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说,这都是打工惹的祸。莲子父母不出门打工,就不会分居;不分居,夫妻就不会离婚;莲子有父亲母亲宠着,便少有机会患上心理疾病,即使交友不慎,怀上了孩子也不会一心只是想到去死。
现在的农村,因双双打工导致夫妻离异、子女出现问题的又何止是莲子的父母!
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大量涌入城市。在这些波浪般汹涌起落的打工潮里,除了一部分出来寻求生存之路的年轻人和极少一部分有技术有能力在城市某个行业占有一席之地的实业农民外,大多是因为家庭条件拮据、子女读书费用和家庭生存均有很大困难才不得已出门的父母。可想而之,后方考虑常常欠周。这样,无以数计的留守子女的教育与照管就成了家庭、学校、社会的难题。
有的还有身体尚好、大度开明、有一定经济条件的长辈们细心带着,而更多的成为了一种实质性的寄养,像寄养一条狗、一只猫那样,留下一点养命的钱,只是起着一种维系生命的作用。更有甚者,留守孩子像一只皮球,在几家亲戚之间流连,无轻无重地这家踢来,那家踢去。在人生最为宝贵的时期,孩子,只不过是在活着,而作为孩子十分关键的成长教育与引导却成为一片空白。
还有的,连活着,也成了来世的奢望,如文中的莲子。
在走访调查中,许多农村教师不无忧虑地说,喜欢在街头小巷打架闹事的、深夜不归的、抽烟喝酒的、穿怪异服饰漂染黄头发的、叫到学校政工室问话最多的,大多是这些无父母管束的留守孩子。面对这些没有父母管束的学生,他们很难巩固在孩子身上取得的教育成果。
孩子管理的主体是父母。作为父母,外出打工,勤劳持家,追求幸福美满的婚姻,这些本没有错。错的是,作为已有儿女的父母,应该把后方保障作为前提。事实上,无论从心理角度还是生理角度来讲,父母与子女共同生活中的言传身教,亲情交流,它其实如母乳一般,是儿女生命历程里最丰沛的营养。
孩子的成长更与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息息相关。如果没有生存的大困境,人世间很少有父母会甘愿放弃自己的孩子而出走他乡。作为各级政府如何健全社会保障机制?如何从真正意义上缩短城乡在公益获得方面的差距?作为基层组织如何创造良好的农村发展环境、把解决留守孩子问题作为一个重大的突破口?这些成为摆在我们面前一个个亟待研究的课题。
中国式父母离婚
爸爸妈妈:其实我很恨你们!我知道,每个人生下来到哪个地方,是不可选择的。但我还是恨你们把我带入这样一个家庭。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每次你们回家都吵架,不是伤害的你们自己,而是伤害的你们的孩子。你们有没有理解过我的感受?记得有一次,你们吵得很厉害,我转身跑了,躲藏在一个角落,结果你们找到了我,还向我保证,说你们再也不吵架了。那时我觉得好欣慰。可是没过几天,你们又吵了,你们大人说话不算话!从那以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直到现在,我仍然对你们很绝望。尽管现在同学们看到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我,但他们其实不知道我心里面在想些什么。我的成绩垮了,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做同样的噩梦,我梦见你们都不要我了!爸爸妈妈,我就好比一棵树,如果你们只顾自己的感受而忘了给这棵树浇水,那么它会更早枯萎。
这是一个叫江浩的男孩在写给爸爸妈妈的信中的一段话。
许多孩子在家中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只盼父母回到身边后给予自己以久违的呵护,却不料盼到的竟是父母的反目成仇,相向为敌。这怎不叫孩子心灰意冷、悲观绝望?在“你最伤心的一件事”一栏,有28%的孩子填写的内容与父母不和或离异相关。“父母不和,成绩下降”、“父母离婚了都不管我们,妹妹生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病了没有钱去医院”、“妈妈把爸爸离了,没有爸爸的疼爱,我觉得非常地伤心”、“由于打工不在一起,爸妈闹矛盾了,在我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的那个除夕夜,竟大吵了一架”。
2007年5月,我们在北京一打工子弟学校调查,一女孩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她是一路追着父母来北京的,来北京的目的,就是让父母离不成婚。
我调查过一个国家级贫困县。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像一把随风飘落在贫瘠山谷下的野草籽,艰难地生根,艰难地发芽。这里的田土不宜耕作,少得可怜的一点农作物,常常还被野猪践踏得精光。唯有的,就是山,一座连一座。一户一户人家散落在大山里,一隔数里,乃至上百里。打工潮兴起之后,这里60%的成年妇女开始外出打工谋生。有的外出后,最初的一年半载还有回信、还往家寄钱,渐渐地就音讯全无了。家人想找,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找。形成这个县事实离异多,履行手续少;婚生子女多,得到良好养育的子女少的特殊现象。
狗儿有三姐弟。1996年3月,母亲跟着村里的姐妹到深圳打工。起初,爸爸还能隔三差五地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每个月从镇上的小邮局取回几百元钱,那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日子。然而妈妈寄钱回来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在最后一次寄回三百元钱和一袋衣物后,妈妈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没了音讯。
1999年春节,狗儿从邻居那里听到了一个有关妈妈的消息:妈妈竟跟一个做生意的男人跑了。这个消息让狗儿一家人陷入恐慌,父亲开始千方百计地打听母亲的下落,但一个山里人,少有见识,茫茫人海,上哪儿打听?久寻未归,忧虑过度的父亲终于落下了顽疾。
狗儿姐弟的生活顿时陷入绝境。最令狗儿害怕的是,单身的父亲外出几次,没挣回钱,还挣出了一副爆脾气。后来,父亲留在家里不走了,但动不动就打人、训人。对于狗儿,妈妈的离去,已经像一个沉重而冰冷的问号,永远地烙在了他泪痕斑斑的心底,长期的抑郁寡欢,缺少母亲的呵护,14岁不到的狗儿现在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即使几句简单的问话,也回答得痴痴笨笨。
在这个村子,也有父母结伴外出打工而离异的。但孩子的境遇对比狗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佳佳的爸爸妈妈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广州。在佳佳四岁的时候,夫妇因分居后感情疏淡和互不信任,经过两年有余的拉锯战,离婚了。
佳佳妈从事的是工作时间长、工资低的工作,无力照管佳佳;佳佳爸爸面临解聘,生活处于困境,佳佳只得跟外婆生活在湖北老家。
一天,佳佳妈妈接到从老家来的电话,说佳佳常常一人坐在外婆家门前的小塘边发呆,看上去有点傻。佳佳妈知道女儿是因自己的离婚而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感到十分内疚,便特意约了孩子父亲赶回老家。
没想到,父母结伴归来,竟真是女儿的灵丹妙药。佳佳恢复了往日的灵巧、调皮,每天乖乖地写完作业后,还忙着跑前跑后地为爸爸妈妈端茶递水,围着家人笑闹个不停。过了几天,佳佳妈不得不离家回深圳了,佳佳却突然一反常态,死死地扯住妈妈的皮箱不让走,并高喊着已离家数日的“爸爸”,痛哭不止。
佳佳妈不放心佳佳,只得带着佳佳暂时住到了深圳,准备等到孩子情绪稳定了,再送其回家。在深圳的日子里,佳佳常常兴致勃勃地给妈妈讲学校里的故事,在校表现也非常好,除了睡梦里经常喊“爸爸”、常常哭醒外,似乎看不出还有什么不好。
留佳佳在深圳住了不到一年,由于收入太低,实在应付不了深圳的高消费,佳佳妈妈只得硬着心肠将她送回了老家。而佳佳被送回老家之后,又一下子变得沉默、忧郁起来,脸上依然长期不见笑,成绩也不好,常常一个人发呆。
佳佳再次见到妈妈,是在被送回家五六年后。在这五六年里,佳佳妈和佳佳爸都忙着应对长时间的加班和处理各自私人生活,组建新的家庭,除按双方当时的协议寄一点生活费、回家看过两次外,双方再也没有做过什么了。佳佳妈说,虽然每次见面、每次分别,佳佳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都让她心痛不已,但为了眼下的生存,为了给孩子的将来攒一笔学费,这种苦,自己和孩子都还要再受几年。
在这个县内,到处可见到这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妈妈的孩子:
——玲玲,家有三个姐弟,妈妈外出打工,一去六年,一直没有回家。听村里回来的人说,是跟外人结婚了。玲玲爸爸因为妈妈的缘故,情绪不好,从此不太管三个小孩子。懂事的她便辍了学,外出打工供两个弟弟读书,但家里仍然非常困难,结果两个弟弟也辍学了。从此,三个孩子一直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群群、可可,母亲自从出外打工后,再也没有音讯。2002年父亲去深圳打工兼寻妻时出了车祸。昏迷一个月醒来后,大脑留下后遗症。后又跟人去广州打工,在厂里做煎油的工作,四百元一月,不慎又被全身烫伤,医疗费尚无保障,根本没有钱寄回家来。
“如果有哪个小伢崽来到我家门口,或者在我家附近不走,随便拽着一个问,就有可能一两顿没有吃饭。有一天,一个4岁小伢对我说,他已经一天没有饭吃了。好可怜哦!”在当地组织的座谈会上,一村妇女主任边说边擦眼泪。
不仅是打工家庭,在我们调查的过程中,大多数孩子的父母婚姻一旦出现裂痕,稍稍不慎,就伤及到孩子。有的孩子盼不回父亲或母亲,在稚嫩岁月里,独自忍受着忧伤与孤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有的孩子看着父母整天剑拔弩张,“战事”不断,痛心烦心不已,产生叛逆、厌世情绪;有的孩子干脆选择了从这个不和谐的世界离开来逃避。
据《西部商报》记者常舒清报道,2006年6月29日,一名叫李杰的高一学生服毒身亡。他在给同学的“临走的告别书”上写道:“我真想远离这个充满黑暗、阴险的世界”,遗书中却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据该县公安局调查分析,李杰父母经常在外,父母的婚姻问题使李杰心理压力很大,他大部分时间都靠沉迷网络来逃避。而李杰服毒自杀的直接诱因,可能就是复婚了的父母又在吵闹离婚。
报道说,在学校老师眼里,李杰的性格比较开朗,同学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而对自己的父母,李杰却冷若冰霜。别人问他父母的近况,他就一句:“还没死呢!”在同学面前提及父亲时,称他为“我们同村的”。在记者面前,李杰父亲道出了自己的悔恨,认为平时和儿子沟通太少,忽略了儿子的感受,对儿子的关心更加不够。
当夫妻关系出现问题,夫妻应如何妥善处理二人关系?当离异不可避免,父母应营造怎样的和谐成长环境给孩子?在保证孩子基本生活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应以怎样的父母之爱,让孩子避免因父母离异而带来的心理伤害?一个年幼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留下的思考却是沉重的。
罪恶伊甸园
在打工家庭的孩子面对的心理问题中,性伤害对孩子的心理伤害程度最深,其类型之多,让我不得不专列一节来叙述。尤其是女孩子,性伤害几乎是她们面对的最大危险。
无庸讳言,大量的留守孩子基本上处于松散放纵的状态,由于缺乏父母贴心的呵护,不少孩子到家庭以外寻求精神慰藉和情感补偿。这些孩子或早恋、同居、流产;或懵懂生子、杀子;或遭人诱骗,成为犯罪分子长期实施犯罪的目标。有些年幼孩子遭受的性伤害,其残忍更是令人发指。
2005年12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中部某省儿童医院急救外科主任把一急诊女孩抱到就诊台检查时,震惊得不能言语:这个12岁女孩处于休克状态,神志不清,下身私处被残忍地剪开,其景惨不忍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残忍地暴力伤害女孩的不是别人,竟是她15岁的堂哥!而两个无知的少男少女,居然在半年前就有了残暴的性行为。
2004年10月,洋洋的母亲扔下父子去了浙江打工。洋洋父亲性格暴烈,自妻子出走后便开始酗酒,醉酒后常常对洋洋拳脚相加,每次洋洋挨了打就往爷爷奶奶家跑。爷爷和奶奶心疼孙子,便时常让洋洋住在家里。性格柔弱的丽丽在父母去广州之后,把野性十足、顽劣不堪的堂哥洋洋视为依靠,每当被小朋友欺负后,便向洋洋求助。洋洋成了丽丽最信赖最亲密的伙伴。没有母亲的监管,洋洋开始逃学,结交社会上一帮不良少年打架斗殴、上黄色网站、追赶调戏少女……而正值青春期、缺少父母关爱的丽丽也迷上了不良网站的两性话题,本是两堂兄妹的他们惺惺相惜,便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不良成人网站的教唆下,两人发生了虐待式的“恋情”与残暴性的性行为……等问题暴露时,丽丽的整个生殖器已被严重损伤、感染,子宫及输卵管粘连,成年后的生育机会几乎为零。谁也不知道,成年后的她是否有足够的坚强来面对自己的这一悲剧。
还有一类被伤害的孩子更是无辜。
“5月24日中午,下起了数月来的第一场小雨。正在地里种花生的韩某听见小学的高音喇叭一个劲地喊着她的名字,放下锄头一路小跑赶到学校时,六年级(2)班的教室内已经只剩下她13岁的女儿小玉一人。等在教室门口的班主任再次告诫韩某:‘以后早点来接孩子,地里活再要紧也没有孩子的安全事儿大,你们父母不来接,学校就不让孩子自己回家,特别是女生!’”这是某报一篇名为《农家女童“留守”之痛》报道的开头部分,是什么令学校的老师如此紧张?一切源于一个叫小燕的女孩的悲惨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