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那老传教士向我转过脸来。他那脸上的皱纹不见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弯曲的身体舒展开了。
然后,整个身躯又衰萎了,而福尔摩斯又像他来时那样倏然消失。
“天哪!”我高声叫道,“你简直吓死我了!”
“严密防范依然是必须的,”福尔摩斯小声说道,“我有理由认为他们正追随着我们。啊,那就是莫里亚蒂教授。”
福尔摩斯正说着,火车已经开动。我向后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人群中闯出来,不停地挥手,仿佛想叫火车停下似的。不过,太晚了,我们的列车正在加速,瞬间就驶出了车站。
“由于做了周密的防范,你看我们顺利脱身了。”福尔摩斯面带笑容地说着站起身来,脱下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装进手提袋里。
“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吗?”
“贝克街?”
“昨夜他们烧了我的房子。不过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我的天哪!”
“自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以后,他们就找不到我的行踪了。否则,他们也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了。但他们显然预先对你进行了监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到维多利亚车站的原因。你来时没有留下一点漏洞吗?”
“我完全遵照你的吩咐做的。”
“你找到那辆双轮马车了吗?”
“是的,它正等在那里。”
“你认识那个车夫吗?”
“不认识。”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办这样的事情时,最好不依赖雇用的人。我们现在必须拟定好对付莫里亚蒂的计划。”
“既然这是一列快车,而轮船又和这一列车联运,我认为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我曾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不相上下,你显然并未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如果我是那个追踪者,你决不要认为,我遇到这样一点小小的阻碍就被难倒了。你怎能这样小看他呢?”
“他能怎么做呢?”
“我能怎么做,他就能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呢?”
“定一辆专车。”
“可是那样做一定太晚了。”
“一点不晚。这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平常总是至少耽搁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的。”
“那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我们为什么不在他来到时先逮捕他?”
“这样,我三个月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们虽然能捉住这条大鱼,可是那些小鱼就会横冲直撞,脱网而逃。但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行,在这之前决不能逮捕他。”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从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
“啊,然后我们做横贯全国的旅行,到纽黑文去,转到迪埃普。莫里亚蒂如果处于我的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这样到巴黎,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与此同时,我们买两个毡睡袋,以便鼓励一下沿途国家的睡袋商,然后悠闲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尔到瑞士一游。”
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可是下车一看,还要等一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
那列载着我全套行李的车疾驰而去,我依然心情沮丧地望着,这时福尔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向远处指着。
“你看,果然来了。”他说道。
远方,从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可以看到一列火车向车站疾驰而来。我们刚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身,那列车就鸣着汽笛隆隆驶过。
“他走了,”看着那列车飞快地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道,“你看,我们朋友的智力毕竟有限。他要是能把我推断的事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非常高超了。”
“他要是赶上我们,他会怎么做呢?”
“他肯定会杀死我的。不过,这是一场胜负未卜的决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进午餐呢,还是赶到纽黑文再找饭馆?不过到纽黑文就挨饿肚子了。”
当天夜里,我们到达了布鲁塞尔,在那里停留了两天,第三天到达施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尔摩斯向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晚我们回旅店就收到了回电。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痛骂一声把它丢进了火炉。
“我早该预料到这一点!”福尔摩斯哼了一声说道,“他跑了。”
“莫里亚蒂吗?”
“是的,苏格兰场抓获了整个集团,但没有抓住莫里亚蒂,他跑了。我离开了英国,也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了,可是我却认为苏格兰场已经稳操胜券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去,华生。”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和我做伴已经很危险了。那个人的老巢已经被端了,如果他回到伦敦去,他也跑不了。按我对他性格的了解,他势必要找我复仇。在那次和我的谈话里,他已说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因此,我必须劝你回去行医。”
因为我曾多次协助他侦办案件,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很难同意他的这种建议。对这个问题,我们坐在施特拉斯堡饭馆争论了半小时,但当夜决定继续旅行,我们平安到达日内瓦。
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神往的一周后,我们从洛伊克转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积雪仍旧很厚,然后,取道因特拉肯,去迈林根。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依然寒冬。可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一刻也没有忘掉横在他心里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人迹稀少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人都投以警惕的目光。他确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有被人跟踪的危险。
有一次,我们通过了吉米山隘,沿着令人郁闷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突然一块大山石从右方山脊上坠落,滚到我们身后的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四下张望。尽管我们的向导向他保证,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是经常的现象,但福尔摩斯默不做声,向我微笑着,带着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发生的那种神情。
尽管他十分警惕,但并不灰心丧气。正好相反,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精神抖擞过。他反复提起:如果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害,就算结束他的侦探生涯,他也心甘情愿。
“华生,我完全没有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我生命到今夜结束,我也可以视死如归。由于我的存在,伦敦的社会得以安定。在我办的一千多件案子里,我相信,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错地方。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的社会上那些浅薄的问题,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却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当我把那个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结束了,而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我准备尽量简明扼要地讲完我这个故事。
我本不愿细讲这件事的,可是我的责任心不容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五月三日,我们来到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在老彼得·斯太勒开设的“大英旅馆”里。老彼得是一个聪明人,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一起出发,打算翻山越岭到罗森洛依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夜。他郑重地向我们建议可以稍微绕一些路,以便欣赏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
那确实是一个地形险恶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倾泻入万丈深渊,河流注入的谷口本身就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耸立着黑山岩,往下裂罅变窄了,乳白色的、沸腾般的水流泻入无底深壑,迸溅出一股激流从豁口处倾泻而下,发出雷鸣般巨声,水花不断地向上飞溅,湍流与喧嚣声使人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倾听着深渊发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响声。
半山坡上,环绕瀑布有一条小径,使人能饱览瀑布全景,可是小径断然终止,游客只好原路返回。我们也只好返回,忽然,我们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手执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有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写着,在我们离开不久,来了一位英国妇女,已经到了肺结核后期。她突然咯血,数小时内,会有生命危险,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诊治,她将感到十分欣慰,问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在附言中又说,因为这位夫人断然拒绝让瑞士医生诊治,他别无办法只好来请我帮忙,我如果能答应,他本人将不甚感激。
对于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可是要离开福尔摩斯,却又使我踌躇。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在我返回迈林根期间,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稍作停留,然后缓步翻山前往罗森洛依,我在傍晚时分到那里和他会合。转身走开时,我看到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抱臂,俯瞰着飞泻的水流。不料,这竟是我和他的永别。
当我走下山坡扭头回顾时,已看不到瀑布,不过仍可看到山腰通往瀑布的崎岖小径。我记得,当时看见一个人沿着小径快步走上去。在他身后绿荫的衬托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走路时那种精神抖擞的样子,可是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却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到迈林根。老彼得正站在旅馆门口张望。
我急忙走过去问道:“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吧?”
他顿时面呈惊异之色,一见他双眉向上一扬,我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这封信不是你写的吗?”我从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可是这上面有旅馆的印章!这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来到这里的。他说……”
没等店主把话说完,我便大惊失色地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可这次返回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快跑,到达莱辛巴赫瀑布时,还是过了两个多小时。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可是他却不见踪影,我大声呼唤着,可是耳边只有四周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我不寒而栗。那么说,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敌袭击时,他依然待在这条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深涧的三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很可能在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后,留下这两个对手走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有谁来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惶恐不安地站了一两分钟,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竭力运用福尔摩斯的思维方法去查明这场悲剧。这并不难。我们谈话时,还没有走到小径的尽头,登山杖就说明了我们曾经站立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常年的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一只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在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尽头处,却没有返回的痕迹。离小路尽头处几码的地方,地面被践踏成泥泞,小道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边,低头查看,水花在我周围喷溅。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的水珠熠熠发光以及峡谷远处浪花冲击的闪光。我大声呼唤,可是只有那瀑布的轰鸣声。
不过,我终于找到了我朋友的临终遗言。
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件东西闪闪发光,那是福尔摩斯经常随身携带的银烟盒。我拿起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一小张纸飞落到地面。我打开它,原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它完全显出福尔摩斯的特性,指示照样准确,笔法刚劲有力,仿佛是在书房写成的。
我亲爱的华生: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我写下这几行书信,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最后的讨论。他已向我简要讲述了他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证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极高评价。我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祸害,就很高兴,尽管这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特别是给你带来悲哀。不过,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涯虽然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但对于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令我满意的了。我对你坦白地说,我虽然完全知道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但我仍然让你离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踵而至。请告诉警长帕特森,他所需要的给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字首为M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蓝信封,上写“莫里亚蒂”。在离开英国时,我已将财产做了处理,并已付与我兄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经过专家进行现场勘察,这两人显然进行过一场搏斗,两人紧紧地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坠入裂罅。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侦探将永远葬身在那旋涡激荡、泡沫沸腾的无底深渊中。后来,再没有人见到那个瑞士少年,他分明是莫里亚蒂雇用的爪牙。
相信公众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所搜集的十分完整的罪证,揭露了他们的组织,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亚蒂对他们的铁腕控制。在诉讼过程中,对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很少提及,而现在我之所以不得不把他的罪恶勾当和盘托出。这是由于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者妄图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蒂,而我永远把福尔摩斯看做我认识的最好、最明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