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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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他们站在生死的两岸

——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并序: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在希腊神话中,有一位诗人歌手叫俄耳甫斯。他的妻子欧律狄克因蛇毒不幸死去,他悲痛欲绝。为了挽回妻子的生命,俄耳甫斯克服重重磨难来到地府,用优美的琴声打动了冥王。冥王同意俄耳甫斯将妻子带走,但同时又告诫他,在走出冥界之前,无论如何不要回头。于是,俄耳甫斯带着他的爱人,穿过黑暗的森林、岩洞、幽谷、死河,一前一后地走着。欧律狄克脚上的伤口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俄耳甫斯努力克制,不去安慰。终于快到冥界出口,欧律狄克不满丈夫的冷漠抱怨起来,俄耳甫斯非常心痛,忍不住想给妻子一个拥抱。但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欧律狄克被黑暗吞噬,永远地消失了。

死亡是世间最冷酷的终结者,无论多么深沉而浓烈的爱情,在它面前都无能为力。就像俄耳甫斯一样,越是牵肠挂肚,失去的痛苦只会有增无减。最怕,在生死的两端,相爱的人站成了彼此平行的岸。

少时读《红楼》,见其中说黛玉“向来是个喜散,不喜聚的”,只觉得是她天性不喜热闹。再到后来,也渐渐懂了她的心思:“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按这个道理,人不但不应常聚,更不该相爱——死是所有人的归宿,生恋时欢喜,到死别岂不痛苦?既无奈又绝望,所以不如倒是不爱的好。可惜,玲珑剔透如黛玉,在情缘面前也是甘心受劫。

晋人王衍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古人说得好,唯有圣人才能忘掉喜怒哀乐、超越七情六欲,似我等凡人,以情为生为死为一切。可世人恰恰愿意做这样的凡人,所以又有今人说:“你的声音对我来说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即便是我已经死了,只要你叫我,我想我也会从坟墓里起身,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你走。”世间有太多这样的爱,没有起死回生的魔法,却有超脱生死的勇气,不能像俄耳甫斯一样出入冥界,就把爱人的样貌刻进回忆里,若怕回忆终会淡去,便写一首诗,作一阙词,留在永不褪色的时光里。

李清照的这首悼亡词,连词牌中都透着苦涩。词调原名《御街行》,后变格为《孤雁儿》,常用来写离别悼亡等悲伤之情。易安在序中说这是一阙梅词,实则是以写梅为名抒悼亡之意。藤床、纸帐、沉香、玉炉,都是闺阁中常见之物,梅花三弄、吹箫人去也是她多次用过的典故,但正是这些老景旧情,勾起了她的无限伤心。明诚已逝,人去楼空,纵使寒梅开白雪落,再无人陪她江边赏梅,踏雪寻诗。山河破碎,文物丧尽,四顾茫然;孑然一身,无所依靠,又遇人不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这天和地的距离,生与死的界限,消不掉打不破。云中没了锦书,相思再难相寄,正所谓“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死亡并不孤独,活下来的人才寂寞。于逝者来说,这一生有个人依恋你爱慕你为你憔悴为你苍老,大概是件体面又幸运的事情。但对于活着且活在回忆里的人来说,哀莫大于生悼。其实,死亡本来是可以预期且毫无悬念的结果,可能是它在平凡的日子里并不常见,就成了日常生活的禁忌。每每被提及,都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提起古代悼亡佳作,历来推崇苏轼的《江城子》和贺铸的《鹧鸪天》为悼亡词双壁。他们的词是对过往生活的追忆:十年光阴生死两隔,苏轼还记得妻子王弗在窗下梳妆的样貌,“不思量,自难忘”;卧听风雨,贺铸想起昔日妻子为自己挑灯补衣的温柔体贴,内心翻江倒海,怅然若失。虽然琐碎又见情深,情之所至又作矜持,这大概是岁月蹉跎的一种标志,中年丧偶老来回忆,爱情中掺杂亲情,情分上可见你侬我侬,文字上却亲厚端庄。一如易安的悼亡词,感情深挚馥郁,却没了年轻时手写相思的浓烈。

时间后延,纳兰性德悼念妻子卢氏的几首作品也流传甚广。“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他的悼亡词有爱情游走的痕迹,不加遮掩不做修饰,没有人世沧桑的感慨,只抒心之所想情之所系,虽直白裸露却不会让人有脸红心跳之感。

死亡虽把人隔在两端,但这些美丽的诗篇却让他们的情感不朽,让人为之感动,为之饮泣。卢梭说过:“死亡给了我永远爱你的权利。”也许正是这样,感情中不可避免的瑕疵才被遗忘,那些或浪漫或温馨的瞬间被无限放大,成为可以被赞美被描摹的典范。

还有一首悼亡诗,无论诗人还是诗本身的名气,与前面提到的相较并无不及。但它显然不像前者那样得到了高度一致的赞扬,而是面临毁誉参半的尴尬。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唐代诗人元稹为亡妻韦氏写下的悼亡词之一,其中“曾经沧海”的嗟叹尤为动人,年岁越大,体会越深。但是,按今人的说法,元稹其实是个“绯闻”缠身的浪子。他曾对初恋爱人始乱终弃,妻亡之后续娶复纳妾,这同时还与才女薛涛纠缠不休,陈寅恪说他“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终其一生,元稹都在多情与薄情、承诺与辜负中轮回。

诗是好诗,但每想到这背后的事,就像正在享用一杯美酒,偏有人说这酒里其实兑了水,让人欲弃不甘,欲继不能。

亡妻复续弦,这不是元稹让人齿冷的根源,就像我们能够体谅甚至欣赏苏轼在妻子逝后与妾室朝云的老来相伴,能否懂得易安于撕心裂肺后改嫁的难处,还能明白纳兰痛失卢氏后又再续弦的种种心思。想到早些年说什么都不肯原谅朱自清,因为他在《给亡妇》里说:“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隐是他的续弦,瞬间微妙的感觉却让人郁闷了很久。年龄渐长,晓得这是爱情的洁癖、过激的偏执,需要纠正。爱情重要,生活也重要,死去的结果已经无可挽回,生者却必须前行,我们敬重从一而终,生死不弃的理想化的深情,也该体谅未亡人寻求温暖慰藉的改嫁续弦。可是,我们无法对着一个言行不一的多情种大唱赞歌,宣誓的嗓门越响亮,背弃的行为越急切,深情的告白就显得既滑稽又讽刺。不能否认,元稹写诗的瞬间,或许真有百分百的伤情和“懒回顾”的决心,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风流是难消的胎记,墨迹未干,他就忘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誓言,一头跌入温柔乡里。

不想举着道德的幌子谴责谁谁,只是遗憾,那些窝心的诗句背后,少了同样窝心的故事。于是,爱情里的风雅成了风月里的卖弄。

写给别人看的情诗不是情诗,我们痴迷于天长地久誓言,却不需要一座徒有其表的爱情牌坊。所以,那些生死两端的情怀,有的串成了桥,通两岸连古今;有的,就只是文字罢了。

参考: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books/1/101949.shtml

http://book.sina.com.cn/nzt/his/dszdshixc/72.shtml

http://www.ht88.com/article/article_13971_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