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评周邦彦(1056—1121)
美丽富饶、文化发达的浙江省,曾经是宋词赖以繁荣的重要人才基地。宋代词人有籍贯可考者约730多人,其中浙江籍的竟有200人之多。周邦彦,无疑是这个庞大的浙江作家群中高标独秀的人物。他虽然出生在北宋末年,但他那闲适的性格和艳丽的文笔,让人很难想象是在这个时期孕育出来的。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太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圆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周邦彦的这首《花犯·咏梅》读来颇有点电影味道,过去、现在、未来的景象相交错,技法多变却又前后照应,结构严密而又委婉曲折,写出了对梅花的相惜,结句更是如画可玩,你能想到一丝北宋末年的气息吗?
与北宋那些层出不穷的神童不同,周邦彦少年时候个性比较疏散,但相当喜欢读书。宋神宗时,他写了一篇《汴都赋》,赞扬新法,从中就可看出他精通音律,格调精工。而后来艳情与羁愁词几乎占据了他诗词生活的全部,这些既流露了他自己的生活情趣,也迎合了那个腐朽王朝里纵情声色的士大夫们的胃口。他喜欢用代词,如用“凉蟾”代月,“凉吹”代风,“翠葆”代竹等;喜欢运用古辞赋家的手法来练字琢句,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稚柳苏晴,故溪歇雨”等;喜欢融化前人诗句入词,如“一夕东风,海棠花谢,楼上卷帘看”,用韩屋《懒起》诗,“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用白居易《琵琶行》。他还善于通过种种回忆、想象、联想等手法,前后左右、回环吞吐地描摹他所要表达的东西。这些手法本是魏晋以来“为文造情”的辞赋家的长技,周邦彦用来写慢词,把那些艳情内容妆饰得更华美。900年后,我们读这些词句,还依然为他的精巧曲致赞叹,那是他一个个小心翼翼营造出来的象牙雕塑,华丽地展示在我们的面前,让人不忍触碰。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说其内容平平,由于内容的单薄与无聊,周邦彦也就只能在艺术技巧上争胜,把那些艳情内容装饰得更加华美。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这一名句形象地说明了他自己的词风——疏荷小立的一种“清圆”意味。然而,他身处的时期,是北宋晚期,国力衰弱,内忧外困,在上者昏庸,在下者抗争,在外者犯境。周邦彦死前一年,方腊起义;死后六年,宋徽宗被俘,北宋沦亡。可以说,曾长期担任要员的周邦彦是国家衰亡的见证者,但本应十分敏感的词人却于末世沉浸在“清圆”的自在悠闲中,这实与当时的士风有关。
北宋晚期整个社会虽然陷入危机,但表面上空前繁荣,吃唱玩乐,花样百出。士大夫已对社会失去信心,对前途感到渺茫,所以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周邦彦早年曾经有过和柳永类似的生活经历,风流倜傥。那时候北宋首都东京,妓馆如同市民日常生活必需的茶馆一样,遍地皆是,触目皆有。门前,仆马繁多,大夫来游;屋内,豪少不绝,金钗倒溜。周邦彦就在这软玉温香之中,他用上乘的辞藻、最佳的情思,根据自己亲身的经历,调动一切艺术美化的手段,创造他的艳词国度。于是,“美成(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农、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一段极有见地的话:“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
的确,吟咏着“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周邦彦只沉醉于繁华之中,未能从现实纷繁中脱身而出,站在一个高远的境地去观察世事,去沉思、去把握这时代的嬗变与苍凉。经过了破落而言说悲哀的李煜,令人落下同情之泪;而在面临末世还能赋歌艳词的周邦彦,也许让人不齿,但也有人为他开脱,猜想另外一种可能:忧困的力量太大了,压得作者只能逃避现实,从而使人为之嗟叹。
于是,周邦彦抛却假道学的面具,调动起自己擅长音乐、善制曲谱的本领,用那本应忧国忧民的才情,专为适应妓女的歌咏,大量地写作那音律严整的词曲,伴红牙拍板曼声低唱,艳丽华美口中出,以展现缠绵细腻的感情……
宋朝城市经济的高度繁荣拉动着勾栏苑的兴盛,上自皇帝,下至小官小吏都沉浸在宴享淫乐之中,周邦彦的艳词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中驰骋,二者相辅相成,共同繁荣了百年,一起扬名天下。
【名家巡礼】
王国维(1877—1927),字伯隅、静安,号观堂、永观,浙江海宁人。他是近代中国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又是中国史学史上将历史学与考古学相结合的开创者,确立了较系统的近代标准和方法。这位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的学者,生平著述62种,批校的古籍逾200种,被誉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