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与曹植两兄弟讨论的问题是关联着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思想中还隐隐有针锋相对之处,因此我们把这两兄弟关于文与文的批评合在一起讲。
一、曹丕与《典论·论文》
曹丕的政治地位是高于曹植的,做过太子,后来又做过帝王,为魏文帝。在《三国志》中,对曹丕才华与文章的评价是比较高的,其中云:"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这与曹丕自幼好学有密切关系,其自叙早年经历云:"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余是以少诵诗论,及老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另外,在《文帝纪》末尾又有对其人品、道德方面的评价:"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可以看出,《三国志》对曹丕的才华称赞备至,但在德方面是有所批评的,主要说他心胸不够宽阔,也不够有公平之诚,所以他离古今的贤主还很有一段距离。
曹丕和曹植两兄弟在那个时代不仅在政治上地位很高,在文学上地位也很高,可以说是当时文坛上的领袖。当时三国争衡的局势中,以三曹为中心,吸纳了天下很多诗文方面的人才,有所谓邺下文人集团,其中就有建安七子,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开始跟随刘表,最后到了曹操门下。曹丕在没有做太子之前,就与建安七子交流非常频繁,过着宴饮游乐、赋诗作文的才子人生,其《与吴质书》中描绘道:"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南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又与吴质书》中也描绘道:"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正因为如此,所以曹丕对这个时代的文人与文章创作是非常熟悉的,也因为熟悉,所以他对那个时代文章创作的观察也就非常敏锐。曹丕对文人写作、文章创作的观察主要集中在《典论·论文》中,这篇文章出自曹丕所做的一本书《典论》中,但可惜的是,《典论》这本书已经亡佚。《典论·论文》之所以能够完整保留下来,是因为被收入萧统所编的《文选》,《典论·自叙》这一篇,是在《三国志》裴松之注中被引用而得以保存了下来。
《典论·论文》在讨论文章的时候提出了若干的观点,下面我们一一加以探讨。
(一)文以气为主
"文以气为主"的论说,后世一般称之为"文气论"或"文气说"。关于此说,我们首先要知道曹丕此处"气"之所指与含义,把"气"弄清楚了,这个命题也就清楚了。我们知道中国古代论气有两种,第一种是儒家论气,第二种是道家论气。儒家论气一般论到道德人格的方向去,以《孟子》中所谓养气说为代表;道家论气是把气作为宇宙的根源来讨论。那么,曹丕"文以气为主"中的"气"到底用的是哪一种呢?我们必须用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文字来证明。曹丕说"气之清浊有体",并且说"不可力强而至","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我们可以根据这几句话来分析曹丕所说的"气"的方向与内涵。一说到"气"的清浊,常常就把"气"指向了道家。先秦以来,论气的道家方向主要是气化宇宙论或者称之为元气自然论,这个方向论气的主要观点是气生成了整个宇宙,这就意味着气是宇宙的根源,正如庄子所说"通天下一气耳",即整个宇宙就是气化的结果。
那么气怎么生成宇宙呢?古代蒙学著作《幼学琼林》中有句话说"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在古人看来,天地由气生成,无非是不同的气生成而已,故而一提到气之清浊就和宇宙观联系起来了。既然气是生成宇宙的根源,那么也是生成人的根源,所有的生命体也无非是"气"生成的而已,只不过人这个生命体在宇宙中是精华,所以人不是一般的气生成的,而是精气,所谓精气,即气之精者也。人也是气所生,天地万物也是气所生,这样一来,整个宇宙都是气所生。人禀气而生,如果一个人一口气都没有,就意味着死了,这就是传统的宇宙观、生命观给中国民间产生的久远影响。
人既禀气而生,而又禀气而为文,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连锁的环节,从元气到人身上的气,形成了"人之气",气是个体生命的标志,人一写文章,"气"又传送到了文上,形成了所谓的"文之气",气又成为文章生命的标志,这样就形成了三个环节,从元气到人之气再到文之气。元气就是混沌之气,不分阴阳,气之轻清者即为阳气,气之重浊者就是阴气,故而这个清浊之气用战国以后的观念看就是阴阳之气,元气裂为阴阳,阴阳生天地,衍生为宇宙的生命。人禀气而生,标志人的生命是独特的这一个而不是另外一个的,就是人的气质、个性、才情,所以,简单地说,"人之气"就是人的气质、个性、才情。而"人之气"在人写文章的时候自动传达到文章之中,就形成了所谓"文之气",故而"文之气"的"气"也就是人的气质、个性、才情,而人的气质、个性、才情就是文的气质、个性、才情的同义语。
这样一来,曹丕所谓的"文以气为主"就是指"文章写作要以人的气质、个性、才情为主",而不是孟子养气说中所指的道德精神,道德精神是需要后天陶冶的。正因为气质、才情、个性是先天赋予的,所以曹丕才说"不可力强而至",即不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而达到,这也反证了曹丕所说的"气"来源于先天。同时,曹丕又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认为个性、气质、才情也是无法遗传的。通过这句话,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求证曹丕所谓的"气"就是一种先天性的内容,而这种先天禀赋给人的特质也就是先天给文的特质。既然是先天赋予,所以曹丕此论实际上也就是天才论了。大家可以去看罗根泽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谈到曹丕《典论·论文》时就说曹丕主张天才论。写文章靠天才这是很古的说法了,至少汉代司马相如谈赋的时候就以为赋家之心是"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了,所以"文以气为主"作为天才论的论说,虽然不是原创,但也确乎光大了前人的论说。当然,观察曹丕这个论说一定要知道他所说的这个"气"是渊源于先秦以来的气化宇宙论,或者叫元气自然论。
除了思想渊源外,曹丕"文以气为主"这个论说还有现实渊源。现实渊源就是曹丕那个时代已经是事实上的"人以气为主"和"文以气为主"特别明显的时代。实际上从先秦以来,哪个人与文不是以气为主的呢?庄子就是庄子,绝不同于老子,也不同于荀子,因为他们各自的气不一样,故而文章也就不一样。文章背后是人,人不一样,自然文章也就不一样,所以,从长时段的历史观来看,历史上每个时段基本上都是"人以气为主"和"文以气为主",只是到了汉代末年以来,"人以气为主"和"文以气为主"表现得更为充分而已。汉代末年以来,天下要么即将混乱要么已经混乱,这个时段人表现得更加活跃也更加有个性。《后汉书》中专门有《独行传》,记载了汉代独行之士的独行,以为"操行俱绝"故而"总为独行篇焉"。汉代末年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到了三国时期,人更加有个性。曹操为魏王,后来被尊为武帝,他在历代帝王中就显示出了明显的独特个性,居然在其遗令中谈对遗下的衣服和伎女的处置问题。曹丕、曹植表现得也非常明显,王粲死了,他生前喜欢学驴叫,曹丕就带了一群人去墓前悼念他,悼念的方式就是让大家学驴叫。
曹植更是因为太有个性了,因此连太子也没当上。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战乱频繁,瘟疫流行,朝不虑夕的现实境遇激发了人们更多关注与展现个体意识,个体明天可能就会消失,何不趁今天个体还在就显示自己独特的存在呢?《古诗十九首》中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确乎是汉末以来人们的共同心态,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士人均如此,这必然激发出来明显的"人以气为主"的时代特色。人都已经特别"以气为主"了,那么文自然也会如此。曹丕《典论·论文》中谈到七子,说他们"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这就是那个时代"文以气为主"的情状。后来刘勰《文心雕龙》也以"气"来概括建安时代的文学,认为"梗概而多气"、"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梗概"、"慷慨"是对多难的时代的反映,"多气"、"任气"是指文章写作以追求个性、气质、才情为主的现实状态。所以,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的论说,实际上直接是对人已然特别以气为主,与此同时文也已然特别以气为主的时代风貌的概括,其中所用先秦以来的气化宇宙论的"气"的观念只是暗用而已,并不特别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