子,
赦免那些为了他们的肚子,
钻进、闯进和攀爬进教会的人!
他们别的都不在乎,
一心想着如何挤上剪羊毛者的宴席,
将尊贵的受邀之客赶走;
盲目的嘴啊!他们几乎不知如何握住牧羊杖,
别的什么也不会,对牧羊艺术
更是一窍不通!
它们与何有关?什么需要它们?它们兴旺发达。
当他们倾听时,他们瘦弱而俗艳的歌声
摩擦着可怜的细长的麦管;
饥饿的羊群抬起头,不得食,
而是被风吹鼓起来;它们内脏已经腐烂,
发出难闻的臭气,传染可怕的疾病;
它们一言不发,身旁留下长着秘密爪子的无情狼
日日狂嚼大咽后剩下的残骸。”
让我们来想一想这段话,研究一下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