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每人都将有一块芝麻饼——和10英镑。”
卢安奇【10】:《渔夫》
今晚我首先应该请求你们的原谅,因为我已经宣布的这个演讲题目含义模糊:的确,我既不谈论人们所知的统治者国王,也不谈论大家所知的容纳财富的金库;我要谈的完全是另一种权力,另一种物质财富,而不是通常人们所公认的那些东西。我甚至曾想请求你们暂时给予一些信任,想把自己最希望表明的东西用可能不太完美的手段隐藏一下(正如有时一个人带朋友观赏美景一样),直至绕着道儿突然来到最为优美的地方。但是我也听到经常从事公共演讲的人说过,让听众极力听一个对自己的意图丝毫不作暗示的人演讲,是最使他们感到疲乏的事,所以我愿意立即将面具揭去一点,坦然告诉你们我要说的是隐藏在书中的金库,以及我们如何去发现它们,又如何会失去它们。你们会说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而且也是一个广泛的话题!是的,它太广泛了,我绝不会试图面面俱到。我只想告诉你们几个关于读书的简单想法。我们的教育途径在日益扩展,文学的影响也相应地更加广泛,每当我观察着人们对这一切所产生的思路时,我的那些想法对我的触动日益加深。
事实上我碰巧与不同阶层青年就读的学校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联系,并收到那些父母们关于自己孩子的教育的许多来信。在这些信件中,父母们——尤其是母亲——把“生活态度”的思想放在了首要地位,这总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适合某种‘人生岗位’的教育”——就是这句话,这就是目标,总是如此。但就我所知,他们从不寻求一种本身就不错的教育;即便是抽象的正确培养方式这个概念,这些写信的人也似乎很少涉及。不过,受了教育“会让我的儿子穿得好一些,使他在访客时能够有自信按响客人双铃门【11】上的铃子,并最终在自己的房子上也安上双铃门——一句话,会导致人生进步。我们跪着祈求这样的生活——也只祈求这一点。”父母们好像从没想到有一种教育本身就是“人生进步”,除了这种教育外便会走向“毁灭”。假如他们正确地对待这种必需的教育,那么它便可能比他们所想象的更加容易获得或给予;而假如他们错误地对待这种教育,那么它便毫无价值也不受欢迎。
的确,在这个最忙碌的国家的人看来,在最普遍而实际的想法中,我想首要的就是这种“人生进步”——至少人们对此坦承不讳,把它作为激励青年人不断努力的最适合的因素提出来。我是否可以请你们与我一起考虑,这个想法实际上究竟包含了什么?它应该包含什么?
事实上,目前“人生进步”意味着在人生中引人注目,获得一个被他人认为是光荣或体面的职位。一般而言,我们并不仅仅把这种改善理解成赚钱而已,而且还理解成让人知道赚了钱;并不仅仅理解成实现了任何伟大的目标,而且还理解成让人目睹实现了这个目标。一句话,我们意欲满足对于掌声的渴望。这种渴望如果说是高尚人士最后一点不足的话,那么也是意志薄弱的人首要的不足——整个说来是一般人性最强烈的冲动。人类最大的努力总是起源于对赞扬的热爱,正如它最大的灾难起源于对肉欲的热爱一样。
对这种冲动我并不予以攻击或维护。我只想让你们感到它是怎样成为人们努力的基础的,尤其是一切现代人的努力。这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激励着我们去艰苦奋斗,让我们获得安慰。它深深地触动着我们的生命之泉,以致人们总是将虚荣心被伤害称为受到“致命打击”。我们称之为“致命伤害”——这是表达我们的身体患了坏疽病无法治愈的词。虽然我们当中有几个可能有足够医疗知识,能够认识到这种强烈的情感对身心健康造成的各种影响,但我相信大多诚实的人都知道并且立即承认,作为一种动机它对人们起着主导作用。一般而言,海员希望成为船长并非仅仅因为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更能管好船只;他还希望被人“称为”船长。牧师想成为主教并非仅仅因为他相信别人都不像他那样有能力,可以带领教区的人渡过种种困难;他主要还是希望被称为“大人”。王子希望扩大王国,或臣民希望获得王国,并非因为他认为别人都不能够像自己那样好好地在王位上为国家效力——简而言之,他还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称他“陛下”。
这便是“人生进步”的主导思想,尽管我们各自的地位不同,但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它的确切含义实际是指这种改善的次要结果,亦即我们所谓的“进入上等社会”。我们都希望进入上等社会,并非因为我们或许会实际进入,而是因为我们可以让人看到我们身在其中;我们对于其上等的认识主要取决于它的闻名程度。
假如我暂不往下讲,而先提出一个你们恐怕会认为是无关的问题,你们会原谅我吗?我只有觉得或知道听众支持或反对我时,才能演讲下去:刚开始时我不太在意你们是支持还是反对,但是一定要知道你们的观点;所以我很乐意此刻就弄清你们是否认为我把大众行为的动机说得太卑微了。我今晚决定尽量把它们说得通俗些;因为我在关于“政治经济”的文章中,只要一提出可以认为人的行为动机中包括真诚或慷慨,或者常说的“美德”,人们总是回答我说:“你千万别那么认为,人性里没有那些东西。人除了通常显得贪婪和嫉妒外,你别认为还有什么——他们不会受别的感情影响,只是偶尔才出于职责上的考虑。”所以我今晚就从动机的大小开始谈起,但我必须知道你们是否认为我这样做正确无误。在寻求进步中最强烈的动机通常是喜爱赞扬,而真心希望尽到某种职责则完全是次要的动机——请承认这一点的人举手。(大约有12只手举起来,因听众一部分不能确定演讲者是否当真,另一部分则害怕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是很认真的,我真心希望知道你们的想法;不过我可以提出相反的问题来作出判断。认为职责通常是首要动机,而喜爱赞扬是次要动机的人,愿意举手吗?(有人报告只有一只手在演讲者身后举了起来。)很好:我看得出你们是支持我的,你们认为我的讲话并不太庸俗。现在我不再继续提问来强求你们回答了,而是贸然假定你们愿意承认职责至少是第二或第三位的动机。你们认为希望做出有益的事,或获得某种真正的好处,的确是很多人渴望进步的一个间接次要的思想。你们会承认一般真诚的人都渴望获得地位和职务,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善行;无论他们是否与见多识广的智士为朋,他们都宁愿与智者交往而不愿与傻瓜白痴为伴。最后,用不着再重复朋友的可贵和同伴的作用这些不言而喻的道理,你们无疑会承认我们诚挚地希望朋友都是出于真心,同伴都充满智慧;根据这一点,所以只要我们在选择朋友时认真谨慎,那么一般说来我们就会获得相应的快乐和利益。
但是,就算我们愿意并希望选择好自己的朋友,有此能力的人又有几个!或者说,至少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我们选择的范围是多么有限!我们所有的交往几乎都取决于机会或需要,局限于一个狭小的圈子。我们不能够知道将会认识谁;而我们认识的那些人,在自己最需要时又不在我们身边。才智非凡的人组成的上层圈子,对于下层的人都只是短暂地部分开放。我们也许会有幸瞥一眼某位大诗人,听到他的声音,或向一位科学家提出某个问题,并得到愉快的回答。我们或许会缠住某位大臣讲上十分钟话,而得到的回答可能比不回答还要糟,因为那是带有欺骗性的;或者在我们一生中,获得一两次特权将一只花束抛在一位公主前进的路上,或引起一位王后对自己和蔼的一瞥。我们渴望得到这些片刻的机会,情愿将若干岁月、激情和精力用来追求这样的事情。与此同时,有一个社会圈子始终为我们敞开着,只要我们愿意,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或职业,他们随时都愿与我们交谈。他们尽量用自己最好的语言与我们谈话,讲述最贴心的事。这个社会群体的人很多,亲切温和,可以整天等候在我们身边——达官贵人们在这儿留连忘返,但是并非要接见他们,而是希望被他们接见!地点就在陈设简单十分狭窄的接待室或我们的书橱间。——可是我们对于这些人却不予考虑,也许整天都不想听他们说一个字!
你们会告诉我,或许自己在心里想,我们对于这些高尚人士的冷漠——他们请求我们倾听他们,以及追求或许是不光彩者——他们轻视我们,或对我们毫无教益——表现出的热情,都是基于如下情况:我们可以看见生者的面容,我们所渴望熟悉的是生者本身而非他们的言论。但事实并非如此。假定你们根本看不见他们的面容,假定让你们呆在某位政治家或王子的内室的屏风后面,虽然不准走出屏风,难道你们会不高兴倾听他们谈话吗?当屏风再小一点,折叠成两折而非四折,你们可以躲在包书的两块板后面,整天听着最智慧的人发表深思熟虑、精心策划而非偶然随意的谈话——这种听众的地位,这种体面可敬的内室,你们却弃之如敝屣!
不过你们也许会说,你们很想听活生生的人说话,因为他们谈的事情正在发生,对你们有直接兴趣。不,不会如此的,因为即使是活生生的人也只有在其文章中而非随意的谈话中,才能把正在发生的事讲得更好。不过我承认这种动机影响着你们,只要你们更喜欢转瞬即逝而非垂之久远的作品——更恰当地应称之为书。这是由于所有的书都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当前的书,另一类是永久的书。注意这种差别——不只是质量的差别。这不仅仅是坏书不能持久而好书则能持久的问题。这是书的种类的差别。有当前的好书,也有永久的好书;有当前的坏书,也有永久的坏书。我在继续往下讲之前,必须作一个说明。
当前的好书——我并非指坏书——不过是难与你们面谈的人所作的有益或有趣的谈话,为你们印成了书本而已。它们之所以常常有益,就在于告诉了你们需要懂得些什么;之所以常常有趣,就在于就像一位明智的朋友一样与你们进行面谈。它们有的是生动活泼的游记,有的是对问题所进行的心情愉快而又妙趣横生的讨论,有的是哀婉动人的小说故事,还有的则是与某些历史事件相关的当事人讲述的实情——随着教育的普及,当前所有这些书在我们中间成倍增长,它们是当今时代的一个特征与财富;我们应对之满怀感激,倘若不能对其充分利用,真应深感羞耻。然而如果我们让它们取代真正的书籍,那么这种利用可能是最糟糕的:因为严格说来,它们根本算不上书,只能算是印制不错的信件或报纸。在今天看来,朋友的信或许令人高兴,或许必不可少,但是是否值得保存却值得考虑。早餐时读读报纸也许非常适合,但是肯定不适合整日研读。所以尽管长信印制成书后,可以十分生动地向你们讲述旅店和道路的情况,某地去年的天气,某个有趣的故事,或某某事件的真实情况,但它们只能作为一时的参考,无论多么有价值,从真正意义上讲都绝不能称为“书”,也绝不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阅读”。书在本质上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书写出来并非只为了交流,也为了永存。谈话的书之所以印出来,只是因为作者无法同时与成千上万的人说话;假如他能的话,他就会那样做——此书只是他声音的“扩展”而已。你无法与远在印度的朋友谈话,如果你能,你一定会那样做的;于是你给他写信:那仅仅是声音的“传播”。书写出来不只是为了传播声音,而是为了将其保存。作者有话要说,并且发觉自己的话真实有用,或美妙有益。就他所知,尚无人说过;就他所知,尚无别人能说。他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出,而且要尽量说得清楚优美;无论如何都要说得清楚明白。他回首自己的一生,发现这是一件或一些毋庸置疑的事——这是他的真知灼见,生活使他得以获得这样的真知灼见。他愿意将其永远记录下来,可能的话刻于石上,说:“这是我的精华;至于其余部分,我和别人一样,吃、喝、睡、爱、恨。我的生命像蒸汽般消失;但这点我看得明白,值得你们记住——如果我有什么值得记住的话。”这就是他的“著作”,在他短暂平凡的一生中,不管他有怎样的真正灵感,这是他的铭文圣典。这就是“书”。
或许你们认为这样写成的书从来没有?
但我再问你们,你们对真诚或慈善深信不疑吗?或者你们认为明智的人毫无诚心或善意吗?我希望你们不会如此不幸,竟会产生那样的想法。一位智者的著作,只要有一点点是真诚善良的,这一点点就是他的书之所在,或他的艺术之所在。[5]它们总是与邪恶的章节混在一起,与粗制滥造、冗长做作的内容混在一起。然而你只要正确阅读,就会很容易发现其中货真价实的东西——它们“才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