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非常古怪的,福尔摩斯从来不爱漫无目的地度什么假期,而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福尔摩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疑问,便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释。
“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莫里亚蒂教授吧?”他说道。
“从来没有。”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迹啊!”福尔摩斯大声说道,“这个人的势力遍及整个伦敦,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这就使他的犯罪记录达到猖狂的地步。我严肃地告诉你,如果我能战胜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他这个败类,那么,我就会觉得我本人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然后我就准备换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了。有一件事请不要告诉外人,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侦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好条件,使我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静生活,并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可是,一旦我想到像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人还在伦敦街头横行无忌,我就不能安心的,我是不能静坐在安乐椅中无所事事的。”
“他干了什么坏事呢?”
“他的履历非同等闲。他受过极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数学天赋。他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经在欧洲风行一时。凭借这个,他在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显然,他前程似锦。可是这个人秉承了他祖上的极为凶恶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着的犯罪的血缘不但没有减轻,并且由于他那非凡的智能,反而变本加厉,更具有极大的危险性。大学区也流传着他的一些劣迹,他终于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了伦敦,打算做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他这些情况,不过我现在准备告诉你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情况。
“对于伦敦那些高级犯罪活动,没有谁比我了解得更清楚了。近些年来,我一直意识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邪恶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侦办的案件,五花八门,伪造案、抢劫案、凶杀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并运用我的推理方法发现了这股势力也参与了一些未破案的犯罪案件,虽然这些案子我个人并未应邀侦办。多年来,我想尽办法去揭开这股势力的黑幕,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抓住线索,跟踪追击,找到了那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是一个奇才,哲学家,深奥的思想家。他有一个人类第一流的头脑。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蛛网的中心,安然不动,可是蛛网却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丝的震颤都了如指掌。他自己很少动手,只是出谋划策。他的党羽众多,组织严密。我们说,如果有人要作案,要盗窃文件,要抢劫一户人家,要暗杀一个人,只要传给教授一句话,他就会周密组织,付诸实现。他的党羽即使被捕,他也有钱把他们保释出来,或为他们进行辩护。可是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却从未被捕过,连嫌疑也没有。这就是我推断出的他们的组织情况,我一直在竭力揭露和破获这一组织。
“这位教授周围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策划得非常狡诈,尽管我千方百计,还是无法获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佩服他的本事,胜过了厌恶他的罪行。可是他终于出了个纰漏,一个很小很小的纰漏,不过,在我把他盯得这么紧的时候,这点纰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然已抓住机会,便从这一点开始,到现在我已在他周围布下法网,一切就绪,只等收网了。在三天之内,也就是在下星期,时机就会成熟了,教授和他那一帮主要党羽,就要全部落入法网。那时就会进行本世纪以来对罪犯最大的审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结的疑案,把他们全部判处绞刑。但是如果我们的行动略有不周,他们甚至有可能在最后关头,从我们手中溜走。
“唉,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得使莫里亚蒂教授毫无觉察,那一切就会顺利些了。不过,莫里亚蒂实在太狡猾了,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次地竭力破网而逃,我就一次次地阻止了他。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斗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那必能载入侦探史册。我还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过被一名对手逼得这样紧。他做得几乎滴水不漏,而我刚刚超过他。今天早晨,我完成了最后部署,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办完。当我坐在室内通盘考虑这件事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莫里亚蒂教授站在我面前。
“我还是相当镇定的,华生,不过我必须承认,在我看到那个使我耿耿于怀的人站在门槛那里时,也不免吃了一惊。我对他的容貌十分熟悉。他个子特别高,瘦削,前额凸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光光的,面色苍白,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他的肩背有些佝偻,他的脸向前伸,并且左右轻轻摇摆不止,样子古怪。他眯缝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额并不如我所想象中那样发达,先生。’他终于说道,‘摆弄睡衣口袋里上膛的手枪,是一个危险的习惯。’
“事实上,在他进来时,我已意识到我面临着巨大的人身危险。对于他来说,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死我。所以,我急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偷偷塞进口袋里,并且隔着衣服对准了他。一听他这样说,我便把手枪拿出来,把机头张开,放到桌上。他依然微笑,眯缝着眼,但他眼神中有一种表情使我暗自为我手头有这支手枪而感到庆幸。
“‘显然,你还不了解我。’他说道。
“‘正好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十分了解。请坐,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道。
“‘那么,我的回答你也早就知道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他猛地把手插进口袋,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枪。可是他只不过掏出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他说道:‘一月四日,你阻碍过我的行动;二十三日,你又碍了我的手脚;二月中旬,你给我制造了大麻烦;三月底,你完全破坏了我的计划。在四月底,我发现,由于你不断逼迫,我肯定有丧失自由的危险。事情已让我忍无可忍了。’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道。
“‘你必须停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头说道,‘你知道,你真的必须停手。’
“‘过了星期一再说。’我说道。
“他说道:‘我确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明白这样做,只会有一种下场。你必须住手,如果你把事情做绝了,我们只剩下这一种办法。看到你把这件事搅成这个样子,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智力上的一种乐事。我真诚地告诉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是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证,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干我们这行的,危险是不可避免的。’我说道。
“‘不,这不是危险,’他说道,‘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不是在跟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虽然你聪明过人,但你不可能认识到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必须站开点,福尔摩斯先生,否则你会被踩死的。’
“‘恐怕,’我站起身来说道,‘由于我们谈得太起劲,我会把别人让我去办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他也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我,悲伤地摇摇头。
“他终于说道:‘好的,看来很可惜,不过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你的小伎俩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毫无办法。这是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告诉你,这决不可能。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这决不可能。如果你的做法,让我遭到毁灭,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道,‘我告诉你,如果能毁灭你,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道,转身走出屋去。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谈话。我承认,它在我心中产生了不愉快的影响。他的话讲得那么平静、明确,使人相信他不会开玩笑,一个简单的恶棍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会问为什么你不找警察防范他。因为我确信他会叫党羽来加害我。我有最充分的证据,证明一定如此。”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会把握时机的人。那天中午,我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克街十字路口的转角时,一辆双马货车疯狂地向我冲过来。我急忙跳到人行便道上,幸免于难。
“货车瞬间冲进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经历了这次事故,我便只走人行道,可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一家屋顶上落下一块砖,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把警察找来,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满了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他们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了。我心里明白,却无法证明有人要害我。这以后,我便叫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白天。刚才我到你这里来时,在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头棒袭击。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起来了。
“因我一拳打在那个人的门牙上,指关节擦破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个先生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之间的关系。我敢断定,那个教授现在正站在十英里以外的一块黑板前解答问题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对我来到你家首先关好百叶窗,然后又请你允许我从你的后墙离开住宅,你不会再感到奇怪了吧?”
我向来佩服我朋友的无畏精神。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合起来简直够得上恐怖的了。现在他却坐着平心静气地讲述这一天所经历的恐怖事件,这使我对他更加钦佩了。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带来危险的。我已经拟定了计划,一切都会顺利的。事情已进展到不用我帮忙,他们也可以逮捕那些匪徒的程度了,只是将来还需要我出庭作证。所以,在逮捕前这几天,我离开此地为妙,这样便于警察们能自由行动。如果你能同我一起到大陆去旅行,那我就太高兴了。”
“最近医务正好清闲,”我说道,“我又有一位肯帮忙的邻居,我很荣幸能跟你同行。”
“明天早晨动身可以吗?”
“如果有这个需要,当然可以。”
“好,非常需要。那么,我需要给你一些指令。我请你,一定要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因为现在我俩正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犯罪集团做殊死的决斗。好了,不管你打算带什么样的行李,上面一定不要写发往何处,并于今夜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往维多利亚车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吩咐你的仆人千万不要雇第一辆和第二辆主动来招揽生意的马车。上了双轮马车后,你用纸条写个地址交给车夫,上面写“驶往劳瑟街斯特兰德尽头处”,吩咐他不要丢掉纸条。你要事先把车费付清,车一停,你马上穿过街道,于九点一刻到达街的另一端。那时,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等在街边,赶车的人披深黑色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上了车,你便能及时赶到维多利亚车站搭乘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我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车厢就是我们的碰头地点了?”
“是的。”
他仓促地讲了一下我们明天的计划,便站起身来和我一同走进花园,翻墙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声,唤来一辆马车,我听见他乘车驶去。
第二天早晨,我遵照福尔摩斯的指令,采取了谨慎的措施,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他人设下的圈套。
吃过早饭,我选定了一辆双轮马车,立即驶往劳瑟街。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车夫,披着黑斗篷,驾着一辆四轮小马车正在那里等候。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即挥鞭策马,驶往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便掉过车头疾驰而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的行李已在车上,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订”的字样。现在只有一件事令我着急,那就是福尔摩斯没有来。我看了看车站的钟,离发车时间只有七分钟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寻找福尔摩斯那瘦长的身躯,却毫无踪影。一位高龄的意大利传教士,说着蹩脚的英语,尽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运到巴黎。于是,我上前帮了点忙,耽搁了几分钟。他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我回到车厢里,发现那个搬运工不管票号对不对,竟把那位高龄意大利朋友领来和我做伴。尽管我对他解释说这是别人的座位,可是没用,因为我说意大利语比他说英语更糟糕,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双肩,继续焦灼不安地向外张望,寻找我的朋友。只要我一想到他可能是在夜里遭到了袭击,以致今天没来,就不寒而栗。
火车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汽笛响了,此时……
“我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没有向我道早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