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年作于都柏林皇家科学学院戏剧院
在我当初接受邀请荣幸地在今天向你们进行演讲时,我并不知道在你们这个协会面前进行讨论时对话题有所限制[29]——这一限制尽管在前言部分所论及的情况下十分明智和正确,但是却使我真切感受到无法为你们作一次艺术讲演,使之永远有用。因此,我请你们原谅,原谅我不得不逾越界限;我实际上只是在表面上违背了你们的要求,在精神上却并没有违背。作为艺术基础的宗教或者说赋予艺术以力量的政策,倘若我针对这二者的言论冒犯了某个人的话,我也将冒犯所有人,因为我既不会注意任何信仰差别,也不会注意党派的对立情况,并且我也不担心因为证明——或者最起码指出可以明证——人类艺术中最优秀的特点与质朴的信仰和真诚的爱国情感之间的关系,从而冒犯任何人。
不过我对你们进行演讲时,还面临另外一个不利因素,它不仅仅在这里,而且到处妨碍我直言不讳。这一不利因素就是:我从来都不能完全了解听众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愿意相信我对所谈论的话题的确具备真知灼见,在何种程度上仅仅是因为我有时被看作是个匠心独运或者令人喜欢的杂文家而引人注意。我具备一种天赋,有时候能够把词汇漂亮地排列起来,我从多方面加以考虑,鼓足勇气把它称之为不幸。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天赋我曾愚蠢地沾沾自喜,直到我因这种骄傲而受到严惩,发现很多人只见其词,不见其意。令人高兴的是这种使用漂亮语言的能力——假使我真的具有这种能力的话——正在离我而去,如今我发现凡是能够表述的,我都被逼使用非常质朴的语言。就像我的语言一样,我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早年,我的一丝影响力也许主要是由于对天空美丽的云及其色彩所进行的思考而产生的,如今我希望拥有的影响力则必须是我在努力描绘另一种云的形状和美丽时所表现出的热忱产生的,“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57】,这就是对这片灿烂的云的描绘。
我认为很少有人到了中老年而不在某个变革或失望时刻感到这些逆耳之词真实可信,不因生活之云的灿烂阳光突然黯淡成为对人生脆弱如梦、短暂似朝露的痛苦认识而大吃一惊。但是即使是在此令人唏嘘的惊愕之时,我们也并不总是能够真切理解人生与云之间的共同之处不仅在于其转瞬即逝,而且也在于云的那种神秘,并不总是能够理解人生道路总是被黑暗包围,人生形态和道路不仅虚无缥缈、模糊不清,而且光怪陆离,因此不仅在我们无法把握的虚荣中,而且在我们无法刺破的阴影中,“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忙乱,真是枉然”【58】。这是对我们这种似云一般的人生的真实写照。
无论我们的激情有多高涨,无论我们有多骄傲,我们都不可能深刻理解人生与天上的云类似的第三种也是最严肃的特性,不可能理解不仅其短暂和神秘,而且其力量,都属于这种特性,不可能理解在人的心灵之云中,有一种比闪电还要强大的火焰,比雨还要珍贵的优雅,不可能理解尽管有一天人们对善恶不再在意,了解它们的地点不再对它们了解,但是在两种人之间却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其中一种人像伊甸园的雾,从地上升起来只是为了浇灌这座花园,他们的短暂存在是一种赐福,另一种人的环境对他们的了解仅仅是一片飘浮不定、变幻无常的阴影,上天对他们的判决是:他们是“无水的井,是狂风催逼的雾气,有墨黑的幽暗为他们存留。”【59】
我们当中有一些人,他们在世的日子足以使他们对变化的速度作出正确判断,这些变化时刻都在加剧灾难,如今正在人类的律法、艺术和信仰中表现出来。对于这些人来说,我觉得倘若从前做不到的话,最起码现在有关我们生活的本性及其力量和责任方面应当呈现出绝对的悲伤和严厉。尽管我知道这种感情在我自己的心中因为失望而大大加深,而这种失望碰巧伴随着我大部分珍视的目标,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怀疑这种情感本身,反而警惕这种感情泛滥:不,我宁愿相信在新的努力和巨变期间,失望是一剂良药,相信在其秘密之中,就像在泰坦巨神喜欢的熹微之中一样,我们也许会发现比在最耀眼的阳光下发现的东西具有更深刻真理的事物的色彩。因为我打算今天向你们所展示的人类作品的真理尽管有所帮助,但是大多数却都令人伤心,而且还因为我相信你们善良的爱尔兰心对个人情感的真实表达比对抽象原则的阐述更容易产生共鸣,所以我将不加保留地说出我自己悔恨的原因,从而使你们能够理解一颗已经放弃了最美好的希望、其一心惦记着的目标已经成空的心灵的凄苦或者灼见,至于是凄苦还是灼见则全由你们的同情之心决定。
我曾将十年鼎盛时期(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一心用来展示某个人的作品的优秀之处,我认为此人是自雷诺兹【60】之后,英国画派最伟大的画家。我当时对美的每一个伟大真理的力量深信不疑,相信它终将流行,在有用和荣誉方面获得应有的地位。我竭力想乘这位画家仍然健在时,使得他的作品获得这种应有的地位。然而他却比我更了解讨论人们自己看不出的东西的无用。他总是嘲笑我,让我泄气,甚至在他感谢我时也是如此——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我所做工作表面的效果,就已经溘然长逝。然而我却坚持认为只要证明了他的力量,那么即使对他本人没有用处,也最起码对大众会有些用处。我的书籍引起了少许讨论。近代画作的总体价格升了起来;不论幸与不幸,当一个完美的考验机会一劳永逸地使我醒悟时,我开始有几分喜欢起一种渐进的胜利感来。国家艺术博物馆的委托人委托我在馆内布置特纳【61】的画作,并且允许我准备三百幅他的自然画作以便在肯辛顿展出。这些画的确被布置在肯辛顿供展出,但是它们却没有被展出,因为悬挂着这些画作的房间总是空无一人。
哎——这立刻表明我那十年的生活从其主要目标来看是迷失了。对此我并不太在意,我起码彻底了解了自己的业务,而且一厢情愿地认为经过这样的教训之后,我可以更好地利用自己的知识。我真正在乎的是发现——令我有些害怕——上帝会让最杰出的艺术天才毫无意义地劳作、离世,发现在艺术的优点之中也许有某种东西在普通人看来是不可抗拒的,发现和这种奇特的优点混杂在一起的缺点就像其优点毫无用处一样致命,发现艺术的辉煌不可抗拒,但是却也有尽时,其天赋和优雅对我们来说也许就像夏天里的雪、收获时的雨一样。
对我来说,这是生活的第一个谜。然而尽管我把主要精力都用于研究绘画,我却附带研究建筑,倘使说不那么热情的话,但是却更加谨慎,而且我不能抱怨说在研究建造时缺乏同情。驱使我来到爱尔兰作这次讲演——我所作的最后一个艺术讲演——的个人原因中,其中主要一条就是演讲时,我将临近这座美丽的建筑,你们的工程院。我曾惊喜地看到它是第一座体现我此前一直努力传授的原则的建筑,不过如今,啊呀,它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把自身献给艺术的最真诚的心灵、我的一个最真诚、最有爱心的朋友本杰明·伍德沃德的有着华丽的顶盖的纪念碑。我也不仅仅在爱尔兰得到爱尔兰人的同情和天才之助。当我的另一个朋友托马斯·迪恩爵士和伍德沃德先生一起受托建造牛津博物馆时,其最优秀的部分就是由生于斯受训于斯的雕塑家完成的,博物馆正面的第一个窗子就是经我设计而由一位爱尔兰雕塑家雕塑成功的。正是在这座建筑中,英国的自然科学研究正式开始,与文学平起平坐。
你们也许会以为,凡是在某一个领域就取得如此成功的人,谁都不应该谈论对他的失望。倘若伍德沃德先生此刻就和我在一起的话,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不过他的文雅而热情的精神在实现博物馆的目标过程中并没有体现出来,我们一起努力的结果如今却变得徒劳。将来也许不会这样,但是我们努力引介的建筑因其漫不经心的奢华、丑陋的结构和现代城市的污浊悲惨而处处显得不协调。在当今的造型潮流中,尤其是在英国,在得到基督教情感之助的潮流中,它的确已经臭名昭著。有时候在蒸汽锅炉背后或者火车道旁,你会发现其短暂的优雅中含有的令人哀伤的不和谐,用心一些,就会发现其雕花被烟垢熏黑。我觉得我仅仅应该对我所爱的学校所受的伤害负责。我认识到我这股新力量也已经白费了,从钢铁街道和水晶宫殿中央最后退缩回到了山的雕塑和花的色彩。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仍然能够说得出失败来,而且是多次失败,不过我为了向你们说明挫败的原因,已经让你们变得不耐烦了。如今让我来更详细地告诉你们其结果。你们都晓得很多人往往都有这样一种想法,当他们对人生的主要目标非常失望时,会觉得并且半警告半嘲弄地宣称生活本身不过是一种虚荣。因为生活目标让他们失望,所以他们认为失望向来就是其特性,最多也不过是娱乐性的,单凭想象就可以把握,认为生活之云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火焰,只是人工绘制的云,令人快乐,却也让人鄙视。你们都晓得蒲柏【62】多么绝妙地表达了这一阶段的思想:
这些美化我们日子的绘制之云,
舆论用五光十色把它们装扮,
幸福缺失之处全由希望填充,
理智缺失之处则由骄傲充斥。
希望的建造速度恰巧只是毁灭的速度,
在愚伯的杯中,
快乐的泡沫仍在大笑。
一种愉悦刚去,一种愉悦又来,
虚荣从来不会徒劳无益。【63】
然而失败对我思想的影响却与此恰恰相反。生活越是让我失望,越是让我觉得严肃和奇妙。似乎和蒲柏说的刚好相反,虚荣的确徒劳无益,不过在虚荣的伪装之下还隐藏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不是虚荣。在我看来,它不是一朵绘制的云,而是一朵可怕而无法刺破的云:不是随着我靠近而消失的幻影,而是不让我接近的黑暗支柱。我发现我自己的失败以及在我看来比失败还要糟糕的在小事情上取得的成功,都是因为没有能够付出足够而认真的努力去了解生活的整个法则和意义,使生活实现应有的高尚目标。另一方面,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艺术等一切的永恒成功都源于低等目标的影响,不是基于对它们一无所有的信念,而是基于对人性不断改善的力量的严肃信仰,或是基于一种只是隐约明白的承诺——其必朽部分终有一天必将为不朽吞噬,认识到艺术本身只是宣告在这种不朽的努力中,在伟大而正义的宗教活动中或者一些无私的爱国主义和作为宗教基础的民族生活法则的表现中,才获得过的强大的力量或荣誉。
在我所说过的话当中,最真实或必要的——被人曲解最多也最被误用的——就是我的断言:艺术除非具有正确的动机,否则绝不会正确。人们这样曲解这句话:从没有学好绘画技巧,甚至连一根线都画不直的蹩脚画家不断来找我,嚷嚷道:“瞧瞧我这幅画,它肯定是幅好画。我有着非常可爱的动机。我一心一意扑在这幅画上,用了好多年来思考笔法。”对待这些人,假使忍心的话,唯一的答案就是:“先生,无论您思考多少年也没有用——您没有那个头脑。尽管您有良好的动机,假如您会画画的话,这种动机强大得让您慢慢地兴起绘画的欲望,但是您一幅也画不了,甚至连半寸也画不了。您没有那只绘画的手。”
但是对那些的确懂得绘画或者说能够学会绘画的人,我们要跟他们果断地说:“先生,您有这种天赋,很了不起的天赋。您一定要利用这种天赋真诚地为国家服务。它比舰船和军队更重要:假如您是首领,您把舰船和军队抛弃,那么您对人们的背叛抵不上您抛弃自己值得荣耀的力量去为魔鬼而不是人类服务时的背叛。舰船和军队失去之后,您还可以换新的,然而伟大的才智一旦被滥用就是对地球永远的诅咒。”
我想说的就是艺术必须具有崇高的动机。关于艺术我还想说的是,只有当艺术具有如此真实的目标、用来宣告神圣的真理或法则时,才可能繁荣过,才能够繁荣。然而我也发现它们在宣告真理或法则时却总是失败——诗歌、雕塑和绘画尽管只有在努力向我们传授某种有关神的知识时才伟大,但是却从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可信的有关神的事情,而总是在关键时刻背叛对它们的信赖,竭尽全力传言骄傲和欲望。此外,我也越来越惊奇地感受到在我们自己和听众身上表现出的那种不可战胜的漠然,丝毫不亚于那些教师身上表现出的漠然。我感到尽管只有对人生目标正确理解,才能保证人生每一个动作和每一种艺术的智慧和正确,但是我们却仿佛全都陷入一种懒洋洋的梦境之中——心跳放缓,眼皮沉重,双耳紧闭,担心手或心的灵感会影响我们,担心我们会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理解,然后被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