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倚仗临风听暮蝉:王维
19803700000008

第8章 秋风骤起

1. 高义难自隐

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

——王维·敕赐百官樱桃

一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颠沛,无论从时间空间上来衡量,以一人之力与时间之悠远抗争,我们不难发现个体的渺小。在命运的面前,抗争与妥协往往殊途同归,那么也就无所谓伟大与英雄。王维是唐代几百年历史沧海中的一粟,他左右不了宿命赋予他的苦难与幸运,也只好追求自己内心的平静,这是王维唯一能把握的事情。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去谴责他的懦弱,试问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有几人可以不随波逐流?

儒家有句经典被历代文人奉为圭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维现在的职位只能做好独善其身,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心怀天之下忧,更不能阻挡他悲天悯人的情怀。天宝十年(751年),安禄山为了邀军功,屠杀了很多奚和契丹的百姓。此消息一经传回长安,玄宗甚是高兴,任安禄山为河北道采访处置使。不真正到过地方的人,不真正看见过在天灾人祸下人类生命渺小的人不能够明白王维此刻的心情。他仿佛看见了尸横遍野的百姓,仿佛看见了哭爹喊娘的稚子,仿佛看见了永远也等不回归人的少妇。胡人的生命也是生命,众生平等,天下苍生何辜?功名利禄难道真的比生命还要重要?更何况这些人丧生竟然是为了一个恬不知耻、祸国殃民的奸臣!当时王维曾经有《送陆员外》诗云:万里不见虏,萧条胡地空。无为费中国,更欲邀其功。诗歌中,王维讽刺了安禄山杀戮过重,同时对穷兵黩武所带来的人力物力财力的损失也进行了委婉的批评。

堂前春燕飞进寻常百姓家之时,春意盎然到来。这个春天有些决绝的味道,一切都在冥冥注定中朝歧路的方向发展。近日弟弟的行踪越发不可捉摸,兄弟俩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他开始常常外出,王维常常几天都看不见王缙的身影。赶巧一日王维下朝后,需要留在长安宅院中打理家事,所以没有回别墅。晚了就留宿在京中。

王维坐在窗边,正在整理着他近日来与朋友们相互酬和写的诗作,这诗集的名字他都想好了,由于大部分都是在辋川别业所作,所以就叫《辋川集》。春寒料峭之时,王维身着厚厚的衣服,满室檀香缭绕。他安静地坐着,像是一幅画。王缙从外归来,看到哥哥的房中竟然亮着蜡烛,想来王维没有离开。自从自己暗自投靠了太子李亨,常常出外帮助太子处理事务,有多久没跟哥哥交谈他都不记得了。于是王缙吩咐下人备好酒菜,自己款步走向王维的院子。

敲门之后,王缙开口道:

“哥哥今日怎么没回别业?”

抬头看见是弟弟进来了,王维放下了笔,笑着说:

“今日家中下人们放月钱,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们了,所以过来照看着,忙完了天色就晚了,所以今晚就留下来了。”

王缙看到王维手录诗歌,不禁羡慕起哥哥的清闲来,“哥哥好雅兴,这些诗歌是什么时候作的?我竟都没有读过了。”说完了自己也有深深地无奈。一个人追逐梦想的脚步不停,那么他需要付出的则比常人要多很多。有得必有失,可这得与失的评判也不过在一念之间罢了。放弃功利的计算,所谓的得失不过是心境上的平衡。

“缙儿你最近清瘦了不少,朝堂上的事情你要多加小心。”

“哥哥说得是,今日里朝堂上暗流涌动,真的很难应付。我也打算去哥哥的别墅小住几日,不知道哥哥是不是欢迎?”

“哈哈,你这说得哪里话,别业是我的,难道不是你的?你愿意,来住便是了。”

王缙温暖地笑笑,然后正色说道:“哥哥最近要小心,朝堂上不日将有大变。”

可是王维并不以为意,“我一个闲人,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你且放心,放手去做吧。沉浮这些年,我在为官这些事上的心思倒是少了,不然还可帮帮你。”

说到这里,门外仆人敲门。原来是王缙事先安排的酒菜已经送来了。

“咱们兄弟也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今日何不就着这春花秋月痛饮一场?倒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呵呵,好,今晚我们就不醉不归。”

也许是曾经一起宦游的经历,也许是他们对佛学共同的追求,这对已经年过半百的兄弟,感情非常好,从来没有过阋于墙的摩擦。此刻,他们仍旧像从前一样,喝酒、论诗、谈画。如果岁月一直如此静好,那么当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两个月以后,王维接到圣旨,自己从左补阙的职位调离,被任命为文部郎中。这虽然仍旧是闲职,可是品级却由八品升到了五品。王维知道这是弟弟在暗中帮助的结果,他也安然地做着他的文部郎中。自保,不让政敌抓住把柄以连累王缙,这是他能为弟弟做的唯一的事情。

而此时的朝堂用暗流汹涌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杨国忠与李林甫的权力斗争达到了顶峰,此时的李林甫不但逐渐失去了玄宗的信任,身体也每况愈下。玄宗已经暗中将杨国忠当作李林甫的替代品了。可是说起杨国忠的作为,比之李林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国忠执政期间,对外曾经发动过两次战争,攻打的对象是南诏。不幸的是两次都以失败告终,对国库和国力的损失直接导致了空虚的程度。天宝十载( 751年),杨国忠刚刚上任京兆尹一职,京畿重地的治安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权力之大可见一斑。他趁机推荐自己的党羽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并命令他率兵攻打南诏,结果大败,士卒阵亡六万人,南诏投奔归附了吐蕃。对此杨国忠不但没有处罚鲜于仲通,而且还为其大邀战功,被蒙在鼓里的玄宗还真的以为自己身边都是精兵悍将。紧接着,杨国忠又上书请求第二次发兵攻打南诏。玄宗便命令在长安、洛阳、河南、河北各地广泛招兵。杨国忠派御史到各地去抓人,把他们带上枷锁送到军营。父母、妻子哭声遍野。

在朝廷上,杨国忠让文部选官之时,不论才华,只看资历,为官年头多的就可以留下。以便笼络人心、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按照唐朝的规定,宰相兼任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职权范围已经很大了。为了避免一人独揽大权,选官的职责应该交给侍郎以下的官员办理,而且手续十分严格,必须反复进行筛选才可。然而杨国忠却私自拟好名单,然后命令胥吏到自己家中,命令左相陈希烈和各个相关部门的长官都汇聚到一起,当中宣布名单,一天就完成了原本应该半年多完成的工作。选官大权由是被杨国忠一人垄断。如此一来,杨国忠的做法表面上看竟然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迎合了一些人的需要,所以他的亲信们竟然请求玄宗,给杨国忠在省门立碑,以赞扬他的选官之“功”。玄宗于是让鲜于通起草碑文,并且亲自修改文书,刻好后立于省门之侧。

这样一来,李林甫的权力就被架空了。面对这样的颓势,任李林甫如何狡诈,在失去了玄宗的崇信之后,一切都成为了妄谈。他只求不在有生之年,被罢官抄家砍头就好了。

天宝十二年,李林甫病逝。玄宗旋即派命杨国忠担任右相,兼文部尚书,判使照旧。杨国忠以待御史升到正宰相,身兼40余职。为了斩草除根,杨国忠纠结朝臣,诬陷李林甫在世期间勾结外敌卖国等几十余条罪状,还未下葬的李林甫,在死后竟然被削去官爵,改以小棺如庶人礼葬之。李林甫的子孙流放岭南,即为今天的广东广西等地,家产全部被没官。

宿命的轮回是一个奇妙甚至荒谬的过程,削官爵、流放子孙、抄没家产,李林甫为相的十几年里,他不知对多少忠臣良将设下了这样的圈套。如今报应不爽,虽然杨国忠用了卑鄙的手段,为的是达到卑鄙的目的,可是不能不说李林甫得到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李林甫死后,王维觉得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巨石仿佛被那开了。他以为自己又有了机会,事实也是如此,只是其中的波折,王维并未预见到。这一时期,王维的诗风又见活泼的倾向。可是这活泼并不代表王维对自己的政治生命再次充满了期待和激情,对于这样一位悲天悯人的才子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奸相遭到惩罚来得更快意了。例如下面这首诗就是这样:

敕赐百官樱桃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才是寝园春荐后,

非关御苑鸟衔残。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

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如果这首应制之作还不能表现王维诗风的转变的话,下面这首与友人的酬和会更好的表明:

同崔员外秋宵寓直

建礼高秋夜,承明候晓过。九门寒漏彻,万井曙钟多。

月迥藏珠斗,云消出绛河。更惭衰朽质,南陌共鸣珂。

所谓快乐,就是高兴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李林甫的下台让王维暂时有了愉快的心情,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杨国忠比之李林甫,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的王维已经无心思考朝政了。他把自己的心思全部花在经营辋川之上,在王维的经营之下,辋川别业已经变成了文人僧人交游的好去处。春、夏、秋、冬,王维以一个艺术家独特的敏感,记录着辋川别样的色彩,王维笔下的辋川静谧、疏朗、安宁、美好。

王维生性喜好交游,在他众多和尚朋友中,有一个人很值得一提,他的名字叫晁衡。晁衡原名仲满,即为历史上有名的东渡和尚--阿倍仲麻吕,日本人。唐朝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地方,所以很多国家例如波斯、高丽、日本都会派来遣唐使或者留学生,这些人生活在长安,学习唐朝先进的文化和技术。

晁衡是唐玄宗开元五年(717年)随日本遣唐使来中国的留学生,到唐朝后改姓名为晁衡。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朝,任秘书监,兼卫尉卿等职。王维与他的相识在什么时候、是什么事情,现在统统不可考证了,但有一点可以证明,两个人的关系很好。

天宝十二年(753年),藤原清河作为大使的日本第十二次遣唐使团来到长安,并且迎接著名的鉴真和尚赴日传授佛法。十月,晁衡陪同使团到扬州延光寺礼拜鉴真和尚,之后随同返日。

王维常常与晁衡在辋川谈论佛法,交情甚笃,眼看着晁衡要离开,古代交通不发达,海路遥远且不甚安全,王维对朋友归国十分不舍也很担心,所以作《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相送,原文如下: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2. 时见起行尘

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王维·田园乐七首

天宝十三年(754年),王维五十六岁,升任给事中。给事中官列正五品上,是门下省的职位。而且是相当重要的职位,它的职责是分判本省即门下省日常事务,具体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有异议可直接批改驳还诏敕。百司奏章,得驳正其违失,事权甚重。

这是王维为官几十年来,所担任的职位最高,权力最大的官职。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可笑,当你不需要时候,他偏偏给了你曾经魂牵梦萦的东西。此时此刻,王维的心思已经不在政治前途上了,他更愿意寄情于山水和禅宗,自我的放逐有时候更是一种自我的救赎。无欲无求的王维,面对这样的重要的职位,也是每日不过是完成应该进的职责罢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求无愧于心。

山中自在宁静,王维也乐在其中。初冬之时,夏日里叮咛作响的溪流此刻竟渐渐清浅起来,露出了河床上圆润多样的石头,清澈的溪流便这样跳跃在粼粼白石之间。寒风徐徐吹过,又到了枫叶染红时,翠绿的青山点缀一抹绚烂的红色,分外醒目宜人。这样的秋日最适合登山独行,色彩明丽的山景是最好的伴侣。白雪皑皑之时,王维自己躲在屋中临字作画,若是除去朝中琐事烦扰,日子倒也自在快乐。

山中好风日,时间过得自然很快,秋去春来,辋川迎来了一位客人。此人诗才很好,在中国文学史上小有名气,是王维的挚友。他的名字叫钱起。

钱起,(710~782年),字仲文,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他是王维众多好友之一,唐代著名的诗人。其诗风格清奇,与郎士元、司空曙、李益、李端、卢纶、李嘉祐等并称大历十才子。

钱起来的时候,王维正在文杏馆前面忙得不亦乐乎。远处看来,他卷起裤管和衣袖,身着深褐色的短打,脸上洋溢着兴奋地神色。走近了才看到,他在打理馆上斜倚旁出的枝叶。这文杏馆的构造颇为奇特,确切地说它是建在杏树上的。房舍中的承重柱子--屋梁,是截断了文杏安作的。香草编织的屋宇,取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的典故,表现主人品格高洁,不与世人同流合污。取法自然,王维最是中意的自然之美表露无遗。屋宇不大,可是在杏花盛开之时,馥郁清香萦绕鼻尖,确实别致有趣。“怨不得此处名叫文杏馆,原来是这么建造的。”钱起心中暗忖。想着,他走上前去,说道:

“王兄好雅兴,怪不得世人都夸兄之辋川为大唐之世外桃源,这春景实在是美。看看这满山的青翠,骤雨般沾湿了衣衫!”

“仲文来啦,你怎么有闲情来我这逛逛啊?”王维笑着回答。

“哈哈,快点拿出你的好酒来,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又要调任了?”

“朝中尘世烦扰,我决定效仿王兄,隐居蓝田,今日特来辞行。”钱起笑呵呵地说道。

“来来来,快进来,如今桃花待放,那桃花坞我也好久没去了,今日咱们就去那处吃酒如何?”

“美则美矣,只是桃花娇弱,更似少女情怀。我却最爱王兄竹里馆那一处凤尾森森,身处其其中总是不免想起竹林七贤,更有一番风骨。”

“好好,那咱们就去竹林,竹林清净,适合长谈。”

白日已经西沉,炊烟袅袅升起,田舍中的一切自然恬静。王维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然后回身对钱起说:

“我们晚饭去竹林亭吃,我与你畅谈。只不过我这里可没有肉,你知道我茹素多年,还得委屈你。”

“王兄这是哪里的话,清清淡淡地才好。”

“我已经吩咐厨房了,趁着空挡,天色也还亮着,我带你在这附近转转。前几日,我见春暖花开,着人在湖边建了个亭子。可愿意随我一同去看看?”

“悉听尊便。”钱起笑着说。

二人绕过菜畦,过桥一直往前走,大概一里左右,欹湖就到了。欹的意思为倾斜,此湖取名欹,是因湖势倾斜而得名。未见欹湖之时,钱起已经闻到了芙蓉花香,若隐若无,暗香浮动。二人到达目的地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碧湖,湖水清澈平静。极目远望,山色青青,白云舒卷自如,变幻莫测。湖边有小船一直,摇曳着横斜在岸边。湖心处有一座凉亭,独特之处是,这凉亭周围开满了芙蓉花。王维和钱起小心登船,向湖心亭划去。花香扑面而来,清新脱俗。

“此亭刚刚建成,我也是第二次来,还没有想好名字,仲文你可愿意赐名?”王维一边解释一边划着船。

“多谢王兄抬举,赐名不敢当,勉力一试吧。”钱起想了一想,说道:“这亭子本就傍水而建,且与荷花相得益彰,其美在自然和谐,让人有尘念俱消之感,所以名字若过于雕琢弄巧倒不好了。索性就叫临湖亭可好?”

王维听了,点头道:“仲文知道我的心意,这名字恰到好处,我明日让人写了牌匾来挂上。”

从西边上岸,湖边的滩涂,上面立有一块石碑,名之曰:白石滩。因此处滩头有白石一块而得名。溪水由此处入湖,沿着溪流追溯,清水、白石、绿蒲相映成趣。家住滩两头的姑娘们,滩头浣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日头沉沉西归,暮色四合。

“天色暗了,想必老张也做好了饭食,我们且回吧。”王维说道

“哈哈,此处美不胜收,竟一时忘了时间。”

“仲文的蓝田美景,我也很是羡慕呢。”

“王兄此处真是桃园,有兄长这样的人居住在此,倒也不辜负这美景了。”

王维和钱起谈笑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主屋。王维吩咐仆人把酒菜安置在竹林亭中,二人稍作休息,也直奔竹林而去。

安坐于亭中,木质的桌椅是王维亲手制造的。坐于其上,一种木头的香气萦绕在身旁。桌上摆着几盘清清淡淡的菜蔬,是王维房舍后面菜畦里刚采摘的。酒菜虽然简单,可是此情此景,与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酒不醉人,人也应该自醉吧。林里空幽,森森然清净喜人。月影疏浅,皎皎然洒落,让竹子多了一抹朦胧的神秘感。觥筹交错的瞬间,浓烈的酒香延伸着散发到空气中。春夜的宁静,仿佛一切生命都已经息止,可是下一刻仿佛又听到了庄稼拔节的声响,不知道哪里,时而传来了犬吠声,这才让人心中有了并非梦境的真实感。王维弹琴长啸,划破长空的是一声声明亮的符号,弹毕起身低吟:

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

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

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

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

这次的别离,王维一扫郁闷的心情,虽然不舍,但他毕竟是开怀的。这从“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中一个“羡”字就可以看出,安于采蕨饮浊酒的生活,远离爵高官显的仕途,真正的脱离,让王维何等羡慕!

听罢王维的赠诗,钱起手持酒杯,一边喝着,沉思片刻,张口便道:

酬王维春夜竹亭赠别

山月随客来,主人兴不浅。

今宵竹林下,谁觉花源远。

惆怅曙莺啼,孤云还绝巘。

亦官亦隐,这是当时很多士人的选择,一方面是隐逸情怀的文化向心力;另一方面,一个真诚的正直的心怀苍生的书生,没有办法忍受乌烟瘴气的朝廷。此时的朝廷,杨国忠已经独揽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对百姓的疾苦漠不关心。

天宝十二载( 753年),关中地区天灾不断,水患饥荒严重,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唐玄宗知道后很担心天灾会导致庄稼减产,影响到农业生产,而挨饿的饥民流民又会引起社会混乱。杨国忠知道玄宗的担忧以后,便叫人专门拿好庄稼给玄宗看,并且告诉玄宗说:“雨水虽多并未伤害庄稼。”

可笑的是,玄宗竟然信以为真。杨国忠更是继承了李林甫的传统,出行前呼后拥,政务在家中处理。对上下建议奏折做出决定和批示以后,让陈希烈代他署名。御史台、尚书省的官员有才能名望,如果不与自己意见一致,都被调出朝廷或京城,或者陷害贬官。

另一方面,玄宗还很是宠信安禄山。与杨国忠不同的是,安禄山手握重兵,实权很大。杨国忠知道安禄山必定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况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所以杨国忠决定除掉安禄山。

杨国忠曾经多次在玄宗面前提醒,说安禄山有谋反的意图,可是玄宗并不相信。安禄山身任三道节度使,而且掌控东北地区的精兵,他确实有别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借口。杨国忠执政之后,对自己处处使绊子,他已经知道杨国忠必定会对自己不利,开始提防杨国忠,二人的矛盾有不断激化的趋势。

也许是上天不帮助杨国忠,他任命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魏郡太守吉温为御史中丞,充京畿、关内采访等使。吉温向安禄山辞行,准备离开范阳时,安禄山亲自为吉温牵马,还让自己的儿子安庆绪十里相送,面对安禄山看似诚恳的行动,吉温很感动。后来吉温在长安任职,把朝廷的变动全部告知安禄山,成为安禄山在朝廷里安插的眼线。消息传递速度之快,竟然能够一夜之间就传达到安禄山那里。杨国忠在玄宗跟前诬告诋毁安禄山,安禄山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至此,二人的矛盾公开尖锐起来。

此时的王维身处要职,况且他的政治嗅觉极其敏感,早就已经察觉出来朝堂内外诡异的氛围。各种权力不断角斗,危险的气息越来越近。目前的朝廷,表面看似安静平衡,可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片刻的宁静,可怕、压抑。可是王维不曾感知的是,这场暴风雨一旦席卷而来,不知道会摧毁多少权力交织的房舍,带走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的生命。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3. 天地忽开拆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王维·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当历史的车轮停在天宝十四年(755年),一场惊天巨变呼啸而来。从此,伟大的盛唐走到了尽头。十一月初九(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趁唐朝内部安禄山空虚腐败,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共十五万士兵,号称二十万,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谋反,史称“安史之乱”。

唐玄宗时期,国家兵力共有五十五万,只有六万驻守在长安附近,其他四十九万万或驻守于边陲,或者掌握在各地节度使手中,皇帝无法轻易调动,于是形成了严重的外重内轻的局面。而盛唐安定繁荣近百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百姓和士兵都疏于战争,所以河北州县立即望风瓦解,当地县令或逃或降。安禄山从范阳起兵,长驱直入,至十二月十三日攻占东都洛阳,仅用了三十五天时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控制了河北大部郡县,河南部分郡县也望风归降。

十一月十四日,玄宗得知安禄山谋反的消息。王维身处给事中要职,对于往来奏折和皇帝诏命,都可以第一时间知晓,当王维看到这一消息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场浩劫的严重性。玄宗得到消息后震怒,想到自己曾经宠信的人竟然谋反,他生气地甩了案上的茶具和奏折,厉声说道:

“传朕旨意,命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兼任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负责防守安禄山的进攻。命荣王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圣旨下达之日,立即动身东征,剿灭叛军。”政令下达到门下省,众人不敢怠慢,看到玄宗如此坚决的态度,大家暂时都安心了。因为想起安禄山粗鄙不堪的样子,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能成大气候。所以京中的一切事宜仍旧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然而前方紧接着传来的消息让大家都震惊:东京洛阳陷落!叛军田承嗣、安守忠进攻洛阳,封常清军队被叛军骑兵冲杀,大败溃逃,叛军攻占洛阳,封常清逃走。叛军追击高仙芝军队,唐军大乱,人马践踏,死者不可胜数。后唐军退守潼关,才阻住叛兵西进。东都洛阳是西都长安的一道屏障,两者相互为犄角之势,一旦洛阳陷落,长安也危在旦夕。天宝十六年(756)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准备西进夺取长安。

此时战事紧张频繁,公务繁忙,王维也没有空闲时间回辋川安度隐居生活了。朝廷之上风声鹤唳,长安城中的百姓则是战战兢兢。唐玄宗任命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扼守潼关。哥舒翰采用以逸待劳战术阻击叛军,等待决战时机成熟。但玄宗屡次催促他出战,哥舒翰不得已出关与叛军决战,结果唐军大败,哥舒翰力战被俘,投降了安禄山。

潼关是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潼关既破,长安已无险可守。消息到达的时候是晚上,玄宗得知之后。为了避免灾民流动、朝廷和后宫大乱,他封锁了消息,只告诉了几个重臣和杨贵妃,这当然不包括王维。晚上,王缙急急忙忙地回到家中,他现在前院安排了一些事情,把行车大概路线告知家眷,催促着他们先出法,因为家眷中女眷居多,跟随大军一起行走,一则难以跟上队伍的速度,二则王缙毕竟不是高官,没有理由自己也拖家带口地跟着玄宗逃跑。即使贵为天子的玄宗,还不是只带了杨贵妃一个人走。安排好后,前院人去楼空,王缙直接来到王维房中。王维正在案前写着不知什么东西,一笔一画、一动一静,仿佛世界仍旧如此平静,并不曾发生战乱和祸患,现世安稳说得或许就是这种状态。事出紧急,王缙来不及寒暄,直接说道:

“潼关失守,不日朝廷将会迁移。皇上会携宫人和一并重臣暂时入蜀躲避。哥哥赶快收拾一下细软,准备启程。”

听闻这个消息,手中的毛笔掉在纸上,墨迹氤氲出一大片痕迹。他错愕地说道:“潼关失守?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门下省没有受到奏报?”

“军情都是直接递交给皇上的,何况奏折是今晚到的。皇上为了避免城中大乱,暂时封锁住了消息。”

“那你是从何处得知的?”王维还是不敢相信,偌大的盛唐,竟然就败在了一个蛮夷粗鄙的武官之手,皇上出逃,这是何等的耻辱!

“太子今日命人传话,我才知道战况。哥舒翰已经降了安禄山了。明日随行之人众多,肯定是一片混乱,哥哥你要当心。”

“好,你不必担心,顾好家眷。”

“今晚我还要去太子处商量大事,就不回来了。明日不能和哥哥一同启程,哥哥你要保重。”交代完事情,王缙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王维赶快收拾好东西,准备第二天随玄宗出奔。看看眼前的屋舍,这是自己中举人那年修建的,雕栏玉砌仍旧在旁,只是朱颜改。明日一去,不知道何时能再回来,王维不禁留恋起来。王维想起自己十几岁第一次入长安时候的繁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商旅遍天下。不管你是胡人还是夷狄,不管你是炎黄子孙,还是海外来客,人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归属,那是天下人都希望栖身的繁华都市。大唐,是天下人的文明中心,长安城中形形色色的西域人、高丽人还有日本人是最好的证明。如今,这样的盛世繁华已经走到了尽头,他难以想象那个像猪一样蠢笨的男人,竟然是亲手结束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悲上心头,一种亡国之感充斥在王维的脑海。然而,当王维陷入感慨之际,宫中再次乱成一团。

造化弄人,夜半时分,军情再一次传入宫中。安禄山取得潼关之后,立即长驱直入,大举进军长安,竟然没有休整部队,更没有进行庆祝。意识到了危险越来越近的玄宗,决定立即出发。本来定好要在第二日清晨撤离的队伍,竟然在半夜就走得七七八八。王缙被卷在凌乱的出奔队伍中,一时之间也无法通知王维。

等王维清晨起床准备入朝之时,玄宗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了。四野寂寂,沉睡的大唐王朝还没有发觉祸患的到来。宫中仍旧一片祥和,只是来往相告的奴婢们脸上多了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们脚步匆匆,王维知道,下一刻,这个安静的地方将要轰然倒塌。他不是没想过追上去,只是往来已经毫无痕迹,自己又向哪个方向追逐呢?外面战乱纷纷,如果被叛军抓住了,人死事小,失节事大,还不如留在长安。

早朝的官员们,从刚刚的面面相觑,到现在的沉寂无声,他们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王维能够想到下一刻他们一定会作鸟兽散。随着这些人的离开,长安城将笼罩在阴暗的恐惧之中。

如今,长安城中还悄无声息,消息还没有传开。百姓依旧怀着忐忑的心情,进行着正常的生活。酒肆客栈开门迎客,路边的小摊贩吆喝着,热闹和喧嚣随着日头一起缓缓升起。

从朝中出来,大家都神色匆匆,玄宗出奔的事情已经能从他们逐渐聚焦的瞳孔里映射出来。王维逆着人流,已经年近花甲的他从来没有这般没有归属感,他仿佛听到了金戈铁戟相撞的声音,仿佛听到了战马嘶鸣、人声鼎沸。渐渐的,他开始接受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洁身自好,不接受伪职,不为安禄山效力。

王维回到了家中,他安静地等待,等待命运的宣判。从来没有如此无力的感觉,像是被绑缚住了双手和双脚,命运无法决定,生活不知道能够继续到几时,颓然地等着命运的铡刀。王维想着,趁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需要安顿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的家仆,这当然也包括王缙的家仆们。

王维向他们说明了情况,然后给了他们丰厚的报酬,遣散家奴,让他们赶紧去逃命。这里又回到了原点,自己孤身一人,面对着空洞的房间,六十年一个甲子,六十年一个轮回。自己在长安宦游,一点一点积累建立起来的家业,顷刻之间就散尽了。转了一圈回到原点,王维豁然明白,原来一切都是虚无,佛家所讲的无欲无求不正是因为这样?黄粱一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只有佛法中的精神玄奥,才能是永恒的所在。

人说参禅有三种境界——最开始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初识世界,内心纯洁,眼睛里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然后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涉世渐深,发现这个世界一片混沌,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看山感慨,看水叹息。最后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饱经沧桑,开悟生慧,便可“任他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明月”。

王维现在的心境正是这第二种境界,涉世渐深的他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原本起于混沌,也必将止于混沌,青山绿水皆着我之色彩。此山非彼山,此水皆我水,感慨寄予山水,王维的诗风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只是此时的王维哪里还有心情吟诗作画。

轻骑军带着安禄山的嗜血和残暴一并抵达长安。常年驻守在边疆的士兵,看到繁华的长安城,肆虐和掠夺的欲望增长到了极致。他们冲进禁宫之中,杀人放火抢夺宝物和女人。他们焚毁屋宇,抢夺金银财宝,砸碎了古玩瓷器,糟蹋了纯洁的姑娘。

战乱下的长安城满目疮痍,遭到空前的浩劫。《旧唐书·郭子仪传》曾经这样记载这场浩劫:“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楱荆(“楱”应改为“榛”),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叛军所经之地,几乎一片荒凉:血流成河,百姓民不聊生,流民强盗四起,这还是那个世界文明的中心——盛唐吗?!

唐玄宗李隆基六月十三日凌晨逃离长安后,在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市西北23里)途中遭遇兵变。六军不发,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请杀杨国忠父子和杨贵妃。玄宗经过激烈的挣扎,下令赐杨贵妃自缢,当然这个圣旨得是老奴高力士传达的。而早已激起民愤的杨国忠则被乱刀砍死。

这场兵变后世众说纷纭,可是只有当事人知道,这是太子李亨和手下的一并臣子,这当然包括王缙,设计在危机的时刻除掉杨国忠。为了这一天,太子李亨二度废弃自己的妃子,韬光养晦,受尽了屈辱。然而仅仅除掉杨国忠和杨贵妃还不够,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此事之后,玄宗的军队兵分两路,玄宗入蜀,太子李亨则率领一部分人北上入灵武。天宝十五年安禄山占领长安、洛阳,进入安史之乱的最高峰。

4.冬中余雪在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维·凝碧池

当你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甘愿做一个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时,上天用苦难考验着你的真诚;当你决定安心接受上天的安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时,它可能会继续磨难你的心志,不断挑战一个人接受的底线。王维就出于如此悖论的轮回之中。当他终于安于天命,坐等兵临城下的时候,一件事情再度引起了他的不安和惶恐。他可以忍受多年经营但仍旧怀才不遇,可是他绝对不能想象去背负遗臭万年的骂名。

安禄山曾下令,安史叛军进城之后,全力搜捕朝廷命官,带回洛阳。不愿意归降的下狱相逼,愿意归降的授以官职以收罗人才,参与朝政大事。为了让这些唐朝的命官为自己所用,安禄山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王维的昔日好友——韦斌便深受其害。韦斌是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的重臣,其父韦安石曾是武则天的丞相,是台阁重臣。韦斌更是为人正直,老成持重,且颇有文采,深受时人的敬重,又是薛王李业的女婿,可谓是皇亲国戚。安史之乱爆发之时,韦斌正任临汝太守,临汝在洛阳西南,当安禄山打开洛阳大门之后,韦斌被俘。安禄山扣押了韦斌的家人,以此作为威胁,逼韦斌就范。无奈之下,韦斌只好接受伪职,希望能够在叛军的内部瓦解他们的团结,从而达到讨伐逆贼的目的。

王维得知韦斌的遭遇之后,深为感慨。自古文人对名节和气节的追求都很高,看着朋友为了家人的性命,不得不接受伪职,内心的不平和苦闷肯定是难以忍受的。生与义,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生取义。可是,当义与家人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没有哪个人能够毫不顾忌地做出选择。他必须尊重家人的生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受难,所以也只能背负骂名,委屈自己。王维明白韦斌的苦心,可是他不想自己也陷入这样的境地。所以他不能坐以待毙。想好了一切应对的方法,装好了需要的药物,王维收拾好行装,准备到曾经隐居过得终南山避避风头。

他踏出家门,颓败的街景让他忍不住想流泪。入夏时节,这里本来应该是蝉鸣声声、叫卖声声的,可是如今经过战火焚烧的长安,哪里还有昔日的繁荣,城墙外面长满了野草。温热的风吹起,野草随风摆动,这明明就是一个荒无人烟的人间炼狱,这不是长安,不是盛唐的都城。国家破灭了,可是这山、这河、这人却还在,在忍受着国破之悲。娇艳欲滴的花朵,似乎都要流出眼泪,为的是这般断壁颓垣。杜鹃高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一声声惊心的鸟鸣,让王维泪流满面。归去?自己该归向何处去?

王维低头看看自己,依旧穿着素衣,缟素般的颜色似乎特别刺眼,又仿佛是为了这破灭的山河披麻。年近花甲,花白的头发,手掌上的若有若无的老年斑,日益笨拙的脚步,无不昭示着眼前老人的沧桑之感。自己竟然能够遭遇到梦中都不会想的情景,曾几何时,世人都以为这繁华的盛唐会千秋万代无穷尽吧。他无力地向前挪动,无意中竟卷入出城逃荒的百姓的队伍之中,和他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当王维以为自己已经走出叛军的势力范围之时,一对叛军正面朝他们走来。王维藏在人群之中,盼望着自己能够不被发现,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许是宿命的渊源,他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

说来也巧,这队士兵中,有一人曾是安禄山的车夫。安禄山上下朝时都是他为其策马。当然,安禄山在禁宫之中叫住王维那一次,他也是在的,所以他认得出王维的面孔。这时,立功心切的车夫,一眼就把王维从人群中认了出来,结果可想而知。

王维被人押着回到了城外的军营。自从那次参加了安禄山的宴饮之后,安禄山对王维青睐有加,所以众人忙像献宝一样将王维送回了洛阳。路途遥远,王维将先前准备好的药一点一点服下,很少的剂量,可是在到达洛阳见到安禄山时,药效还是发挥得很好。

王维见到安禄山的时候,他正坐在所谓的龙椅之上,身着龙袍。肥头大耳的安禄山坐在金黄色的龙椅上,仿佛是一摊肉放在了黄金上,王维看了只觉恶心。在侍卫的推搡之下,王维不得已下拜,却只说着:

“下官王维,拜见安将军。”并未将其当成皇帝。

安路上倒也不生气,反而好奇地问:

“是不是当年在长安弹琴那个王维啊?你当年作诗,说朕以后能够杀敌报国,怎么样,朕现在果然做到了吧!”

王维是一个平和之人,他并不会像很多急躁的人那样,破口大骂。而且现在的形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做对王维的处境毫无益处。王维只安静地等着下文。

“原来你是个什么官?”安禄山不改粗野的脾性,直接问道

“给事中。”王维似乎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说

“嗯,那你就还给我当给事中,好好干,朕不会亏待你的。”

“我年龄已经大了,身体和眼神都不太好,原本也是要向朝廷请求辞官的,只是奏折还未递上,就发生了这些事。况且我现在喉疾严重,恐怕不能继续为官了。”

说到这里,安禄山才发现王维的不对劲,他的嗓子仿佛格外地嘶哑。可是安禄山虽然粗鄙,可是生性好疑,且为人狡诈,自然不会轻易相信王维,所以说道:

“既然是身体不好,那就养好了再当官。来人呐,把他送到菩提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随意走动。”

王维这样被押着送到了菩提寺,交给王维的好友韦斌看管,软禁了起来。安禄山一边每日派郎中来诊治,另一边却发榜书写朝廷命官,其中竟然书王维是给事中。还在寺中的王维对此并非不知情,可是他没有办法也无力解决这件事,只好听之任之,反正自己并未作出背叛朝廷的事情,清者自清,世人自有公论。好在有韦斌的照应,一应生活到没有受到苛待。

王维虽然是被软禁,可是住处倒也清幽。禅房在花木的深处,清雅别致,每日清晨的撞钟声,倒是让这个一心向佛的老人,内心多了一丝安宁。他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一个人拄着拐杖到寺后面的山上坐一会,这是王维唯一能做的排遣心中郁闷的事情了。青山依旧在,可是多了几分悲凉的色彩,如山般悲壮的是王维决不出任伪职的心情。菩提寺是洛阳有名的寺院,虽然洛阳遭到战火的洗劫,可是寺中的清幽不减当年。王维在洛阳宦游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那是王维还是青年才俊,青春的激情和满腔抱负正在等着王维一一去实现。可是今日再到这里,自己已经是囚犯的身份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矣。被软禁几月有余,王维竟然在菩提寺看到了自己的好友裴迪。裴迪和韦斌做了很多工作,才能让王维有机会同朋友一叙。

“王兄竟清瘦了许多,这里一应习惯吗?”裴迪问道。

“我一切都好,只是外面现在形势如何?”

“皇上已经入蜀了,太子率领一队人马北上,与郭子仪大将军互相照应,准备攻回长安。”

“好,好,好!我大唐不能毁在这样的贼子手中。”贼子自然是指的安禄山,可是王维又不能直接说出,因为寺中到处都是安禄山的耳目。

“凝碧池中舞乐又起,真是糟蹋了美景。”裴迪说得隐晦,可是王维知道并没有这么简单。

“凝碧池之事我也略有耳闻,可是真的?”

裴迪沉默了,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国破山河在,可是黎民百姓、朝官乐人,和这残破的疆土一样,正遭受着莫大的灾难。

原来安禄山叛逆唐王朝之后,在凝碧池大摆宴会,逼使梨园弟子为他奏乐,众乐人思念玄宗欷嘘泣下。其中有个叫雷海清的人,掷弃乐器、面向西方失声大恸,安禄山当即下令,残酷无比地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上。凝碧池是洛阳禁宫中的皇家名池,如今洛阳惨遭荼毒,连昔日的歌姬舞师都不能幸免,王维想到这里,内心不禁悲从中来,一时难以自持,做了下面这首诗,这首在肃宗刀下救了王维性命的诗歌:

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做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后来又被称作凝碧池诗,诗中集中强烈地表达了作者对亡国的悲痛和对唐明皇的思念之情。全诗之眼,在一个“伤”字。逆贼安禄山在凝碧池桑作乐,供奉的人一时声泪俱下,此为技师之伤;千家万户的百姓,为满城荒凉而感到悲惨,这是百姓之伤;百官不能朝拜真正的天子--唐明皇,这是百官之伤;秋槐落叶纷纷落在原本热闹,而如今却空空荡荡的宫中,这是自然风物之伤,又何不是诗人自己心中之伤。正因如此,此诗才得到了唐肃宗的嘉许,并因此而减轻了王维的罪责。

王维在寺中被软禁,一应生活还过得去,可是他常常因为亡国之思而悲痛。曾经辋川别业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他特别怀念在辋川时候的悠然生活,虽然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做,可是意义于现在完全不同。王维特别期盼能够回到平静的桃源生活。心情并不明朗的王维,安史之乱期间只做了两首诗,一首为凝碧诗,而另一首则是《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其诗云:

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诗中表达了自己迫切地希望隐居生活的愿望。然而王维现在的处境,洁身自好已经很难,更遑论隐逸于尘世之外?

被软禁半年有余,安禄山的耐心彻底耗尽了。他命人将王维下狱,并且明确地告诉王维,如果不为自己效力,就一直在监牢之中度过残生吧。

另一面,天宝十五年(756年)七月,即安禄山在洛阳登基这一年,太子李亨在灵州(今宁夏灵武市区)自行登基,称为唐肃宗,年号为至德,公元756年则为至德元年。而此时还在世的唐玄宗李隆基被尊奉为太上皇。

为了迅速收拾残局,唐肃宗李亨在外封大将军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奉诏讨伐安禄山与史思明;对于政事,李亨礼贤下士,频顾茅庐以求得隐士李泌辅佐朝政。关于李亨与李泌相处的记载,史书中如是说:肃宗大小事情都征求李泌的意见,甚至于将相的任命和升迁都与他商议。

以国君之尊,李亨竟然允许李泌同自己并马而行,甚至夜宿对榻而眠。对李泌的优待,显示了李亨的明君风度,这也使得许多散失的大臣很人才先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