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有人身上所表现出的这种强烈的冷漠是人生首要之谜,妨碍着每一种认识,每一种德操。我们总是对它感到惊奇。我们能够理解人生的职业或爱好没有动机,但是人生本身没有动机,我们既不想弄清人生走向何方,也不想防止人生动机被夺走,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谜。请大家设想一下:我此刻能从你们这群听众当中叫出某个人的名字,明确告诉他我晓得最近有一大笔财产留给了他,不过条件有些古怪。尽管我晓得这是一大笔财产,但是却不晓得到底有多大,也不晓得在那儿——是在东印度群岛,还是在西印度群岛,或者是在英国,还是在澳大利亚。我只晓得这是一大笔财产,假使他不很快弄清继承的条件,则有可能会失去这份遗产。假设我可以把这条消息告诉你们这群听众当中的任何单身男子,而且他晓得我不说没把握的话,如果有可能获得更多财产,你们认为他会对那条含含混混的消息感到满意吗?他难道不会竭尽全力找出几分真相?在弄清其所在位置和大小之前坐立不安?假设他是个年轻人,假设他尽力发现的结果只是:除非在若干年考验期间,他坚持过一种勤勉有序的生活,否则他永远也得不到这份财产,而且他得到的财产的多少将取决于他行为的端正与否,他究竟是一年得到十万英镑、三十万英镑还是一无所获完全决定于他的日常举止,倘若这个年轻人还是我行我素,并不刻意去满足这些继承条件,甚至也不去了解要他做些什么,不去询问他获得遗产的机会是增加了还是失去了,你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哦,你们全都晓得生活在基督教国家的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所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几乎每一位男女都向外宣称相信的东西——很多人的确认为他们相信——远不止这些,不只是相信只要他们取悦所有者,就会得到数不清的财产,而且还相信万一要是惹恼了这位伟大的土地所有者,这位伟大的天堂所有者,让他不高兴,还会得到完全相反的东西——无尽的永恒苦难。然而在一千人当中,也没有一个每天花上十分钟,想一想这份遗产究竟位于何处,有多美丽,他们将在里面过着何种生活,他们又必须过着何种生活才能得到它。
你们想象自己想了解这一点:你们实际上并不想了解,因此也许此刻你们当中有很多人正因为我谈论这件事而生我的气。你们是来听我讲这个世界的艺术的,而不是下一个世界的生活的,你们因为我谈论一些你们星期天在任何教堂都可以听得到的东西感到光火。但是请别害怕。在你们走之前,我会为你们讲一讲绘画、雕塑、陶艺以及其它你们更想听的东西,而不是另一个世界。不,你们也许会说,“我们希望你讲一讲绘画和陶艺,因为我们确信你对这些有些了解,而对另一个世界却一无所知”。没错,我的确一无所知。那很对。不过我力劝你们注意的奇怪和神秘就在于这一点——不仅我一无所知,你们也一无所知。你们能够无畏地回答有关另一个世界的一个问题吗?你们敢肯定有天堂吗?敢肯定有地狱吗?敢肯定人们在你们眼前穿过街上的人行道掉落到永远不灭的火焰中吗?敢肯定临死前你们将没有了一切忧伤,只有美德,只有幸福,永远与天王相伴,与天王相比一切人间之王就像蚂蚱,世间万国就像他脚下的尘土一般吗?你们敢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倘若不能肯定,我们中央是否有人想到去确认一下?倘若不能肯定,我们所作的一切又如何能正确?——我们所思考的一切又如何能充满智慧?让我们快乐的艺术中又能有什么荣耀?让我们开心的财物中又能有什么好处?
难道说这不是生活之谜?
也许你们会进一步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是一条仁慈的命令,亦即他们不必认真或焦虑不安地考虑这些有关将来的问题,因为假使我们人人都为了明天而考虑这些问题,就不可能完成今天的工作。即使如此,我们最起码可以期待我们当中那些最伟大、最聪明的人,那些显然被指定给其他人做老师的人,将离开众人,去为他们族群的未来命运寻找肯定的答案,并把答案用最质朴、最真诚的语言而不是用拐弯抹角或含含混混的语言告诉人们。
在基督教时代,这些人当中的最高代表曾经努力去寻找这些深刻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但丁和弥尔顿。在思想的真诚和对词语的把握方面,他们无与伦比。请注意,我此刻谈论的不是那些把自己隔绝在教堂里向我们传播信仰或教义的人,而是那些尽人类智力所能,努力去发掘和阐发有关另一世界的事实的人。上苍也许能告诉我们如何到达那里,但是只有这两位诗人曾经一起用强有力的方式努力去揭示或者用明确的语言告诉我们在那里的所见所得,告诉我们人们如何生活在那上下两个世界。
那么他们究竟告诉了我们什么?弥尔顿对其宇宙体系中最重要事件——天使的堕落——的描绘显然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并且由于其素材完全取自赫西奥德【64】对小辈神与泰坦神之间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争的描述,并且在很多部分篡改了原文,因此更加不可信。他的诗的其余部分则是一出栩栩如生的戏剧,各种发明都在其中得到了明显而且有意的应用,其中的任何一个事实都是站不住脚的。但丁的概念要强烈得多,而且他自己也无法摆脱。它的确是一种幻想,但是只是幻想而已。它是进入人类心灵的最无稽的幻想之一;它是一个梦,在这个梦中各种最奇特或者古怪的异教传统得到恢复和装点,基督教教堂的命运在其最神圣的象征之下名副其实地从属于种种赞扬,只有得到一位可爱的佛罗伦萨女子之助才能被理解。
我对你们说实话,随着我与自己身上这种奇怪的懒散和恍惚争斗的增多,我越来越明了人生的意义和力量,越来越奇怪这样的人竟然敢玩起最珍贵的真理(或者说最知名的真理),让聆听他们的整个人类了解这些真理或者受骗——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听众,听得高兴,心情激动。对这些无数颗顺从的心灵和前赴后继渴望得到生活面包的大众,他们吹起了甜美的音乐,用华丽的名称来装点地狱议会,将行吟诗人的吉他向着太阳的轨道弹奏,用他们烦琐想象的无聊玩偶和对失去凡俗之爱的狂热信念的忧郁光芒充斥永恒的入口,而就在这个入口处先知蒙上了自己的脸,天使渴望到里面张望。
难道说这不是人生之谜?
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记住这两位伟大的教师都脾气古怪,在寻找真理的过程中受到挫折。他们都是思想战争的战士,在争议的黑暗之中或个人不幸的压力之下,看不清自己的雄心在何处修改了他们对道德法规的陈述,看不清自己的痛苦在何处与因违背道德法规而产生的怒气相混淆。然而比他们更伟大的人心地过于纯洁,太过伟大而不适合竞争。比如像荷马和莎士比亚这样的人,个性令人琢磨不透,将来将会消失,变得隐隐约约,就好像某个迷失的异教神祗的传统一样。在这些目光没受冒犯、也不加以谴责的人看来,人类整个人性呈现出一种他们不愿与之争斗的令人伤痛的软弱,或者说表现出他们不敢赞扬的令人哀悼的短暂力量。因此,基督教和非基督教文明都成了他们的主题。我们究竟读了多少荷马或莎士比亚的作品无关紧要,我们周围的一切,无论是物质还是思想,都是由他们塑造的。所有希腊绅士都曾受教于荷马。所有罗马绅士都曾通过希腊文学受教于荷马。所有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绅士都曾通过罗马文学及其原理受教于荷马。至于莎士比亚的影响范围,我只想说每个人自从出生以来,在独创思想领域的智力水平都可以归因于莎士比亚,决定于他受莎士比亚教育的程度。那么这两个人,这两个凡俗智力的中心,他们认为这种智力最应该掌握的是什么?他们的希望,亦即他们的最大快乐,又是什么?他们怎样规劝或驳斥我们?什么东西紧挨着他们的心脏、口授他们不朽的言辞?对我们的不安他们是否承诺提供安宁?——对我们的不幸是否提供救赎?
先以荷马为例,想一想人类命运是否有比伟大的荷马式故事更加悲伤的形象。阿喀琉斯这个人物的主要特点就是其强烈的正义欲望和柔情。在那首苦涩的《伊利亚特》之歌中,此人尽管不断得到最聪明的神的帮助,但是由于不能控制感情,却成为最不义之人:为了某一个人,他把自己国家的军队置于死地;为了另一个人,他把所有军队置于死地。一个人应当为朋友献出自己的生命吗?是的——甚至为了他死去的朋友,这个阿喀琉斯尽管是女神生养,接受女神的教育,却放弃了他的王国、他的国家和他的生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自己和无辜者及有罪者统统抛入杀戮的深渊,最后死于最卑鄙的敌人之手。
这难道说不是生活之谜?
在基督教信仰已经在坟头宣讲了1500年之后,我们自己的诗人和心灵探索者又为我们带来了什么信息?他的话比异教徒的更令人振奋吗?他的希望更近吗?他的信赖更可靠吗?他对命运的解读更快乐吗?啊,不!他和异教诗人的主要差别在于:他认识到从没有任何神仙等在一旁,时刻准备救助,认识到通过微小的机会、一时的愚蠢、零星的信息、愚人的独裁或者叛徒的圈套,最强大、最正直的人也会被毁灭,绝望地消亡。的确,作为人物刻画的一部分,他让文雅和正义之人拥有习惯性奉献的力量和谦逊。凯瑟琳临终时躺着的床因为天使的出现而明亮,伟大的战士国王站在几个死者身旁,招呼那双能够将芸芸众生和少数之人同时挽救的手。但是请注意,那些以最深的精神进行沉思、以最深的感情进行哀悼的人士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他们的心中也没有这样的安慰。神祗将时刻提供帮助,这种永恒的感觉在所有异教传统中,始终是战争、流放和死亡阴影之谷中英雄力量的源泉,然而在这个伟大的基督教诗人身上,我们发现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道德法律意识以及对命运的果断裁决的意识。依照这种道德法律,“公正的天生使我们的风流罪过成为惩罚我们的工具【65】”;这种裁决把我们刚刚勉力而又盲目开始的东西以精确的毁灭作为终结,当我们言行失检、我们最深刻的计谋失去吸引力时,这种裁决又迫使我们承认,“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66】”。
这难道说不是生活之谜?
那么就算是吧。这个人生就是这样神秘,或者说智慧的宗教人士告诉我们的一切都令我们无法相信,智慧的冥想者告诉我们的一切都让我们不得安宁。不过我们还有第三类人可以求助,那就是智慧的实践之人。我们曾经坐在诗人的脚下,聆听他们歌唱天国,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梦想。我们曾经聆听过诗人歌唱大地,向我们唱起绝望的曲调。然而还有另外一类人:他们不会幻想,也不多愁善感,而是目标坚定,熟悉自己的业务,通过亲身实践,学习到一切可以学习到的知识。这类人把心和希望全都放在这个世界,从他们身上我们最起码可以学到目前如何舒适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通过事例将会向我们说些或展示些什么?这些国王,这些大臣,这些政治家和王国缔造者,这些资本家和生意人,这些用天平衡量地球及地上尘土的人——毫无疑问,他们了解这个世界,我们的生活之谜在他们看来并不是迷。毫无疑问,当我们活着时,他们可以向我们展示如何生活,如何从当前世界中撷取最美好的事物。
我认为要想把他们的答案告诉你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向你们讲述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尽管我不是诗人,然而我有时也做梦——我梦见自己参加了一个儿童劳动节聚会,在那里智慧善良的主人为儿童提供了各种娱乐活动。那是一座非常气派的房子,还有漂亮的花园,儿童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各个房间和花园,不用考虑其它任何事情,只需考虑如何快快乐乐度过午后时光。他们对第二天将会发生什么知之甚少,我想他们中间有几个还有些害怕,因为他们有可能被送往一所有考试的新学校,不过他们尽量把这些想法忘掉,一心一意地开心玩耍。我已经说过,这座房子位于一座漂亮的花园当中,园里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有甜美、长满青草的河岸供他们休息,有平整的草坪供他们玩耍,有可爱的溪流和树林,也有可供攀爬的石山。孩子只开开心心地玩了一会儿,不久就四分五裂,拉帮结派,然后每个帮派都宣称独占园中的某一个角落,其它派别不得染指。之后,他们为各自占领那一块地方而大吵大闹,最后男孩子们就像常做的那样,采用先下手为强的办法,在花坛里大打出手,直到花儿全都倒掉。然后,在愤怒之下,男孩子们把彼此那部分花园的花全都踩倒,女孩子们则号啕大哭,一直哭到哭不动为止,这样到最后他们全都无声无息地躺在废墟当中,等待着夜晚的到来,被各自带回家。[30]
与此同时,呆在屋里的孩子们也玩得很开心。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室内娱乐活动:有音乐供他们翩翩起舞,也有图书室可以打开,阅读各种有趣的书籍,有收藏着最奇怪的贝壳、动物和鸟的博物馆,也有一个车间,里面有车工和木工工具供心灵手巧的男孩子使用,有漂亮奇异的衣物供女孩子穿戴,也有显微镜和万花筒。凡是儿童能够想得到的玩具,这里应有尽有,此外在餐厅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各种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