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章不朽论
在《典论·论文》中,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他把文章与年寿、荣乐相比,认为后面二者都有结束的时候,有"必至之常期",但是文章一旦写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就可以无穷期而成为"不朽之盛事"。荣乐和年寿是没有不朽的可能性的,但文章却具有不朽的可能性,古来的文章朽了不少,不朽的也很多,所以文章不朽论实际上并不意味着文章写出来就肯定不朽,而是指文章具有可以不朽的潜能,如果潜心创作,精益求精,把自己气质、才情、个性充分挥洒,那我们的文章就可能传之久远,从而成为不朽的篇章,这才是曹丕这段话的含义。这种不朽在曹丕看来,具有独特的意义。之所以具有独特的意义,一个是在于这种不朽是"不假良史之辞",不需要借助史官的笔而获致的不朽,二是在于这种不朽"不托飞驰之势",是不依靠位高权重而获致的不朽。既不需要史官的笔,也不需要借助位高势重,而仅仅凭文章本身的价值使自己不朽而"身名自传于后",这当然具有独特的意义。
依靠文章去不朽,就意味着不依靠良史与飞驰之势,也就意味着文章与其他方面如经、史具有同等的价值。很多人是靠史官的记载而不朽,有的人是靠位高权重而不朽,比如说历代的帝王将相,他们不一定立有多大的功,也不一定写过什么美妙的文章,他们靠的是飞驰之势而流传后世。曹丕虽然地位很高,可以说也属于位高权重者,但是他很看重依靠文章不朽的路径,这确实是那个时代富有个性的思想表现。一个位居太子,后来又成为帝王的人,想不靠权势,也不靠史官,就靠自己的文章来获得不朽,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曹丕在《典论·论文》中举例说:"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古人无论隐约还是康乐都以写文章作为自己的使命,原因在于文章创作本身就可以让人不朽,这是一条最光荣的不朽之路,因为无所依傍,故而古来人所共重。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曹丕说"贫贱则摄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的"不强力"的人最可痛惜,因为他们"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但是时不我待,"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人终究要"忽然与万物迁化",而在"忽然与万物迁化"之时却无一文可以传世不朽,则形成"志士之大痛也"的人生结局。
上面所论说是曹丕关于文章不朽的基本看法,和当时流行的另外一些不朽观相比较,更可以看出其价值所在。希冀寻仙药、仙丹来求得肉体上的不朽,这是从先秦时期就有的思想,很多帝王将相都幻想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所以命人到处寻仙问药。与这种希冀肉体不朽的不朽观比较,曹丕靠文章不朽的不朽观具有的是精神上的价值。从理论上说,长生不老、肉体不朽反而证明不朽没有什么价值,人的生命在宇宙中像流星划过一样短暂,但短暂的东西又留下了永恒,这才是人真正的永恒不朽与价值,人之不朽在于其精神的不朽,如果肉体不朽、永生不死反而降低了人在宇宙中的价值。
正因为人的肉体生命是有限的、要朽的,所以才反衬了精神的价值,而精神的价值在于精神本身无限与不朽,在有限的肉体生命中创造无限的精神价值,这才是不朽的真正意义。正因为每个人都是要朽的,所以才激发人们奋起直追,勇往直前,创造出可以不朽的事业。正因为每个人都要朽,所以才有追求不朽的冲动,只不过这种追求不朽的冲动在传统中是有不同方式的。正如刚才所说,有的人是想肉体不朽,而曹丕所谓的文章不朽指的是人的精神、气质、个性、才情的不朽,到了这里,文章不朽观又与文以气为主关联了起来,如果文章不传达人的个性气质才情等,那么文章虽在人也是朽的,正因为文章事实上要传达人的个性气质才情等,把人的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保留了,所以文章不朽实际上也就是人的不朽。
(三)审己度人论
"审己以度人"是曹丕关于文学批评的观点。在曹丕看来,要做一个合格的批评家,首先要有一个客观公正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就是"审己度人"。所谓审己度人就是必然先客观地评价自己,才能够客观地评价别人,如果一个人不能够客观地评价自己,那必然不能客观地评价别人。审己度人论是曹丕针对自古而然的"文人相轻"这一现象提出的,正因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所以文人之间互相评论的时候往往是"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这样一来,就很难形成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历史上有很多这类现象,曹丕举了班固与傅毅的例子,在曹丕看来,"班固之于傅毅"乃是"伯仲之间耳",但是班固却讥刺傅毅写文章"下笔不能自休"。曹丕认为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人都有一种毛病--"不自见",即没有自知之明。没有自知之明就是没有"审己",正因为没有"审己",所以也就不能"度人",对别人也就不能有公正的评价。
曹丕提出这个问题,除了历史上一直存在的"文人相轻"这一面外,还有现实的直接原因。在曹丕看来,当时文坛七子之间"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这也势必造成文人相轻的事实。文人总是敝帚自珍,认为自己的文章最好,所以要让七子之间互相服气是很难的,但曹丕认为七子之外的、态度超越的"君子"是可以来做这个客观评价的任务的,"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能审己度人的君子就能承担批评家的任务,能够免于文人相轻这个病累而来评论文章。要注意的是,这句话中的"君子"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把"君子"解释为我们一般意义上的君子,即道德修养好的人,如果这样解释"君子",那么后面的"论文"就是"评论文章"的意思;另外一种解释认为"君子"指曹丕自己,这就意味着曹丕说自己可以超越七子之上做个公正的评价者,如果这样解释的话,后面"论文"两字就需要加书名号,指的是曹丕自己写的《典论·论文》这篇文章。
总之,曹丕提出"审己以度人"这个观点,既是针对自古而来的文人相轻这种现象,也是针对现实中七子之间很难互相服气这个现实的文人相轻的现象。故而曹丕说我可以做个审己度人的君子来评论七子,事实上他也确实在《典论·论文》中评价了七子,认为七子每个人都有长处,同时也有短处。例如他评王粲"长于辞赋",以为他写的一系列辞赋"虽张蔡不过也",也就是说张衡、蔡邕等人也不能超过王粲的水平,而其他方面却"未能称是",就不擅长了。他又认为徐干虽有"时有齐气"这个缺点,即写文章过于舒缓,但他写辞赋也是与王粲匹敌的,两人是一个级别的。
曹丕还评价了七子中的其他人,以为"琳、瑀之章表书记",乃是"今之隽也",其他人不能匹敌;应玚、刘桢也各有优缺点,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对于孔融,以为其"体气高妙,有过人者","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可以与扬雄、班固媲美,但是却"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曹丕的这些评价到底是否已经公正"度人"了,还可以继续探讨,但他确实实践了他的主张--力求公正"度人",从这个"度人"的事实去推理,我觉得"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中的"君子"指曹丕本人的可能性更大。总体上说,曹丕提出这个批评观的针对性很强,既针对历史上文人相轻这个现象,更针对七子之间"以此相服,亦良难矣"这个现实现象。
(四)四科八体说
"四科八体"说既涉及曹丕"文"的观念,也涉及曹丕对"文"的体裁分类与风格要求。
曹丕关于"文"的观念可以从《典论·论文》中寻绎而出。曹丕这篇文章题目叫"论文",而他所谓的"文"又具体指的是"四科八体",这"四科"指的是奏议、书论、铭诔、诗赋,每一科含两种文体,所以总共有八体。既然曹丕的"文"包含这么多内容,远超今人目为纯文学的"诗赋"的范围,所以,可以推出曹丕的"文"的观念是一个广义的文的观念,而不是今人的纯文学观念的文的观念。这个文的观念仍然是传统的文的观念而已,并不专指诗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