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开篇有个小序,小序里说自己"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这是总结、体会别人写作的经验,而他自己也是才士才子,当然能够深刻了解古人写作的甘苦,对比自己写作的体会,则更能够印证其为写作中的普遍现象。故陆机在《文赋》小序中说:"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他观察历代文章写作并结合自己文章写作的体会所得出的普遍现象是什么呢?陆机说是"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实际上也就是文章写作之两难,"意不称物"是一难,"文不逮意"又是一难。
别小看这八个字,这八个字实际上把古今甚至于中外文章写作的过程与难点都揭示出来了,写文章无非是经过从物到意,再从意到文这样一个历程,这两个过程都很难,"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传统中一般把从物到意这个过程叫做心物关系,从意到文这个过程叫做心手关系。这两个过程关联在一起,则是"物-意-文"。用陆机《文赋》中的话来说,就是"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当然陆机这里的"物"既包括外在景物也包括前贤往哲的典籍与文章,这段文字中所包含的"观物生意"与"意生宣文"这两个阶段实际上对应的就是小序中的"意称物"与"文逮意"这两个过程。
用陆机的话说,心物关系之中"心物摩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意要称物",但意要称物又是很难的。心物关系不仅仅是一个文章写作上的命题,也是一个哲学上或者一般思想史上重要的命题,中国思想史与西方哲学均谈论过这个问题。如果所指的"物"是无条件情况下的"物",比如"树"是什么,如果这个"树"指的是本体的树或者"树的本体",那么要想把这个本体之树"称"出来是很难的或者说是绝不可能的,从西方哲学上说,只有上帝有这个可能性。在康德那里,他把对象世界分为两个东西,一个是"物自体",一个是"现象",而在康德看来"物自体"虽然存在但却是不可知的,我们能够知道的只是"现象",虽然"现象"来源于"物自体",这是哲学思考上的心物问题。作为作家、诗人或者一般的艺术家,"称"外物虽然不是以哲学家的方式来"称",而是以艺术家的方式来"称",但这种"称"也是难于上青天的。如果能对外物达到透彻的、准确的、全面的了解,那么你就可能接近于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了,造物主当然深知其所造之物,能够透彻完整地"称物"。所以说,"称"现象容易,但是"称"现象背后的东西是很难的,所以西方哲学史上才有不可知论。
"意不称物"不仅仅是中国文人的写作之难,凡是写作的人,"意不称物"都是他面临的最难的问题之一,这是不分中外的。我们要写作,就不得不去"格物"而力求"称物",从物到意是任何写作也无法回避的第一个环节。小时候,写作老师带大家到动物园去看,到森林中去看,就是让大家的心与物接触,心触物而有所"称",则有所成。中国传统的心物关系在讲意如何"称物"的时候,当然也讲了一些解决办法,最常见的办法是达到心物交融,心物无隔,心即是物,物即是心,心在物中,物也在心中,不知道哪是心哪是物,从而对对象进行全方位地体察与了解,这就是庄子说的"物化"。不知道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庄周就是蝴蝶,蝴蝶就是庄周,如果你化为蝴蝶,那么你对蝴蝶就能够有透彻的了解。中国人讲求的心物关系的原则是:心既不要遮蔽物,同时物也不遮蔽我心,要达到物自性与人自性两全,物我不两伤,这样才是真正的心称对象之物。
第二个层面或者环节,就是从心到手,即从意到文的过程,这也很难。大家从小就有体会,老师布置作文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就涉及从心到手的传达问题了。景物化为情思难,而情思化为文章亦难。自古以来,很多人过了第一环节,却栽倒在第二个环节上。有的人在"称物"方面水平很高,但是却表达不出来,陷入了困境。这两个环节实际上都需要天才,但也都需要苦功。从艺术创作来说,属于天才的有两个东西--想象和灵感。它们全程参与创作,无论是前面物到心的过程还是后面心到手的过程都需要天才般的想象与灵感,灵感一到,心手合一,随便怎么写,好的文章便会汩汩流出,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实现文在"逮"意时"逮"得畅通,"逮"得鬼斧神工?在这个方面,古今中外很多人都提出了一些解决办法。
中国传统的解决办法之一是喝酒,所以中国文学中酒与文人的关系是最紧密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倚马可待,因为酒能唤醒、解放人的潜意识中的才能。人一般在清醒状态下很多能力是沉睡的,无法释放,一喝酒,人的理性的控制能力就变弱,潜意识中非理性能力就向外爆发。李白之所以一喝酒就能把诗写得又多又好,就是因为酒能解放人的创作力和爆发力。除了喝酒之外,还有一个办法是睡觉。古人认为写不出来的时候就不要强行写,而要通过睡觉的方式中断日常的东西,通过睡觉积蓄能量,一觉醒来时这些积蓄的能量集中爆发形成灵感,文章就顺利写出。除了这两个方法之外,还有一个办法是抽烟。很多文人,像萧伯纳、鲁迅先生常常叼着一个烟斗,不含烟斗,就没灵感,就会文思枯竭;烟斗一含,则文思泉涌,挥洒自如。
烟也有释放的功能,会让心平静下来,顺其自然,用刘勰的话说就是"率志委和"了。抽烟只是一个契机,让你某方面的能力得到释放的契机而已。这里当然没有鼓励大家抽烟的意思,但烟确实在文人"逮意"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这是无法否认的。除了这几个方法之外,现当代西方人甚至还发明了一个最新的甚至于就是犯罪的方法,那就是吸毒,很多人早年创作能力很强,中年以后逐渐下降,保持不了原有的创作才能和激情,越来越焦虑,因此就采取非常激烈、变态的方式来提升自己的创作能力,就像打强心针一样把自己潜在的、剩下的一点能力给激发出来。大家常常觉得艺术界非常混乱,也大多与此有关。一些人得了创作焦虑症,寻求极端方式去解决问题,从而使他们处于半犯罪状态,甚至于就是犯罪状态。其实某些作家看似风光,但也是不幸的,要么通过折磨自己来提高创作热情,要么通过折磨别人来提高自己的创作能力。
谈到心手之间的关系问题,还得补充一个说法,那就是靠"神"去"逮意"的办法。这个办法的提出者是古希腊的柏拉图。柏拉图认为创作就是人陷入迷狂状态而创作,在他看来,处于迷狂的状态才能心手合一,人若不失去平常的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无法进入到创作的最佳状态,就不能达到心手的完全合一,而对于怎样陷入迷狂,柏拉图开出的药方是"神",即神灵附体从而使作家陷入迷狂,这样一来作家就是在代神说话而已。
讲到这里似乎有点超出陆机文学思想的范围了,但这也是从陆机提出的"意称物"与"文逮意"这两个问题生发出来的。陆机提出的问题是古今中外创作中的普遍问题,故而陆机提出的问题非常好,而陆机这八字真言也同时高度概括了古今中外所有人的创作过程与流程--物到意,意到文。这两个过程都难,这两难都克服了,那么创作也就成功了。提出问题在很多时候比解决问题更重要,但陆机《文赋》不满足于提出问题,还试图去解决问题。这些问题就是下面我们要疏解的了。
三、想象与灵感论
陆机作为作家,对现代人所称呼的"想象"与"灵感"这两个东西是有深切体会的,但是很多作家只有体会,也没有做研究,也没有用文字把它表述出来,而陆机《文赋》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出了文学创作里精妙难言的东西。而这种表述与西方的方式不同,它只是一种描述,并不下定义,这是中国文化史中普遍采用的方式。陆机是怎么来谈论这两个问题呢?让我们分开叙述。
(一)想象论
想象是一个现代的词汇,在陆机《文赋》里找不到这样一个概念,只有"为文之用心"这一说法。在古代谈到为文这种神奇的运思的时候,晚于陆机的刘勰用的是"神思"这一概念。在《文赋》里,陆机并没有用他那个时代的概念来表述,所以我们暂时借用"想象"这一现代概念来表述陆机的思想。如果真要用古代的概念也行,那就用"文思"这个概念。但古代"文思"的范围实际上是广义的,"文思"既包含了现代人所说的想象,又包含了现代人所说的灵感。文思即为文之运思,即写文章中运思的过程。
陆机在讨论想象的时候,提出了一个想象开启的条件。人并不是在任何状态下都能展开文思,浮想联翩。陆机说,要展开想象,人就得"收视反听"。所谓"收视反听",《文选》李善注云"不视听也",五臣注亦云"收视,不视。反听,不听"。所以,"收视反听"就是不视不听的意思了。但我们又不能机械地理解它的涵义,它实际上的涵义是不听于外,不视于外,而是要向内视,向内听,故唐大圆先生说:"执笔为文之始,必断向外之视听,令其收反向内。"这个解释是很辩证的。对实体的世界关闭了它的大门,就意味着对另外一个世界开启了大门,这另外一个世界就是内在的世界,这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对于内在的、虚拟的世界我们不但不能不视不听,反而要积极地视听,这样才能在内在的世界、虚拟的世界里展开人类精神的历程。
陆机《文赋》里谈到想象开启的条件时,虽然只用了"收视反听"这四个字,但却把想象开启的条件谈得非常准确,追溯其思想的渊源,大约又是在为文层面上对老庄思想的发挥,庄子说,人要得道,就要"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之于最虚的东西才能够"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庄子和陆机的目的不一样,陆机谈"收视反听"是为了谈为文创作,庄子所谈并非是为文,而是如何得道以与生命的本源一起遨游,从而"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为文和得道在机理上确乎有着近似性,仅目的不一样而已。这种内视内听实际上就是要告别世俗的、实体的世界,到一个虚拟的、无功利的世界遨游。这种为文上的遨游,陆机《文赋》里有句话叫"耽思傍讯","耽思"之"耽",方廷珪解释说"耽,久也",故而"耽思"就是久思、深思,沉迷于内在之思,"傍讯",方廷珪解释说"傍讯,遍求",也即是广求。合在一起,"耽思傍讯"就是深思于内在世界而广泛探求。这就意味着关闭了外在世界后,内在世界就开始活跃起来了,而内在世界的活跃这对创作而言就是想象的历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