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居然清闲起来,有时间陪我到公园散步。此时,榆树已长出嫩绿的幼芽,栗树梢头开始冒出五瓣形的新叶。我们沉默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对两个至交甚深的人是很适合的。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将近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仆人边开门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不该午后散步的!”福尔摩斯说道,“那么,这位绅士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有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个小时,先生。他显得焦躁不安,一直在屋中踱来踱去,跺着脚。我在门外等候,先生,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是不是他不打算回来了?’他的原话就是这样,先生。我说:‘请再等等。’他又说:‘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这里简直要闷死了,我过一会儿再来。’说完,他就走了,我怎么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好,”我们走进屋中,福尔摩斯说道,“这真叫人生气,华生。我现在真的需要一件案子。从这个人迫不及待的样子来看,这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那个人留下的。这是一支上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是用被烟草商称为琥珀的材料制作而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到底有多少个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嵌着苍蝇的那种才是真正的琥珀。喂,他竟把珍爱的烟斗遗落了,这说明他肯定是非常心烦意乱了。”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支烟斗呢?”我问道。
“啊,据我了解,这支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它曾经被修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是在琥珀烟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补用的都是银箍,这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去修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支新的,说明他一定十分珍爱这支烟斗。”
“你还注意到别的迹象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把烟斗翻过来倒过去,以独特的沉思神情审视着这支烟斗。
福尔摩斯拿起烟斗,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就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福尔摩斯说道,“除了表和鞋带,没有哪样东西能比烟斗更能展现一个人的个性了。可是这支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体强健的人,惯用左手,牙齿整齐,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斜视着我,我知道他在看我是否明白为何他如此推断。
“你认为他用一支七先令的烟斗,那就是一个有钱的人吗?”我问道。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中磕一下,磕出一点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抽上等烟了,由此可见他是经济富裕的。”
“那么,其他的几点呢?”
“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可以看到,这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显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点烟,就不可能不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只是烟斗的右侧,因此,我推测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在油灯上点燃你的烟斗,你就会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靠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这么点烟,但这毕竟是偶然的。所以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烟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体强壮,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已经听到他走上楼的声音,很快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有趣得多的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穿讲究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宽檐呢帽。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可是他实际年龄比这还要大几岁。
“请原谅,”他窘迫地说道,“我想我应当先敲门。是的,我应该先敲门。可是,我实在心烦意乱,请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支持不住似的一扭身倒在了椅子上。
“可以看出来,你已经一两夜没合眼了。”福尔摩斯和蔼地说道,“这真的是比工作还要伤神,甚至比玩乐还要伤神。请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要请你指教,先生。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的整个生活已经全乱套了。”
“你是不是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单如此。你是一个见识广的人、阅历多的人,我需要你指教。我希望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他说得毫无条理,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觉得他似乎连说话都很困难,他一直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件非常难处理的事,”他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跟两个陌生人来讨论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难堪。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不得不向别人求教了。”
“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微笑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把名字写在帽里上,或者你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朝向别人。我正想告诉你,在这个屋子里,我和我的朋友已经听过很多古怪神秘的事情,而且我们能够使不少焦虑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对于你,我们也能做到这一点。时间宝贵,请你抓紧时间,快点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吧。”
我们的客人似乎感到非常苦恼,又把手放到额头上。我从他的神情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寡言少语、个性稳重的人,是一个天性有些骄傲,宁愿把悲伤留给自己,也不愿述说出来的人。后来,他忽然下定决心,握紧拳头,不再保守秘密,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成了家的人,结婚已三年了。在这三年里,我和我的妻子与其他夫妻一样,生活美满,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可是,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罅隙。我发现,对于她的一些生活和思想,我竟然不了解,仿佛她是个陌路女人。我们疏远了。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让你知道,我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请相信这点。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现在更加爱我了。这一点我感觉得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男人很容易察觉女人对他的爱的。不过,在我们中间有个秘密,在这个秘密还没弄清楚之前,我们的生活很难回到从前了。”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急不可耐地说道。
“我先把我所了解的艾菲的过去告诉你。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有二十五岁,虽然她还很年轻,却已是个寡妇了。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候就到美国去了,住在亚特兰大城,她嫁给了那里的律师赫伯龙。他顾客很多。他们育有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于当地流行的黄热病。我见过赫伯龙的死亡证明。这使她非常憎恶美国,于是她和她未出嫁的姑母一起回国,定居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还需要说明,她的丈夫留给她巨额的财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丈夫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获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一见倾心,几星期后就结婚了。
“我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收入七八百镑。在诺伯里,我们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生活安逸。我们这小地方虽然很靠近城里,却颇具乡村气息。在我们住处附近,有一个小旅馆和两座房屋,我们门前田地的附近有一座独栋小别墅。除此之外,只有通往车站的半路上才有房子。由于我职业的关系,我只在特定的季节才进城去办事,夏季一般我就不用进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乡下住所纵情享乐。我告诉你,在这件祸事发生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先让你知道,我再继续讲下去。我们结婚时,我的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让到了我的名下。这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认为一旦我的事业失败,那就很难周转了。但她坚持这样做,我只好随她了。啊,大约六个星期之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道,‘当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只要我任何时候需要都可以向你要。’
“‘是的,’我说道,‘那原本就是你的钱啊。’
“‘好的,’她说道,‘我要一百镑。’
“我听到这话,感到惊讶,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想要买一件新衣服或其他这类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噢,’她开玩笑地说道,‘你说过你只不过是做我的银行保管员,要知道,银行保管员是从来不会向顾客问这类问题的。’
“‘如果你真需要,你当然可以拿到这笔钱。’我说道。
“‘啊,是的,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把这笔钱用在哪里?’
“‘杰克,过几天我再告诉你,现在不行。’
“于是我只好照办。这是我们夫妇间第一个秘密。我把一张支票给她后,就没再过问这件事。这件事可能跟后来发生的事没有关联,但我认为我还是都说出来比较好。
“我刚才告诉你们,离我们住所不远,有一座小别墅。在我们住所和小别墅之间有一块田地,但如果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必须沿着大路走到对面,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从小路过去。小别墅旁边,有一片茂密的苏格兰枞树,我常在那里散步。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情舒畅的。让人遗憾的是,八个月来,这座小别墅一直无人居住。那是一座很华丽的两层楼,有一条式样古朴的走廊,周围长满金银花。我常在那里驻足,并且经常想住在那里该是多么惬意啊。
“唉,上星期一傍晚,当我走在这条路上时,正好看到一辆空篷车行驶在小路上,走廊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其他一些东西。显然,这座小别墅被租出去了。我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会儿,想了解一下是谁成为了我们的新邻居。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正隔着小别墅楼上的窗户窥视着我的举动。
“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距离那人较远,所以我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可是,我的背上冒出了冷汗。当时,那人的长相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不像张人脸。我疾步上前,想把窥视我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些。但当我走近后,那张面孔突然不见了。我站着思考了足足有五分钟,打算把我看到的分析一下。因为距离较远,我不敢肯定那人的性别。可是那人的肤色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僵硬木讷,不自然得吓人,就像青灰色的白垩土。我感到非常不安,决定再去看看这座小别墅的新住户。我在门上敲了敲门,有一个身材高大消瘦的女人马上把门打开。让人害怕的是,这女人面容丑陋。
“‘你有什么事?’她操着北方口音。
“‘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把头朝向我的住处,示意道,‘我看你们刚刚搬进来,我来看看是否能帮助你们做些什么……’
“‘喂,我们需要你帮助时,会请你的。’她说完,把门关上。我对我受了如此无礼的待遇,感到非常生气,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尽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我老是回想起窗户后的怪人和那个粗鲁的女人。我的妻子是一个胆小而易激动的女人,因此我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她,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的苦恼。临睡以前,我告诉她那座小别墅现在已经被租出去了,她没有回答。
“我通常睡得很死,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家里人常常这样嘲笑我。可是在这天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刺激或是其他原因,我睡得没有平常那么死。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人在走动。当我看到我妻子已经穿好衣服,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对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看清烛光映照下我妻子的脸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神情是以前我从未见过的,也决不会是假装的。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在她扣紧斗篷时,她还偷偷地瞧着我,看是否惊醒了我。后来,她以为我还在睡梦中,便轻轻地从屋中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尖锐的大门合叶发出的嘎嘎吱吱声。我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敲床栏,以便确定我是不是在梦中。我看了下枕头下的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凌晨三点钟,我妻子独自外出,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定定地坐着足有二十分钟,反复思考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些合理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正当我苦苦思索这件事时,听到门又轻轻关上了,我的妻子走上楼来。
“‘半夜三更你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听我这样责问她,她立即大惊失色,突然尖叫了一声。这一夹带着难以言喻的愧疚之意的尖叫声比其他的事更使我烦恼。我妻子向来是一个真诚直率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的屋内,以及她面对丈夫责问时表现出的惶恐,我很心酸。
“‘杰克,你醒了!’她勉强笑了笑,大声说道,‘怎么,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严厉地责问。
“‘难怪你要觉得惊奇了。’她说道。我看到她在解斗篷上的纽扣时,手指不住地颤抖。‘呃,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事实是这样的,我觉得有点胸闷,特别想呼吸新鲜空气。假如我不出去,我想我真的会晕倒的。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不敢正视我,声音也完全不似平常的语调。这说明她在撒谎。我没有回答,伤心地把脸转向墙壁,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充斥着我的大脑。我妻子会对我隐瞒什么呢?她古怪神秘地出门去了哪里?在没有查明这件事的真相之前,我想我是不会安心的。在她向我撒过谎后,我不愿再继续追问她了。这一夜我始终辗转反侧,忐忑不安,猜来猜去,越想越不明白。
“第二天我本应到城里去,但我非常心烦意乱,也顾不得照顾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心神不宁,她一直观察着我的脸色。从她困惑的神色,我看得出来她已经知道我不相信她的话,她现在已方寸大乱。早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吃完早餐后,我立即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鲜空气中理清头绪。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午后一点钟了。经过那座小别墅时,我停下来望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窥视我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站在那里时,我该是多么惊讶呀,小别墅的门突然开了,我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到她,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们目光相遇时,我妻子显得比我还更加不安。霎时,她似乎下意识地想退回到那座别墅中去。她意识到无法再躲藏,便走上前来,她苍白的脸色和惊惧的目光与其强装着的笑容极不相称。
“‘啊,杰克,’她说道,‘我刚过来看看能否给新邻居一点帮助。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杰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那么,’我说道,‘昨晚你就是到这里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确定,你昨晚到这里来了。他们是什么人?你竟然深更半夜来看他们?’
“‘以前我没到过这里。’
“‘你怎么能对我撒谎?’我大声喊道,‘你的声音都变了。我有事瞒过你?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清楚。’
“‘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进去。’她激动得难以自抑,呼吸急促地说道。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拽住我的袖子,强硬地把我拉回来。
“‘求你不要这样做,杰克,’她高声喊道,‘我保证过几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你现在进去,只会自找苦吃,没有任何好处。’我挣脱她的手,她紧紧把我抱住,苦苦地哀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