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谁见过璀璨的烟火有家吗?绚烂的夕阳呢?还有幽雅的昙花,它们全都没有家。世间有太多东西,有摄人心魄的美丽,却始终没有归宿,永远都在流浪。
美好的东西没有家,没有长久的寄托将它们挽留,因此易逝。
那个溪上弄舟、沉醉不知归路的少女,已经随着时光一起老去。赏花斗草、踏雪寻梅都是昨日心情,一宵宿醉、东篱把酒也是前尘故事。恩爱不再,快乐不再,往昔欢愉都成了今日的毒药,曾经的企盼亦如一枕黄粱,美则美矣,却不过顷刻而已,转眼成空。
风停了,尘土里带着落花的香气。
花落满地,昨天必然有过一阵风雨。落红成阵,就像李清照渐渐枯萎的生命。
张汝舟这个人,是将李清照推到绝望深渊的刽子手之一。他的出现,就像那场摧花的疾风骤雨,卷走了易安好不容易对幸福燃起的最后期待。
在李清照写给亲戚,也是当时的翰林学士綦崇礼的书信《投内翰綦公崇礼启》里,详细记录了她与张汝舟的纠葛: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骨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自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携文物一路逃亡,身体发肤之痛姑且不提,那种在战乱年代无法避免的草木皆兵的恐慌让她惊疑不定,再加上几年以来,她视若珍宝文物屡屡流失,或毁于战火,或委于朝廷,或为贼人偷窃,经洪州、剡州、越州三劫,文物中“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后来她投奔弟弟李迒,身边有了亲人照顾,但以知天命的年龄、嫠妇的身份,留在弟弟家中似乎也不是长久之计。
沉重的生活终于压垮了她,她大病不起,“牛蚁不分,灰骨已具”。人在脆弱时容易幻想,就像在沙漠里盼绿洲,在冰天雪地盼炉火一样。李清照盼着一双手把自己从绝望里拉出来。人们大多都有这种体会,带着不甘心的绝望、难成真的希望,苦熬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张汝舟出现了,他向李清照伸出了双手。
《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幻想过这样一幕场景:“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嘱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云来娶我!”不知有多少女子做过这样的梦,也不知多少男人为了实现她们的憧憬费尽周折。张汝舟很幸运,他只用“如簧之说、似锦之言”就换取了李氏姐弟的信任。不久,李清照改嫁张汝舟。
这是李清照一生下的最大赌注,以自己半生赌这个男人的真心。
后世有很多人认为“改嫁说”是有人恶意杜撰,是对这个自尊自持的女人的陷害,更是对她视若生命的爱情的污蔑。现实就是这么讽刺,人们都向往完美无缺的爱情,但是,张汝舟用甜言蜜语勾勒的完美爱情,却是假的。幸福始终充满缺陷,最圆满的常常成了谎言。
不得不说,李清照的决定冲动且仓促,但又不难理解。她毕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活在乱世里,渴望一个肩膀。人的一生会经历几次爱情?因人而异或许有不同的答案,但最深刻的只能是一次,李清照的“一次”已经陨殁。这时的她,或许已经不再有当初对爱情的执着。她需要安慰,她需要温暖,她需要陪伴,张汝舟可以给她,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仿佛刚离虎穴,又入狼窝,这次豪赌,她血本无归。
结婚前,张汝舟大概也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可惜,这副君子样貌是“伪”出来的。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撕下道貌岸然的面具,张汝舟不再掩饰他的图谋,原来他觊觎的乃是李清照费尽心血保存下来的文物,当他发现这个女人拥有的珍宝似乎不像人们传言中那么多时,不由得有些失落。他的贪婪、粗俗换来李清照的不屑和鄙视,这更让他恼羞成怒,便有了后来的拳脚相加、暴力相向。
心性高洁而又刚烈的李清照不堪受辱,又悔恨交加,她要离婚!古时男子休妻,只需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女子想要离婚,谈何容易。最后,李清照想起张汝舟无意中提起过他曾虚报科考次数以谋官职,有欺君之嫌。李清照遂以一纸诉状把张汝舟告上公堂,告他“妄增举数入官。
答应嫁给张汝舟时,她的爱或许不够多,但她真心盼着能和这个人相依为命,互相取暖。没想到,最后竟以对簿公堂、鱼死网破做了收尾。按宋律,妻子状告丈夫,无论罪名坐实与否,都触犯法律。最后,李清照终于和张汝舟离了婚,张汝舟被判流放,李清照获刑两年。好在,在朝中亲友的帮助下,她只在狱中过了九天,但“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
这场婚姻纠葛画上句号,李清照对幸福的努力也至此终结。改嫁已被指责为“不守妇道”,再婚旋即离婚更是难逃议论抨击。封建史书的执笔者端着卫道士的架子,把“无检操”、“不终晚节”、“晚节流荡无归”的刻薄言辞加在她身上,她的反抗与追求,竟被渲染为无耻之行。对这类令人费解的事实,千年之后有诗人总结得好:“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有过与人相偎取暖的短暂瞬间,便知温暖抽离后是更加刺骨的寒冷。李清照重新过上孤独寂寞的生活,人与笔下的诗词都变得更加沉静,只是,潜伏于沉静之下,是让心惊肉跳的悲恸——希望都已幻灭,便自己掐断自己的花茎。
花开花落,又到暮春,她懒得梳妆打扮,反正也无人来看。年年岁岁都是一般的景象,岁岁年年只有她一人的身影,不知以后的日子还有多长,但人生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吧。听说双溪春色尚好,戏水泛舟或能带来些许解脱。但她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身浓愁只怕舴艋舟也无法承载。算了,还是不去了吧。
这个女人敢爱敢恨,爱得勇敢,恨得决绝。爱恨流离间耗尽了她的全部心血。罢了,风住尘香花已尽,心若成灰,未尝不是好事。后世有女子张爱玲斩断情丝后,郁郁地写道:“从此我就萎谢了,关闭了心门,与爱绝缘了。”易安也成了这样的绝缘体,她与爱绝缘,更与尘世所有幸福绝缘——那些她极渴望却再不敢轻易靠近的温暖,像凋零的花瓣,马蹄哒哒地踏过,碾为尘香。
你看,那些美丽的东西,诸如花朵,诸如希望,终归没能留住。
参考:
http://article.hongxiu.com/a/2005-8-27/838705.shtml
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40374
http://laiba.tianya.cn/tribe/showArticle.jsp?groupId=541&articleId=437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