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倚仗临风听暮蝉: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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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渺渺茫茫

1. 莺啼过落花

自怜黄发暮,一倍惜年华。

——王维·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

入秋时分,天气转冷。在一个下过微雨的早晨,一群不速之客来到了菩提寺。呼和声打破了禅寺的宁静,王维留恋地又望了眼远处的青山,回望这个被软禁了几个月的地方,若是抛开一切不谈,王维对这里的禅寂倒是颇为喜爱。自由的空气,王维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呼吸到了。你终于忍不住了吗?王维心中暗自想到,安禄山耐心耗尽的一天,就是自己下狱甚至被杀的一天,可是王维对此并不恐惧,反而内心宁静得可怕,该来的我绝对不会推,王维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决绝的神色。

被推搡着赶进牢房,一股潮湿的霉烂之气扑面而来,王维眼前一下子黑了起来。不辨方向的他只能紧紧跟随牢头的脚步,向前移动,耳边不时传来叹息声、嚎叫声,侧耳细听,还有老鼠尖利的吱吱叫声。王维心中颤了颤,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曾几何时,自己年少轻狂,追求的丰功伟业、裂土封侯,转眼成了过眼烟云,而今陪伴自己的,只剩下坚持的气节和阴暗潮湿的牢房。曾几何时,也觉得自己的政治生命无限长久,妄图在混乱不堪的朝中找到一席之地,如今想来也不过是黄粱一梦。曾几何时,远山青黛、涓涓细流都是他生命的寄托,可如今,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成了梦中浮生。

想象还在脑海中翻滚,牢头喝止道:

“人老了,眼睛也不管用了么?到了,快点进去!”王维从来未被如此对待过,即便是贬官之时,还似乎颇受尊重的,所以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说得是自己。

“说的就是你,穿白衣服那个老头!到了这里来,管你以前是什么大官,如今统统都得听我的!”王维终于反应过来,他刚一进去,就听到身后“咔哒”一声,锁头咬合的声音。我就这样失去了自由吗?王维苦笑。

此时,前方的战事已经有了转机。唐肃宗李亨即位的消息在河南、河北、江淮之地传开,散落的忠臣良将不断向肃宗巨龙,军士和百姓的抗敌复国之决心愈发浓烈。肃宗采取的三项军事行动都大获全胜:其一为取灵武。这一路军队有五万之众,由大将军郭子仪统帅。从河北到五灵,一路征战,胜多败少,士气大振,百姓和朝廷对恢复唐朝重新燃起了斗志。其二为解太原之围。李亨任命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李光弼率领军队,以少胜多,以不足万人之数击退史思明对太原的围攻。其三为战争动员。肃宗任命颜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在河北一带负责号召军士积极响应战争,奋勇杀敌。

可是王维并不知道这些战报,自从进了监牢,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活着出去。牢房中没有床铺,只有一团脏乱的稻草铺在地上,王维略微铺平整了这些稻草,用作晚上睡觉用的床,却也只能是聊胜于无。冰冷的石砖铺成的地面,寒冷刺骨,每到了黎明时分,王维都会被冻醒。剥夺自由,也是牢房对犯人的最大惩罚,当然不会给你营造悠然的环境。关押王维的牢房似乎特别破旧,高大的石头墙上,连扇窗户都懒得开。被关在这样阴暗的牢房,失去自由的紧紧是王维的身体,他的心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对外面的向往。

自从王维被软禁在菩提寺,他就没有再服用过药物。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喉疾一直都没有痊愈。牢房的饭菜本就难以下咽,而且此处关押的都是得罪“皇帝”安禄山的人,所以送来的饭食十次里有七次是馊掉的。第一次看见牢房的饭菜,一个破旧的碗,看不清是否干净,上面是几根发黄的青菜,下面是掺杂着沙子的米粒,闻起来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王维看着眼前的饭食,竟然吐了起来。所以王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绝食了。一则用绝食来抗议安禄山的拘押,二则这牢房的饭菜实在没法吃,索性就不吃了也罢。一连十日没有吃东西的王维,终于病倒了。对于王维的行为,著名的大诗人杜甫曾经这样赞美道: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过。

韦斌得知王维在狱中重病,自己急心不已,又不敢轻易做些什么。韦斌虽然在伪朝任黄门侍郎,这是一个高官,可是并没有真正取得安禄山的信任。时时都受到上下官员的监视,连朋友来拜见,聊起略微敏感的话题他都只能用手语。在观察了几日之后,韦斌终于打点好了上下牢头,请来了郎中给王维诊治。病逝汹涌,且王维已经是五十六岁高龄了,居住在牢房中,能不能好全靠造化了。这病王维自己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或许是命不该绝,身体竟渐渐好转起来,连喉疾也渐渐好转了,这竟是意外之喜。经过韦斌的上下打点,王维的饭食虽谈不上精致,可总不至于再吃腐烂的食物。

韦斌打点好了一切,然后偷偷地到牢房中看过王维一次。他宽慰道:

“你不要灰心,我会尽力帮你周旋,争取救你出来。”

“我还没谢谢韦兄相助,你的情况也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还是要保重为要啊!”

“放心,我有分寸。牢中上下我都打点好了,你有事情尽可以嘱托牢头。”

“多谢韦兄,你自己也要小心应付,安禄山是一个极其多疑之人,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的时间不多,马上就得离开。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制办的东西,你说与我,我准备好了让牢头给传进来。”

“我这里一切都好,只是闲来实在难受,如果方便,我想要写纸笔可好?”

“嗯,好的。我得走了,东西会让老王带进来,你照顾好自己,来日方长!”

说完话,韦斌重重地握住了王维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患难见真情,王维十分感谢韦斌能在自己患难之时施以援手,特别是在处境如此艰难的情况之下。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权谋;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就涉及你死我活的斗争。自古宫廷向来如此。安禄山的后宫之中也有这样的问题,安禄山如何也不会想到,征战一生的自己竟然会死于非命。原本就患有眼疾的安禄山,自起兵以来,视力渐渐衰退。至德二年(757年),安禄山的双目失明了,看不见任何物体。同时他又患上了疽病,随之性情变得格外暴躁。左右侍从,服侍安禄山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稍有不如意,安禄山动辄打骂。若果不小心犯了错误,便会被棒杀。安禄山在朝中极为倚重的严庄,也时常遭到鞭打;近侍李猪儿干活最多,犯错自然也就最多,所以他挨打的次数也最多。同时,安禄山宠爱次子安庆恩,常常想立安庆恩为太子。这样的情况下,安庆绪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严庄也怕宫变对自己不利,所以和安庆绪、李猪儿串通谋害了安禄山。

正月初五 (1月29日)夜,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和大臣严庄、宦官李猪儿,在安禄山的帐中杀死安禄山,享年五十五岁。得手之后,安庆绪在安禄山的床下挖了一个深坑,毛毯裹尸,把安禄山埋在其中。第二天,严庄对外宣告安禄山病危,立安庆绪为太子。几日之后,安庆绪即位,年号为载初。尊奉安禄山为太上皇,最后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当后,声称安禄山病逝,然后发丧。

安庆绪为人懦弱无能,安禄山在世时候,尚不能完全统领叛军,何况一黄口小儿?所以他事事都依仗严庄。严庄生性喜爱金银财宝,韦斌抓住这个机会,私下里贿赂了严庄。安禄山死后四个月,王维重新获得了自由。

韦斌在自己府宅的旁边,帮王维找到了一个临时的落脚处。重见天日的王维,非常感激韦斌的帮助。此时的韦斌,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年,殚精竭虑的他身体情况也每况愈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逼无奈之下担任伪职,是一直扎在韦斌心中的一根刺,如鲠在喉。韦斌意识到自己可能等不到唐皇光复的那一天了,所以他把自己的心愿说与王维听。然而韦府到处都是眼线,说到关键之处,他也只能用手语表示。修整好了,王维马上去韦斌的府中拜见。

“维自以为要在狱中度过后半生,没想到也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此番得以脱离缧绁之苦,还要多谢韦兄相助。”

“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我自知去日无多,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韦兄何出此言?”王维劝说道。

“守郡破城之日,我本想自尽以谢罪。可是安禄山抓了我的妻儿,我若不同意他的要求,他就要杀我家小。不得已之下,我只能接受伪职。可惜我一生英明,竟然落得个晚节不保的结局。唉。”

韦斌叹息中的话语虽然并未说出口,但是王维明白,韦斌是对自己名节的叹息。韦斌的无奈和痛苦,王维感同身受。

“兄长的为难之处,世人都是理解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前日上朝,我听闻郭子仪郭将军从洛交出兵,已经攻克了河东和潼关了。四月的时候,他曾经领兵进军长安。虽然没有成功,可是从战略上讲,阻击了安军的进攻就为朝廷的反攻赢得了时间。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恢复大唐之日指日可待!”说到动情处,韦斌激动得面红耳赤。

王维点头表示赞同,“若真是能看到这一日,我死不足惜!”

“可是我已经没有脸面再去面对圣上了,今日既然已经与你表明心迹,我的心愿已了,再别无他求。”韦斌本是抱着曲线救国的想法,打算潜入敌军内部,意图从内部瓦解敌人。可是如今看情形,这一目标是不可能达成的了。想不到唐军一败涂地,他的想法也一并无法实现了。若一直这样任伪职,当叛臣,自己必定会遗臭万年。如果公开反抗,不禁毫无效果,还会连累一家老小,所以他打算把自己的心迹说与王维听,以便日后王维能够代替自己向朝廷表白心迹,洗清自己叛臣的罪名。

王维又宽慰了韦斌一番,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明白,韦斌今日说的所有的话语,都是一种告解。今日之后,韦斌必定不会苟活于世。果然,第二日,韦斌服药自杀。

2.桃园人去稀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王维·出塞作

铁蹄踏破秋声,枫林萧瑟之时,唐肃宗李亨终于夺回两京,光复大唐,这年王维五十九岁。

至德二年九月,肃宗命广平王李俶亲率十五万大军,号称二十万,以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主动出击讨伐叛军。经过一天的激战,各路兵马全线告捷,共计杀敌六万,并收复了长安。三日后,大军东取洛阳。郭子仪率军攻克了华阳、弘农二郡,又与回纥兵两面夹击洛阳城。叛军大败,安庆绪率余党乘夜色逃到河北去了。十月,官军收复了东都。

听到大唐军队捷报频传,王维满心欢喜,期待光复之日的到来。或许人生就是由许多悖论交织而成,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寺院软禁之悲、身陷囹圄之苦都没能让王维有丝毫的退却,可是当他的翘首企盼竟化作铁链,再一次锁住了久违的自由,王维的心中有无限的悲戚。

那是一个阳光微醺的晌午,肃宗大军破城而入,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未犯。皇榜昭示着大唐的回归,市集上的百姓欢呼跪拜,已经五十六岁的王维雀跃之情丝毫不减。秋日在这样的氛围中,跟寂寥无干,正应了那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焚香净手毕,王维在桌前煮着茶,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心情做这些事情了。恍惚间,曾经坐于窗边煮茶的少年又回来了,举手投足间,儒雅尽展。茶具、茶叶一应俱全,茶香漫溢。仿若倏忽之间,煮茶之人挺拔的身躯渐渐老去,乌黑的头发慢慢花白,可是一种寂寂的沧桑之感,让眼前的人更有了几分禅味和岁月洗礼的味道。

王维刚刚盛出三沸之茶,仅此一碗。杯到嘴边,大门被人撞开,突如其来的声响让王维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一群粗鲁的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吆喝着给王维戴上了枷锁,推搡着向外走去,而此时,桌上刚刚煮好的茶水还冒着热气。热气慢慢升腾,到空中蒸发掉,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是王维刚刚升起的希望,在铁链下渐渐消失不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枯老如朽木的半百之人,又何须如此之多的士兵羁押呢?王维不禁苦笑。

因为安禄山的“皇榜”上曾经任命王维为给事中,虽然王维并未受伪职,但是却领用了安禄山的俸禄,所以尽管王维为此受尽苦头,可是此时已经是百口莫辩。王维被人从洛阳的家中绑缚而出,王维不禁苦笑,一年之内,以为逃离缧绁,没想到才呼吸了几个月的自由空气,就又要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了。

境况似乎没有想象中般糟糕,王维和郑虔等人一并被囚禁于宣扬里的杨国忠旧宅之中。杨国忠掌管朝政之时,王维一步都不曾踏入过这个肮脏的宅院。那时的王维独自经营辋川别业,过着乐在其中的半隐半仕的生活。辋川的山水依然如桃源般纯洁吗?战火的蹂躏下,王维不敢想象辋川会不会也遭到荼毒。闲来在山中独居,体味禅宗的玄妙;时而与好友相互酬和,不是有诗作让人耳目清新。彼时的自己,仕途上身处朝廷机要之职,但仍可游刃有余。信奉佛教,就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大师与自己谈禅,甚至还结交了日本僧人。诗画上,有裴迪等一并好友,相互往来。平凡的生活却成为了最美的时光。如今,自己再次成为囚徒,失去自由,委屈地被关押在奸臣之府宅,不知道命运如何。弟弟王缙虽然是曾经的太子李亨一党,可是却被留在蜀州担任刺史,亲人不能相见。想到这里,王维的难过便无法自持。

然而,在被囚禁一段时间后,发生了一件事情,让王维看见了一线生机。这日午后,一个仆人模样的老者,来到了王维等人囚禁的地方。虽然身着下人的装束,可是说起话来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简短地说道:“老奴是崔相国的管家,相国是爱画之人,素闻几位大人善于作画,如果方便,可否到府一叙,相国想讨几张画。”王维谦和地回答道:“岂敢不效犬马之劳,只是我们现在正在被囚禁,不能擅自出入,又怎么能去相国府上呢?”“此事您大可放心,老奴自会妥善安排。”说完,管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维等人果然顺利出府,坐上去见崔圆的马车。

原来唐肃宗李亨的宰相崔圆,素知王维等三人善于作画,所以私下里召见他们三个人,为自己的府邸作几幅壁画。崔圆在肃宗的眼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地位,天宝十五年,唐玄宗让位于李亨之后,崔圆与房琯、韦见素一起辅佐肃宗,亲自参与指挥平息“安史之乱”。收复两京后,为了表彰他的功劳,拜中书令,封赵国公。崔圆的功勋如此之大,王维等人都希望他能解救自己,所以“运思精巧,颇绝其能”。

在狱中多时的王维,对作画却不陌生。他收起笔落,一副灵动的辋川闲居图跃然于纸上。笔墨浓淡深浅,层次分明,明明是黑白的画作,一时之间竟然焕发出了色彩与蕴藉、熠熠生辉。王维在作画上本就独树一帜,以泼墨画法闻名于世。且王维的诗画互融,意境与色彩极为相衬,作画已毕,受到崔圆的赏识。听过王维的经历之后,崔圆颇为感慨。崔圆极为敬重王维的品节,所以他当场许诺,一定帮助王维洗清冤屈。

收复洛阳后,唐肃宗返回长安。不久,太上皇玄宗也从蜀中回到长安。平乱之后,朝廷开始着手处置曾经叛国和接受伪职的官员们。处罚的力度很大,分为六等罪,分别为斩首、赐自尽、杖刑、降职贬谪、囚禁等。在崔相国的帮助之下,王维被定为三等罪。

一日早朝过后,只剩下崔圆与肃宗研究追杀叛军余孽的事宜。因见肃宗颇好诗词,所以崔圆斗胆请求为肃宗念一首诗。他说道:“皇上近日烦劳,臣恰好听到了一首好诗,能否念于皇上听?”

“什么好诗?朕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若不好,朕就治相国一个欺君之罪。”李亨不若玄宗威严,与臣下的关系也很是融洽,常常开些无关大雅的玩笑。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诗倒是还好,只是难得这作诗之人一片忠心了。”

崔圆跪下谢罪道:“臣有罪。此诗是罪臣王维,在至德元年作于普济寺内。当时王维逃跑没有成功,被安禄山抓住,因为不接受安禄山的伪职,被软禁在了寺中。听闻凝碧池之事后,他作了这首诗。”

肃宗仿佛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可是给事中王维?”

“正是!”崔圆回答道。

“他并未接受伪职?可是为何安禄山的记录上有他的名字?”

“事实上,王维不但未出任伪职,反而因为反抗,被安禄山下狱,在牢房中被关押了近一年。后来得韦斌解救,才得以重见天日。”

“这么说是朕冤枉了一个忠臣?”

“臣不敢,只是臣请求皇上能够明察。”

或许应了那句好事多磨。李亨虽然为人谦和,可是他毕竟是君主,不可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此事暂且搁置不提。当朝堂之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王缙被召回长安了,肃宗给了他刑部侍郎的职位。

又过了些日子,时任刑部侍郎的王缙上书,请求以自己的官位为兄赎罪。王缙在肃宗争夺皇位之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肃宗看在王缙的面上,又想起王维在凝碧诗中所表露的忠心,这一次真的动容了。所以特加宥免,但并未官复原职,而是贬为了太子中允。免罪之后,王维有诗云:

既蒙有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

忽蒙汉诏还冠冕, 始觉殷王解网罗。

日比皇明犹自暗, 天齐圣寿未云多。

花迎喜气皆知笑, 鸟识欢心亦解歌。

闻道百城新佩印, 还来双圈共鸣坷。

以诗一首来表明自己的心迹,以诗一首来酬谢所有帮助过自己的恩人。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也。

没有哪一座历史古城,没有经过战火的焚烧。所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战火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洗礼,它让这座城池有了生命,有了仁慈,有了谷歌和血肉。沉重有时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积淀。王维仿佛还能闻到烧焦的木头发出的味道,仿佛还能听到哭号声,长安城仿佛还有断壁颓垣没有修整好。可是它又开始焕发生机,这从百姓充满希冀的脸上可以得知。

王维坐在弟弟准备好的马车上,舒适的被椅,安稳地前行,王维心中渐渐浮起梦里浮生之感,好像这两年来的出逃、大病、软禁、牢房、被诬陷……都未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样也好,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梦醒了自己没有无路可走,王维心中不免有戚戚然之感。

瑟瑟秋风卷起满地黄叶,这个秋天对于王维来说是复杂的,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落寞。因为他还有亲情。王缙早早地在门口迎接哥哥回家,一场浩劫仿佛有一生那么久,曾经一起读书、淘气的孩童,如今都变成了略微佝偻的老人。虽然头发花白、历尽沧桑,最终他们还是相聚了。劫后余生,与亲人相见那一刻,王维终于忍不住了。王维与王缙相拥而泣。血浓于水,两兄弟相互帮扶着走过大半生,王维突然发现,弟弟已经不是当年的稚童,他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帮扶与照顾。

风烛残年,两个兄弟却有着不同的志向。王缙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他的势力已经开始在朝堂之上蔓延,盘根错节。刑部侍郎不是他最终的目标,那个位极人臣的位置,是他一直的目标。如今的王缙有肃宗的信任,有同僚的看重,虽然已经半百有余,可是王缙觉得自己的政治生命才刚刚开始,正在一点点地渐入佳境。他不会放弃,曾经的梦想。既然哥哥已经找到了另外的寄托,那么就让我来完成曾经的期盼,带着王维的那份一起。

然而,饱经风霜的王维,早就看淡了世事,看破了生死。佛家所谓放下说的就是王维现在的心境。放下了执念,王维的内心得到了永久的平静。参禅的第三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饱经沧桑,开悟生慧,便可“任他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明月”,王维已经领悟到了所谓心外无物,身外无物,又往何处去惹尘埃呢?

3.乐道安贫者

湖上一回首,青云卷白山。

——王维·欹湖

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以我之心观物,则世上之物皆着我之色彩,此之谓有我之境;以物之心观物,由物生境,由境生情,此之谓无我。王维真正的达到了这个境界,所以他的世界空明澄澈。

面对这么多亲友帮自己争取来的官位,王维不能潇潇洒洒地弃官而去,浪费了这么多心意和努力。但是他可以选择心隐,所谓大隐隐于朝,既然已经以身为形役,那就不能再放逐自己的内心。

闲来无事,王维喜欢在自己的庭院中伫立。梅香带着严寒的味道,扑面而来。西风起了,六角雪花一片一片地划落,静静地落在王维的头上、肩膀上、手上,宁谧安详,仿佛世界都干净了。又是落雪时节,这一生,王维不知道自己看见过多少次雪花的飘落,可从没有过如此安宁的心态。人生在世,何人不是在失去中度过?那些你心心念念想要追寻的东西,最终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尔。它就像是流沙,你越是用力抓紧,它流失的便越快。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你便学会了舍弃,舍弃了之后才能持有。选择和放弃,轮回路上始终如影随形。

王维的房中除了书籍、檀香、案头、笔墨,一应摆设全无。平日里,下朝之后的王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坐在案头前,用蝇头小楷,抄写着什么东西,一坐就是半天。他不需要下人服侍,也不想要被纷扰的人声打破久违的平静。待到春暖花开之时,他一定要重新回到辋川,去看看自己魂牵梦绕的世外桃源。其实,安史之乱后,已很少有人隐居辋川。但是,王维与辋川别墅的不了情,又岂是轻易割合得了的?“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尽管如此,还是让他时时怀念,“今年寒食酒,应得返柴扉”。

乾元元年(758),经过唐肃宗的努力,破败的山河渐渐恢复原貌,唐朝逐渐呈现出中兴之态。虽是盛唐繁华不再,可是如今经过战火洗礼的安逸,让人更加懂得珍惜。这日早朝,肃宗在大明宫举行隆重的登基典礼。时任中书舍人的贾至,作诗《早朝大明宫》以表庆贺,全诗如下: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自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瀚侍君王。

这首诗当时很是引人注目,有名的大诗人杜甫、岑参都曾经作诗相和。王维利用细节描写和场景渲染,也和诗一首,写出了大明宫早朝时庄严华贵的气氛,别具艺术特色。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王维的这首和诗,通过上朝前、上朝中、罢朝三个阶段,写大明宫早朝的庄严气氛和中兴后上朝时的威严。第二联写上朝时宫殿门大开,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群臣和外国使节朝拜,中兴气象全在这一联中。结尾一联,王维以罢朝后贾至还要写诏书,遥想佩声渐渐移入中书省作结。当时陆时雍曾经在《诗境》中如此评价王维的这首诗:“杜好虚摹,吞吐含情,神行象外。王用实写,神色冥会,意妙言前。”

从这首诗中,不难看出王维诗风的转变。叛乱之前,王维的诗风多样,既有“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的豪迈的游侠诗,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边塞诗,更有“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的禅趣。

但是安史之乱后,无论从创作热情、创作数量以及创作活力上,王维的作品都辉煌不再。沉痛屈辱的战争体验、垂暮将至的身心俱疲,王维的诗风一改安史之乱前的清新淡远,转而呈现出低郁深沉的特点。对于王维来说,陷贼和幽囚的体验,暂时还无法消散,重整心灵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王维或者忙于政务,或者诵经念佛,根本无心创作。《旧唐书》本传称:王维在京师,每天供养十几名和尚,以玄谈为乐。他的居处无所有,只有茶铛、药臼、经案和绳床而已。作为南禅宗的信徒,王维却坚持去做北禅宗提倡的坐禅、念经和施舍等佛教行为。

乾元中(758~759年),王维累次升迁,先被擢升为太子中庶舍人,后又官复原职,担任给事中的职位。可是这些对于如今的王维来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罢了,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但是有一件事,王维倒是认认真真地替他完成了——韦斌的嘱托。韦斌虽然已经去世了,可是王维把他的情况承告于肃宗,使得朝野上下无不对韦斌敬佩有加。王维自请为韦斌书写墓志铭,为的是赞扬韦斌的人品,也是通过回忆和追忆的方式,让世人知道韦斌和自己曾经的遭遇。其文如下:

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

坑七族而不顾,赴五鼎而如归,徇千载之名,轻一朝之命,烈士之勇也。隐身流涕,狱急不见,南冠而絷,逊词以免,北风忽起,刎颈送君,智士之勇也。种族其家,则废先君之嗣;戮辱及室,则累天子之姻。非苟免以全其生,思得当有以报汉。弃身为饵,俯首入橐,伪就以乱其谋,佯愚以折其僭。谢安伺桓温之亟,蔡邕制董卓之邪,然后吞药自裁,呕血而死;仁者之勇,夫子为之。

公讳某,字某,京兆杜陵人也。昔豕韦氏主盟于商,后扶阳侯重世相汉。高祖某官,父某某官,并勋德茂著,史牒详焉。公即文贞公之仲子也。初以宰相子,弁髦署吏,抱拜授封,加朝散大夫,封平乐郡公。累拜某官,丁文贞公忧,又丁某国夫人忧,无容顾礼,殆不胜丧,终身之痛,历稔犹毁。幼无童心,长积纯气,抱其天素,立于人纪。先圣微言,宿儒未辨,贯穿精义,总括旁说。文言蔚于兴表,笔态奼于力外。《子虚》《上林》,敢云雄似;《黄庭》《团扇》,方议雁行。鹤氅乏姿,羊车夺映。会选公婿,诏婚王室,天家幌耀,独任素风。时论腾踊,宜在右职,乃拜中书舍人。动翔凤之咏,启迪古诗;下流水之书,敦崇雅诰。转太常少卿,六宗九奏,悉具其仪;天神地祇,可得而礼。俄入觐,累贬巴陵太守,稍迁寿春太守,又迁临汝太守。其理务教训,其政尚宽简,谓其叙在六官,又践三事。畴咨帝载,必歌九功之德;式和人则,必复三代之英。天子避其用亲,奸臣恶其异己。冯衍竟废,扬雄不迁,抑古人而有之,何夫子之命也?

逆贼安禄山,吠尧之犬,驱彼六骡;凭武之狐,犹威百兽。借天子之宠,称天子之官,征天子之兵,逆天子之命。始反幽蓟,稍逼温洛,云诛君侧,尚惑人心,列郡无备,百司安堵。变折冲为贼矣,兼法令而盗之。将逃者已落彀中,谢病者先之死地,密布罗网,遥施陷阱,举足便跌,奋飞即挂。智不能自谋,勇无所致力。贼使其骑,劫之以兵,署之以职,以孥为质,遣吏挟行。公溃其腹心,候其间隙,义覆元恶,以雪大耻。呜呼!上京既骇,法驾大迁,天地不仁,谷洛方斗。凿齿入国,磨牙食人。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实赖天幸,上帝不降罪疾,逆贼恫瘝在身,无暇戮人,自忧为厉。公哀予微节,私予以诚,推食饭我,致馆休我,毕今日欢,泣数行下。示予佩玦,斫手长吁,座客更衣,附耳而语。指其心曰:“积愤攻中,流痛成疾,恨不见戮专车之骨,枭枕鼓之头,焚骸四衢,然脐三日。见子而死,知于此心。”之明日而卒,某年月日,绝于洛阳某之私第,以某月日返葬于某原,礼也。皇帝中兴,悲怜其意,下诏褒美,赠秘书监,天下之人,谓之赏不失德矣。公敦穆孝友,明允笃诚,高居化源,濡迹物轨。元昆曰陟,伯与仲居,爱之欲无方,视之若不足。薄其私而厚其室,抑谦己而让其名。故有灵芝耸盖,嘉木连理,时人以为孝悌之祥,而公昆季谦而不以闻也。维稚弱之契,晚年弥笃,吾实知之能言者,乃为铭曰。铭亡。

这是王维曾经许诺韦斌要做的事情,现在他做完了,了却了心事的王维,真正一心一意地陶醉于山水之间,追寻自己的生活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4.垂钓将已矣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终南别业

人间四月芳菲尽,乱花谢去,盎然的春意化成一片片青翠欲滴的绿。王维再次来到了辋川别业。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曾经自己精心修饰的花园、亭阁也杂草丛生,像王维一样,此刻缺少了灵气。蔓延的颓败凋零,这是战争给辋川留下的痕迹,又何尝不是战争在王维心中种下的伤痛?

绕门而行的辋水,仍然奔流不止。逝者如斯,如水年华匆匆流过,黄发变垂髫,似乎一生的沧桑都隐匿于其中。时隔三年,王维再次踏上辋水上的木桥时,心中的感慨无以言表。

旁边曾经宴请朋友的楼阁,曾经与禅师座谈的禅室,如今已满布蜘蛛网。王维推主房的门,他撩开了横在眼前的蜘蛛网,一股呛鼻的尘埃迎面而来,引得王维一阵咳嗽。屋内的陈设没有改变,可是案头桌椅上厚厚的尘埃,满眼的苍凉,无不昭示着荒颓与残旧。这里曾经是王维的世外桃源,在这里,他曾经远离了朝堂之上的一切纷扰。李林甫当权时,他避世于此;杨国忠弄权时,他隐居于此。王维曾经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这里,这不但是王维身体的归宿,更是他心灵的寄托。可是如今看来,所有的美好不过是人们暂时为自己营造的心理美梦罢了。

人生沉浮,所有得到的东西终将逝去,不变的唯有这山、这水、这流淌的时间、这孕育万物的自然,还有曾经留下的作品。

王维看到白石滩上听着一叶扁舟,他不自觉地坐上扁舟,顺流而下。船随着水流一并注入欹湖。欹湖菡萏花开,香气清幽。几年前,湖心亭刚刚建成之时,自己曾经和钱起一起游玩,那时的自己多么惬意悠闲。王维并未摇动船桨,只是随波逐流,倒也有一番别样的趣味。行到水穷之处,王维坐在岸边,抬眼望到天边的云卷云舒,想象着浮生若梦,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梦醒。可以笃信的事,今生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前世的果,都是为后世种下的因,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只能去接受。

王维没有再修葺辋川别墅,而是在第二年,把别墅全部送给了长安的相国寺。栖身之所是何模样,早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王维已经找到了心的归属。然而,人总是矛盾的,对于曾经得到,但现在已经失去的东西,回忆常常是最好的纪念。这同样也表现在王维对辋川的怀念上,在临死前那一年,他写给裴迪的诗中,更是直白地表明了这种思念: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

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

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

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这几句诗,已全没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优雅。离开了他的桃花源——辋川,就像宝玉失去通灵一样,他的诗歌也失去了灵性的润泽,而只剩下灵魂的呐喊。一个心归林下的人,却总是误入红尘,不亦悲乎!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抵如此。风烛残年之时,王维的官级也缓缓上升。乾元二年(760年),六十一岁的王维被擢升为尚书右丞,正四品下。尚书右丞隶属于尚书生。尚书省设尚书令一人,正二品,掌典领百官。左右仆射各一人,从二品,掌统理六官,为令之贰,令阙则总省事,劾御史纠不当者。左丞一人,正四品上;右丞一人,正四品下。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

而此时的王缙,迎来了一生之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为宰相。门可罗雀的王府一下子热闹起来,往来祝贺的官员络绎不绝。王维很是欢喜,他高兴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身在宰相之尊,而是王缙终于完成了自己多年一来的愿望。佛曰: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王缙终于解脱了求不得之苦。试问人生在世,有什么事情比心愿达成那一刻更能让人幸福呢?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马上面临着人生的轮回。一个找到了内心的归属,旨趣渐趋于佛心;一个得到了人生的辉煌,志向转向黎民苍生。

找到心灵归属的王维,反而不是常伴在青灯古佛之侧,他变得更加圆通。对仕途没有了功利之心,反而得心应手了。其诗风的审美选择也更加入妙,这在《送杨长史赴果州》中有充分地体现:

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

官桥祭酒客,山木女郎祠。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

这首诗是王维在上元二年做的,随着阅历的加深与艺术的成熟,王维的审美选择更加玄妙,点染往往出人意料。“之子”一句由《诗经·伯兮》演化而来,兴韵寄予风土。诗中写的官桥的巫祝、树丛的女神祠,都是入蜀道路上特有的风物。以数目描写以达到夸张的效果,完全避开了送别的俗套,不落窠臼,几笔就把属地的艰险和风物的优美写了出来,具有超俗的画意和诗情。

上元二年(762年),王维六十一岁。这一年,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生命之光渐渐熄灭。年初,王维身上的旧疾复发,曾经一度卧床不起。然而春天的到来,让王维也有了一线生机,病情渐渐好转。病重的王维丝毫没有畏惧,此刻看破生死的他忽然明白了,当年躺在床上的母亲为何面容如此安详。那是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智慧,不悲不喜,默然也可欢喜。

久病之人,不愿出门。王维仿佛对自己的离去有预感般,他极为珍惜自己仅剩的时间。如今,他每天的生活除了吃斋念佛,就是坐在案前整理自己的诗稿。王维最为喜爱的还是居于辋川之时的习作,大多是与裴迪一起游览所作。王维选取了二十首诗,成诗集一本,名之曰《辋川集》,并撰写序言云:“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奉佛极深的王维,追求内心的安适与宁静,辋川别业的幽静的风景契合了他的心境,所以《辋川集》中所录所写多是自然界的空灵之美,这也是王维作品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分。

看到哥哥的身体好转,王缙也就放心地去了凤翔公务。

长安的七月燥热难当,午后的蝉鸣愈发明亮,微风吹过树叶,猎猎作响。禅境自此而生。王维忽略掉炎热的气候给身体带来的不适,昏花的眼神,略微颤抖的手,每况愈下的身体在今日竟然出奇般地轻松。王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距离去时不远了。王维想抓住临终之前的短暂时光,他还不放心贪欲过剩的弟弟。他还没有与亲近的朋友一一告别。于是王维忽然索求笔墨,写信与在凤翔的王缙诀别。信中他劝王缙学会急流勇退,戒骄戒躁,戒除贪冒,善自珍重。还与平生亲故写了数张诀别书信,其中内容“多敦励朋友奉佛修心之旨”。

晚霞映红了天边,变化莫测的天空出现了离乱的色彩。傍晚是一天中色彩最美的时光,可是王维早已经无心欣赏这窗外的美景了。用力了气力的王维安静地回到了榻上,这一生,他已经别无所求。官不甚大,言不甚深,可是他终究是一个不能磨灭的存在。弥留之际,王维的眼前又出现了妻子灿烂的模样。相遇之时,王维对妻子一见钟情。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大婚之夜,他们曾经纵情歌舞。漫天的樱花中,一抹红色的身影摇曳生姿。他弹起琵琶,幸福从指间中溢出;她只着霞帔。王维无数次在梦中看到的情景,如今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琴瑟弦,琵琶语,高山流水觅知音,共谱一曲相思引。浅黛如水,柔眸微启,斜倚轻风里,淡看花开花落。指捻花香,步步生莲,一帘幽梦里,闲观云卷云舒。凝眸远望,望尽天涯路,等你来看细水长流,你不来,我不敢老去。

梦中的繁花簌簌落下,如今双鬓为霜、尘埃满面的自己,再见到你时,你是否会认出我?三生石上的约定,你是否等了太久?你可会像从前一样,安静地坐在梳妆台之前,等待你悦己者?从此,你我不必再做清风明月之思。

他们终于可以再重逢了,这次宛如等的时间更久,三十年,她还会像年少时那样,坐在镜前梳妆,等着自己来画眉吗?举目四望,最终王维将目光远远地投向了窗外,他的嘴角微微有了弧度。宛如,这一世,我终究是没有负你。这一生,再无牵挂!

王维卒后不久,唐代宗因爱好文学,对宰相王缙说:“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王缙上奏说:“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于是将王维诗篇上奏。唐代宗对王维的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批答王缙进集表手敕》中说:“卿之伯氏,天下文宗,经历先朝,名高希代,时论归美,诵于人口。”到了唐朝末年,梨园弟子仍相沿唱王维绝句,足见其影响之深。苏轼在《书摩诘蓝田风雨图》中对王维的诗与画评论说:“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确实恰如其分地概括了王维诗画的艺术成就和造诣。(《全唐诗》卷一二五至卷一二八收王维诗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