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切中央,有两三个“很实际的”孩子突然想要几颗钉在椅子上的铜头钉子,于是便动手把钉子拔出来。不久,正在看书或者赏玩贝壳的其他孩子也有了类似的想法,不一会儿,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指上用力,把铜头钉拔出来。他们对自己拔出来的还不满足,于是人人都想得到别人手中的钉子。最后,那些真正实际而又理智的孩子宣称,那天下午除了获得足够的铜头钉外,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书籍、蛋糕和显微镜除非能够用来换取铜头钉,否则毫无用处。终于他们也像那些为各自的一小块花园而战的孩子们一样,开始为铜头钉而战。偶尔有个别被别人看不起的孩子缩进某个角落,手捧着一本书,闹中取静,而所有实际的孩子尽管明知不准拿走一颗铜头钉,但是整个下午什么事也不想,只想着数钉子。不,不只是数,而是“谁的钉子最多?我有一百颗,你只有五十颗,或者我有一千颗,你只有两颗。我在离开这座房子前拥有的钉子必须和你一样多,要不然我回到家也不得安宁”。最后,他们实在太吵了,把我吵醒。我心中暗想:“这个有关儿童的梦多么不真实呀!”儿童乃是成人之父【67】,而且更具有智慧。儿童从不做这种蠢事。只有成年人才这么做。
最后还有一类人可以求教。我们曾向智慧的宗教人士求教而得不到答案,曾向智慧的沉思者求教而得不到答案,也曾向智慧的俗世之人求教而同样得不到答案。不过仍然还有另外一类人。在这个空洞的宗教、悲剧的沉思和怒气冲天却又可怜的野心构成的名利场中,有一群伟大的人,所有争议者都离不开的人。这些人已经决定,或者说仁慈的上帝已经为他们决定,他们将要做些有益的事,无论此后为他们准备些什么或者无论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起码会通过自己诚实的劳动,不辜负上帝赐予他们的食物,并且无论他们多么远离伊甸园的纯洁和宁静,他们都将完成人类的义务,装扮和守护这片荒野,尽管他们已经失去了幸福,尽管他们已经不再能够装扮和守护那个乐园。
这些樵夫和担水者,这些被重担压弯了腰或被灾祸打垮的人,这些挖掘和纺织的人,这些种植和建造的人,这些木匠、瓦匠和铁匠!是他们为自己,也为其他所有人,生产出了食品、衣物、房舍、家具以及各种娱乐之物。尽管他们寡言少语,但是他们的行动却很伟大;尽管他们从不缺少而且应该得到荣誉,也从不卑贱,但是他们的生活却是提供服务。毫无疑问,我们从这些人身上可以得到明确的教诲,立刻突破生活和艺术之谜。
没错,我们最终的确从这些人身上得到教诲。不过我很痛心地说,或者——因为那是更深层次的真理——我很高兴地说,只用融入这些人当中而不是仅仅想着他们才能得到他们的教诲。
你们请我来讲一讲艺术,我奉命来到了这里。然而我必须告诉你们的主要一点就是:艺术不允许谈论。有人曾经谈论过艺术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做不好,或者说不能做。真正的画家不会或者从不曾对自己的艺术高谈阔论。最伟大的艺术家什么也不说。甚至雷诺兹也不例外,因为他写的都是他做不到的,而对他自己所做的却一言不发。
一个人一旦真正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就变得无话可说。对他来说,一切言辞都是很无聊,一切理论也是。
鸟儿需要对如何筑巢进行理论总结吗?在建好之后,需要吹嘘吗?一切优秀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这样完成的——没有犹豫,没有困难,没有吹嘘。在这些完成了最优秀作品的人身上,有一种内在的不由自主的力量,与动物的本能相类似——不,我敢肯定在这些最完美的艺术家身上,理智并不凌驾于本能之上,而是使人类本能得到理智之助,比低等动物的本身更加神圣,就如同人类的身体比动物身体漂亮一样;与夜莺相比,伟大的歌唱家歌唱时,其本能的作用不但不低,而且更高——更变化多端、更容易应用、更容易控制;和河狸或蜜蜂相比,伟大的建筑师在造屋时,其本能的作用不但不低,而且更高——具有包含一切美丽的一种内在的灵巧比例和即兴完成一切架构的一种神圣的独创技艺。即便如此——不管本能比低等动物高也好低也好,像也好不像也好,人类的艺术首先仍然依赖于本能,其次才依赖于实践、科学以及受到思想约束的想象力。真正拥有想象力的人都知道想象力无法交流,而真正的批评家也都晓得想象力无法解释,除非经过长年累月艰苦的训练。人生的征途上有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常常峰回路转——你们认为只需要动动嘴,就能让另一个人毫无痛苦地走完吗?啊呀,仅凭动嘴你们甚至不能让我们爬上一座高山。你们只能引导我们一步一步往上爬,没有别的办法——即使如此,也最好闭嘴不谈。你们女孩子凡是爬过山的,都晓得蹩脚的导游是怎样喋喋不休、乱指乱画的,说什么“请把脚放在这里”、“到那里请注意保持身体平衡”,可是高明的导游只是静静地往前走,一言不发,必要时仅仅以目示意,他的手臂会向铁栏杆一般。
艺术也可以用那种慢吞吞的方式,被教会——倘若你们信任导游,让他的手臂在必要时成为你们的铁栏杆的话。但是你们对哪个艺术教师那么信任?肯定不是我,因为就像我一开始对你们讲的那样,我很清楚你们之所以让我来演讲,只是因为你们以为我会讲,而不是因为你们认为我精通业务。倘若我对你们讲任何让你们觉得奇怪的东西,你们肯定不会相信,可是我也只有在对你们讲一些奇怪的东西时,才对你们有点用。倘若你们愿意相信,我虽则三言两语,却可能对你们大有用处——无穷无尽的用处,但是你们不会相信,因为真正有用的东西会让你们不高兴。比如说,你们全都对古斯塔夫·多雷【68】佩服得五体投地。哎呀,假设我用最强烈的语气告诉你们,古斯塔夫·多雷的艺术很糟糕——糟糕的不是柔弱,不是失败,而是拥有可怕的力量,那是复仇女神和哈比【69】结合起来的力量,令人愤怒,污染视觉,只要你们看上一眼,就不再可能认识纯洁或美丽的艺术。假设我对你们这么讲!会有什么用?你们会少看古斯塔夫·多雷几眼吗?相反,我猜想会看得更多。另一方面,倘若我愿意,我可以很快让你们同我一起有份好心情。我对你们喜欢什么了如指掌,晓得如何说好话使得你们更加喜欢。我可以跟你们谈论月光和熹微,谈论春花和秋叶,谈论拉斐尔【70】的圣母——充满了母爱!谈论米开朗琪罗【71】的女预言家——多么威严!安吉利科【72】的圣人——多么虔诚!柯雷乔【73】的天使——多么恬静!我老则老矣,却仍然能够在竖琴上弹奏一曲,让你们翩翩起舞。但是无论是你们还是我都不会更善良或更有智慧,即使我们能更具有智慧,我们增加的智慧也不可能有任何实际影响。就可否传授而言,艺术与科学的差别也在于此:艺术的力量不仅仅基于可以传播的事实,而且基于需要创造的癖性。艺术既不能靠思考来完成,也不能通过精确的语言来解释。它是力量的本能的必然结果,只有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培养而成,最后在如同人类的天赋一样缓慢成长的社会条件下迸发出生命。一种高尚艺术的存在就是对整个历史领域的总结和无数死灵激情的汇聚,如果我们当中存在这种高尚艺术,我们就应当去感受它,为之高兴,而一点都不想听到有关的演讲。既然我们中央不存在这种艺术,我们就要追根溯源,或者最起码要回到其枝已经开始死亡、其干却仍然活着的地方。
此刻我能否请求你们原谅,原谅在谈论比目前艺术更重要的事物时,顺带指出假如我们追根溯源,回到已经腐烂的民族艺术的根源,就会发现在爱尔兰有一种比在欧洲其它任何国家更奇怪的对艺术力量的遏制?在公元八世纪,爱尔兰在文学和雕塑方面拥有一个艺术流派,在很多特性上——显然在装饰发明的所有重要特性上——在当时无与伦比,仿佛已经达到了建筑与绘画的最高成就。但是这个流派的特性却有个致命缺点,从而妨碍了其发展,出现了明显的停滞。这在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在很久以前,为了追溯欧洲各艺术流派从诞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我在现今已经出版了的一次演讲中,为肯辛顿的学生选择了具有相同技巧的两件典型的早期艺术作品,不过其中一件的技巧在进步,而另一件的技巧却在停滞。一件艺术品愿意接受纠正——渴望纠正,而另一件则在本性上拒绝纠正。我为他们选择了一个愿意改错的夏娃和一个怙恶不悛的天使,而且我很痛心地说那个怙恶不悛的天使还是个爱尔兰天使![31]
致命的差异完全体现在这方面。两件艺术品都同样缺乏对事实的需求,然而伦巴第的夏娃晓得自己错了,而爱尔兰的天使却以为自己一贯正确。热切的伦巴第雕刻家尽管对自己幼稚的观点坚信不疑,但是通过雕像面部不规则的断续刀法以及为在形体上获得更柔和的线条所作的不完美的努力,却表现出一种他无法提供的对美和法则的认识;在每根线条中,通过有意为之的不完美,表现出张力。然而爱尔兰的弥撒画家在绘制天使时却丝毫没有失败感,有的只是幸福的自满感觉。他在每一只手的手心都画上红点,把眼睛画得溜圆,并且,我很遗憾地说,把嘴整个给省略了。这一切让他非常满意。
我可以冒昧地请你们想一想古老的爱尔兰艺术中的这种遏制方式是否有可能暗示某些性格特点吗?这些性格特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你们的国家力量?我已经见识了大部分的爱尔兰性格,曾经仔细观察过这种性格,因为我也曾经非常喜欢它。我认为这种性格最容易造成的失败形式就是:因为心胸宽厚,一心一意总想维护正义,所以它不注意正义的外部法则,却以为因为自己的本意是好的,所以必然在维护正义,结果是行不义而不自知。当不义的恶果降临其身或者亲属身上时,它根本无法想象不义是自己所为或造成的,反而勃然大怒,陷入一种奇特的痛苦之中,要求伸张正义。他感到自己完全无辜,这使他进一步误入歧途,直到他做任何事都不会受良心责备。
不过请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英爱两国的古今关系中,你们错了,我们是对的。恰恰相反,我认为在有关原则的一切重大问题上和有关行政律法的一切细节问题上,你们通常是对的,而我们却错了,有时是误解了你们,而有时则纯属不公。不管怎么说,在国与国之间的争端中,尽管强国几乎总是大错的一方,然而弱国也往往犯有小错。我想我们有时候还承认有可能犯错,而你们却从不承认。
如今让我们再回到那个更广泛的问题,亦即这些人生的艺术和劳作将把什么样的人生之谜告诉我们。这是第一课——艺术越是美丽,就越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创作艺术的人会觉得自己错了,会努力去遵循一种法则,把握一种可爱,然而他们目前不仅还没有达到目标,而且觉得越是努力,离开目标越远。然而在更深层意义上,创作艺术的人也晓得自己是正确的。那种无法避免错误的感觉恰恰标志着其目标的完美,而连绵不断的失败感来自对一切最神圣的真理法则持续不断、越来越清楚的认识。
这是第一课。第二课非常简单,却极其宝贵:当我们光荣而完美地反对暴政、为所不得不为并且秉承这种精神来完成人生的艺术和劳作时,艺术和劳作必然会给我们带来幸福,给我们带来人性所能承受的最大幸福。在追求幸福的其它道路上,有失望,也有毁灭:对野心和激情来说,没有安宁,没有结果;青春最美丽的快乐在比它们过去的光明更强大的黑暗之中消失;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常常用无尽的痛苦火焰点燃生活之云。然而走过人类劳作的每一个阶段,由低到高,却提供宁静。问一问田里的农夫、车间里的铁匠或矿井下的工人,问一问耐心且手巧的匠人或者利用青铜、大理石或者七彩来工作的双臂有力、心中燃烧着激情的工人。在这些人中间,凡是真正的工人,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们说他们曾经发现天律不公——他们必须用汗水换取面包,直到回归大地,也不会告诉你们他们曾经发现假如天律就是“凡你手所当作的事,要尽力去作【74】”的话,那么谨守天律却不得回报。
有关人生之谜,这些就是劳动者教给我们的伟大而永恒的两课。不过此外还有一课,更悲伤的一课。这一课他们不会教给我们,我们必须从他们的墓碑上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