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眼中的王安石(1021—1086)
王安石的晚年在大自然的怡人风光中度过,此间催生了不少清新的山水绝句,《江上》便是其中之一: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不了解他的人或许羡慕他的这番闲情逸致,何况“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一句更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达味道。其实,此时的王安石若真有如此雅致,大抵也是试图遣散背负在心头的郁闷。中国古代不缺少山水来化解文人心结,而这些心结大多数又和政治多少有些瓜葛。此时的王安石已经独守“半山园”,这是供他晚年排忧解闷的一亩三分田,也就是在这里他听到了励精图治制定的新法一一被废。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政治家来说,这是最大的悲凉。
王安石在没被神宗重用之前,已声名远播。于仁宗庆历二年考中进士第四名。“属文动笔如飞”,又“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他有如此才华,虽然只是中下级地方官,已得到司马光、韩绛和吕公著的宣扬,也有了文彦博和欧阳修的推荐。
与众不同的是,二十多年来做地方官政绩斐然的他,既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上蹿下跳结交权贵,为自己谋取高位。只是一直在关注和思考着社会问题,摸索着如何变革,给国家带来更好的前途。这些思考曾促使他给仁宗皇帝上过万言书,其中高喊“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但当时的皇帝赵祯根本不理他。北宋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会让你王安石这么着急,非革了祖宗的命不可?黄仁宇认为这份万言书其实就是他后来实施变法的纲领性文件。
王安石说得好:“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站在推行“庆历新政”的范仲淹肩膀上的他看得更远、想得更深,与八百年后的维新人士一样持有“变则通”的观点。宋朝到了神宗之前,还算平稳地过了100年,平稳也就意味着没有太多的起伏,看起来是有点平静,但静水下面往往暗流涌动。要说没有危机是不可能的,否则,范仲淹也没有必要来个庆历革新,最后还抱憾而终。宋朝和平安定的日子过久了,人口不断增加,国家开支也大幅度增长;再者和平的世界对军队也不是一个百分百的好消息,士兵队伍越来越庞大;端“铁饭碗”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官僚体系臃肿,难免滋生蠹虫等,所有这些,时时刻刻都伸手向国家要钱,神宗于1067年嗣位时,国家财政已经成为大问题,同时他也不愿当一个平凡的守成之君。于是王安石的声音让他感到慰藉。
神宗登基不久,便提拔王安石为江宁府知府,六个月后调他为翰林学士,后又升职做参知政事,两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场在11世纪搞得沸沸扬扬的变革紧跟着拉开了帷幕。
在这次改革中,王安石把理财作为当务之急摆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上,改革面比范仲淹大百倍以上,颁布的变法内容涉及商业、农业、教育、军事各个方面。总体来说是夺取了大商人的部分利益,照顾了农民,但更多的是为了让国库充实。
在意料之中的,他所招来的不仅是公愤而已,而是全体既得利益与儒家士大夫阶层疯狂地猛扑,王安石虽然也属儒家学派,但他解除了儒家加给他的束缚。 于今天来说,在经历了近代100多年的民族劫难后,我们无论在感情和理智上,离王安石要近得多。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言:王安石置三司条例司(财政税收设计委员会),创行新法的真意义,也只有我们今日在20世纪末期,有了中国近代史的纵深,再加以西欧国家现代化的经验,才比以前的人看得更清楚。黄先生说当时颁布的一些制度措施已达到现代社会的思想,与现代读者很近。比如建立政府贷款制度。中国农民最苦的日子,大都发生在“青黄不接”之时,即新粮未收获,存粮又用尽。王安石命政府贷款给农民,收取他们向地主贷款时低得多的利息。等到收获之后,再行归还。又比如建立平抑物价制度。物价低廉时,由政府购入,等到物价上涨,再行售出,以缓和社会矛盾。
这些就离北宋时代比较遥远了。也为司马光、韩琦、富弼、文彦博、范纯仁等在个人品格上足可以光照千秋的名臣们所不能理解与接受。他们是在用正统的儒家思想来实现爱国的理想。正如李存山在《王安石变法的再评价》中挖掘到的东西:“从思想传统的角度说,关于王安石变法的争论显然受到儒家的‘体用’、‘本末’和‘义利之辨’思想传统的影响……当他在行动上和口头上转向以‘理财’为急务时,他就违背了儒家的这个传统。”因此,陷入此悖论的王安石变法集团最终的命运是失败。
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变革,一个锐意进取的名相,在儒家的传统面前。他的变法终于失败,并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党争,拖着北宋王朝一步步走向死胡同。
【名家巡礼】
李存山,1951年生,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学士和硕士学位;毕业后一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工作,在编辑工作之余,从事中国哲学和文化的研究,著有《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商鞅评传——为秦开帝业的改革家》、《中华文化通志·哲学志》等。1992年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现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理事、学术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