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有其特征,那么,它到底有什么特征呢?陆机《文赋》对此作了多方面的探讨。第一,就是想象的自由性。展开想象或者说展开文思后,陆机《文赋》中这样描述想象的特征--"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方廷珪解释说:"精,神思。骛,驰也。言思之无远不到。万仞言思之无高不至。"创作者的心灵奔驰到八极这样无限遥远的地方之外,心灵遨游于万仞之上,这实际上表明了想象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突破空间的限制。但想象的自由性并不仅仅是突破空间,还要突破时间的限制。陆机也讨论了对时间的突破。陆机又说想象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过程,"观古今于须臾"这句话就是突破时间的限制,而"抚四海于一瞬"是突破空间的限制,这与前面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同样的意思。通过这几句话,陆机就把想象的自由性特征精确地表达了出来。后面所谓"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等,也是对这种特征的再次描述。而"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则是打算吸纳古人之词语精华为己所用而欲宣之乎文了。
第二,想象始终伴随着情感。陆机对这个问题的描述只用了一句话--"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文选》五臣注云:"文情出自不明而至鲜明也。"情感是想象的动力,缺少了情感,想象就不能展开。情感的过程是一个上下不断波动的过程,这种波动的过程就是时而加速、时而减速的过程。情感为想象提供动力,驱使想象运行,但想象不可能是一个匀速的过程,它有时是以极快的速度运行,有时候又以较慢的速度运行。但无论想象怎么运行,这个过程始终伴随着情感,这种速度就是由情感提供的。
第三,想象始终伴随着形象。想象是一个运动过程,但它又始终伴随着形象在进行。陆机《文赋》中说想象之时"物昭晣而互进",这个"物"不是外物,因为外在世界已关闭,内在世界已开启,所以这个"物"是内心世界的"物",更直接地说,这里的"物"是物象,或者叫心象,是心中的一个物象。所谓"昭晰",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意思,"互进"则是物象纷至沓来,连绵不断,"万象毕来"是也。"物象"是想象的内容,也是想象的材料。就是说,想象是用形象来运思的过程。
陆机《文赋》里面的话虽不多,但却把想象的几个基本要素都包含了进去,而且也谈得非常准确。西方探讨文学艺术的很多是哲学家,哲学家自己并一定就有创作的经历,所以谈创作中的现象时很多时候是以思辨的方式进行。而陆机不一样,他本来就是作家,有直接的经验,其所谈既是他的经验,也是古往今来的才士作文时的经验。
(二)灵感论
陆机《文赋》并无现代人所说的"灵感"一词,而是称为"应感之会",我们暂且用"灵感"这一概念来概述这一现象。关于灵感有一个问题,我们不可能一直都在灵感之中,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产生一点灵感,所以就有一个"通"和"塞"的问题,"通"就是灵感到来,"塞"就是灵感消失。对于作家诗人来说,出现灵感的现象肯定比一般人多得多,获得灵感的能力也比一般人强。那么,到底灵感有什么样的特征?陆机用了"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八个字来概括,来的时候不可阻挡,去的时候也不能拒绝,我把它总结为"不可控性",这就是灵感最根本的特征,凡是有创作经验的人都明白这个基本的特征。
灵感来了是什么样,灵感去了又是什么样呢?这就是陆机下面接着要讲的问题。他当然还是用描述性的话进行解读,他称灵感来的时候为"天机之骏利",这不是人所能控制的,"天机",方廷珪云"自然之机","骏利"即"敏锐",迅速通畅之义。这个时候"何纷而不理",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把它理得清清楚楚,"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其中之"葳蕤",《文选》李善注曰"盛貌","遝"李善注曰"多貌",《文选》五臣注云:"徽徽溢目,文章盛也。泠泠盈耳,音韵清也。"总之,灵感一来,无往而不利,创作者高度兴奋,文思泉涌,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写得恰到好处,什么都利用、安排得十分周全。
而灵感消失的时候,就"六情底滞,志往神留"了。"六情"就是喜、怒、哀、乐、好、恶这些情感,"底滞"就是情感停止了它的运行。正如刚才所说,想象伴随着情感,情感是想象的动力,而情感也是灵感过程的动力,情感停滞了,它也就失去了动力,这个时候就"志往神留"了。"志"还想前进,但"神"却停留在原处无以展开,"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览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这些描述很形象,无非就是文思枯竭之总相。
灵感既然有"通"、"塞"两种情况,那么"通"、"塞"之机在于什么呢?灵感来得这么快,去得也这么快,到底是什么情况下开,又是什么情况下塞呢?陆机回答说不知道,"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而"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陆机的回答是比较诚实的,对于搞创作的人来说,他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灵感会来,哪个时候灵感又消失,这是古今中外文学创作里最常见的现象。
如果创作者知道灵感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那么创作过程就不是一个艺术感兴的过程,它就变成了理性的过程,这显然不是艺术创作的实情,所以,陆机《文赋》里面说"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正是艺术家诚实的表现。艺术创作中的灵感现象具有不可控性,如果能控制就不是灵感。灵感到来与消失具有不可控性,这恰好反映了艺术创作里的真实情形,清醒时候想到的东西在创作时可能一点也没有表现,清醒时没想到的东西在创作时可能表现了很多,正因为如此,所以艺术创作常常超出艺术家本身的范围,最后可能完全不由自主,正如陆机所说,这是"天机",是"天"在做主,这是中国人的回答,西方人不是这样回答的,西方人说是"神"在做主。柏拉图在谈灵感时就是这么说的,首先是神灵来附体,这样灵感便到来,等到神灵从身体上跑了,灵感也就消失了。在柏拉图看来,作者本人是被神控制了,怎么写是不由自主的事情。灵感这种现象揭示了创作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按照什么预定的理性目标去进行的,创作具有自动性与不可控性,创作是一个不由自主但又自在自主的过程。这个自主意味着还是作者来完成的,但那个过程之中很多因素又是作者没有办法控制的。
四、文章体裁与文章风格论
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这段文字,既提出了十种体裁,同时又提出了与十体对应的十种风格。陆机这篇文章的题目叫《文赋》,既然是"文赋",那么就是为"文"而写就的赋。陆机这里的"文"起码包含了这十种体裁,而这十种体裁中只有两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狭义的文学,即诗和赋,故而陆机的"文"的观念仍然是广义的杂文学观,而不是今人所谓的纯文学的观念。
陆机对每一种体裁都给予了风格上的要求,诗要"缘情而绮靡",赋要"体物而浏亮",碑要"披文以相质",诔要"缠绵而凄怆",铭要"博约而温润",箴要"顿挫而清壮",颂要"优游以彬蔚",论要"精微而朗畅",奏要"平彻以闲雅",说要"炜晔而谲诳"。这些要求是总结过去的经验得来的,大体而言是符合实际的。我们主要说一下"诗缘情而绮靡"这个论说。陆机的"诗缘情"说后世有很多误解,不仅是现当代人如此,很多古人也如此。这句话对诗有两个规定,第一是"缘情",即诗要根情,要因情而作,表达情感;第二是"绮靡",绮靡即华丽,文辞要华美。
对于陆机的缘情说,关键的问题是陆机提出此论说是否与儒家的诗言志说相反,现当代以来很多人是这样理解的,特别是讲六朝文学时候爱这样去讲,说六朝时期是缘情的时代,是与儒家诗教诗言志说相反的时代,但实际上陆机的这个观念之中没有与诗言志说相反的倾向。我们在谈陆机的经历时说过,陆机为人处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一个内心世界是儒家标准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会反对儒家关于诗的最根本的论说呢?那么,陆机的诗缘情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陆机这篇文章选入了萧统的《文选》,唐代李善注这句话时说"诗以言志,故曰缘情",《文选》五臣注亦说"诗言志故缘情"。可以看出,在唐代人眼中,陆机的诗缘情说与儒家的诗言志说是不矛盾的。但明清以来,对陆机这个论说的指责很多,以为陆机故意反对儒家诗教,并导致了后世很多不好的文学现象。我倒觉得陆机的缘情说与诗言志说不矛盾才符合实情,也符合陆机本来的想法,原因前面已经交代过了。
至于陆机对十体中其他体裁及其风格的要求,这里不打算详细讨论了,此处引唐代李善与五臣的注供大家参考。对于"赋",李善注说:"赋以陈事,故曰体物。浏亮,清明之称。"五臣注云:"赋象事故体物。"对于"碑",李善注说:"碑以叙德,故文质相半。"对于"诔",李善注说:"诔以陈哀,故缠绵悽惨。"五臣注云:"诔叙哀情,故缠绵意密而凄怆悲心也。"对于"铭",李善注说:"博约,谓事博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五臣注云:"博谓意深,约谓文省。"对于"箴",李善注说:"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五臣注云:"箴所以刺前事之失者,故须仰折前人之心,使文理清壮也。顿挫,犹抑折也。"对于"颂",李善注说:"颂以褒述功美,以辞为主,故优游彬蔚。"五臣注云:"颂以歌功颂德,故须优游纵逸而华盛也。彬蔚,华盛貌。
"对于"论",李善注说:"论以评议臧否,以当为宗,故精微朗畅。"五臣注云:"论者,论事得失必须精审,微密明朗,而通畅于情。"对于"奏",李善注说:"奏以陈情叙事,故平徹闲雅。"五臣注云:"奏事帝庭,所以陈叙情理,故和平其词,通徹其意,雍容闲雅,此焉可观。"对于"说",李善注说:"说以感动为先,故炜晔谲诳。"五臣注云:"说者,辩词也。辩口之词,明晓前事,诡谲虚诳,务感人心。"陆机与曹丕讨论的文体略有不同,曹丕是"四科八体",陆机是十体,其中共同者有诗、赋、铭、诔、奏、论六种。而曹丕与陆机对各科各体的要求似乎也略有不同,例如"诔",陆机对"诔"的要求是"缠绵而凄怆",而曹丕《典论·论文》中说"铭诔尚实",这只是他们对诔作了不同层面的总结而已,陆机对于诔主要是从情感层面上观察,而曹丕主要是从风格的朴实以及写作内容的真实的角度对诔进行规定而已,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文赋》中当然不止上述所论的这些内容,例如还有"应、和、悲、雅、艳"的思想,还有"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等关于文章功用的思想,这些就不在此一一加以论说了。从整体上观察,《文赋》中百分之九十五都在谈文章写作中的技术技巧问题,其中在理论上有价值的思想确乎又是上面我们已经论说的几个方面,而那些具体写作文章中的技术技巧,确如刘勰评价陆机《文赋》所说的,有些"碎乱",所以这里就不谈了,留待诸君自己去推敲、琢磨、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