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高兴地说:“好。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你的教训是破案时不要忽略第二种可能性。你的注意力全部贯注在年轻的乃尔根身上,根本没有更多精力去思考帕特里克·凯恩斯这个真正谋杀彼得·加里的人。”
这个海员用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他说:“先生,您听我说,你们这样对我,我并不抱怨,但是我希望你们说话要确切。你们说我谋杀了彼得·加里,我说我杀了彼得·加里,二者区别很大。也许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也许你们在想我是给你们编故事。”
福尔摩斯说:“不是这样的。让我们听听你要说什么。”
“很快就会说完,而且每句话全是真的,我敢向上帝发誓。我很了解黑彼得,当他抽出刀子的时候,我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所以我抄起渔叉对准他戳去,他就是这样死的。你们说是谋杀。无论如何,黑彼得的刀插在我的心脏上,或是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一样也是要死的。”
福尔摩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对你从头说起。让我坐坐,这样讲话轻松些。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三年--那年的八月。彼得·加里是‘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我是后备叉鱼手。我们正摆脱北冰洋的大块碎冰顶风往回航行,刮了一星期的猛烈的南风,我们从海上救起一只被南风吹到北方来的小船。船上只有一个人,是一个新水手。我们船上的水手们以为大船已经沉没海底,这个人乘这只小船去挪威海岸。我猜船上其他海员全死了。一句话,我们把这个人救到船上,他和我们的头儿在舱里谈了很长时间。随后这个人打捞上来的行李只有一只铁箱子。这个人的名字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至少我是不知道的,而且第二天夜晚他就不见了,好像他没有上过船一样。传出话来说,这个人不是自己跳海便是当时的坏天气把他卷到海里去了。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是我,因为我亲眼看见,在深夜第二班的时候,船长把他的两只脚捆住,扔到船栏杆外边。两天后我们看见瑟特兰灯塔了。这件事我对谁也没说,等着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到了苏格兰的时候,事情已经被压了下来,也没有人再问。一个陌生人出了事故死了,谁都没有必要去问。过了不久加里不再出海,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哪儿。我猜到他害那人是为了铁箱子里面的东西。我想他现在应该给我一笔钱作为封口费。
“有一个水手在伦敦遇见了他,我又通过这个水手了解到他住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他要钱。头一个晚上他通情达理,准备给我一笔钱,让我不用再出海。我们说好过两个晚上就把事情办完。我再去的时候,见他已半醉,并且脾气很坏。我们坐下来喝酒,聊着过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越觉得他的脸色不对。我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渔叉,我想在我完蛋以前也许用得着它。后来,他对我发起火来,骂骂咧咧,眼睛露出要杀人的目光,手里拿着一把大折刀。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大折刀从鞘里拔出来,我的渔叉已经刺穿了他。天啊!他那一声尖叫!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站在那儿,浑身溅满了他的血。等了一会儿,四周很安静,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气。我看看屋子四周,那只铁箱子就在架子上。应该说我和彼得·加里都有权得到这只箱子,于是我拿着它离开了屋子。而愚蠢的是,我把烟丝袋忘在桌子上了。
“现在我告诉你一件最怪的事。我刚走出屋,就听到有个人走来,我立刻躲在矮树丛里,看到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来,走进屋子,喊了一声,好似见了鬼一样,撒腿就拼命跑,一会儿就没影了。他是谁,要干什么,我不知道。而我走了十英里,在顿布芝威尔兹上了火车,来到了伦敦。
“我一检查这只箱子,发现里面没有钱,只有一些证券,可是我不敢卖。我没有把黑彼得抓在手上,现在身无分文,被困在伦敦。我有的只是我的手艺。我看到雇叉鱼人的广告,报酬不低,所以我去了海运公司,他们把我派到这儿来。这是全部事实,我再说一遍,我杀了黑彼得,法律应当感谢我,因为我给他们省了一条麻绳钱。”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点上烟斗说:“说得很清楚。霍普金,我看你应该赶快把这个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这个房间不适合做牢房,而且帕特里克·凯恩斯先生身材魁梧,在屋里要占很大的地方。”
霍普金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怎样感谢您才好。甚至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您是怎样使犯人自投罗网的。”
“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幸运地抓住准确的线索。要是我知道了有那本笔记本,我的思路便有可能被引到别处,像你原来的想法一样。可是我所听到的全集中于一点:惊人的力气、使用渔叉的技巧、朗姆酒、装着粗制烟丝的海豹皮烟丝袋,这些都会使人想到有一个海员,而且是个捕过鲸鱼的人。我确信烟丝袋上的字首‘P.C.’不过是巧合,而不是彼得·加里,因为他很少抽烟,而且在屋里也没有找到烟斗。你记得我曾问过,屋内是否有威士忌和白兰地,你说有。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有这些酒的时候,会喝朗姆酒呢?所以我确定杀人者是一个海员。”
“您怎样找到他的呢?”
“亲爱的先生,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如果是个海员,一定是‘海上独角兽’号上的海员。就我所知,彼得·加里没有登过别的船。我往丹迪打了电报,三天以后我弄清一八八三年‘海上独角兽’号上全部水手的姓名。我看到叉鱼手中有帕特里克·凯恩斯的名字时,我的侦查也告结束,我推想他可能在伦敦,并且想要离开英国一个时期。所以我到伦敦东区住了几天,设置了一个北冰洋探险队,提出优厚的条件聘请叉鱼手,在船长巴斯尔手下工作--你看,结果就是这样!”
霍普金喊道:“妙!妙极了!”
福尔摩斯说:“你要尽快地释放乃尔根。我想说你还要向他道歉。铁箱子一定要还给他。当然,彼得·加里卖掉的证券弄不回来了。霍普金,外面有马车出租,你把这个人带走。如果审判时你需要我出庭,我和华生的地址是在挪威的某个地方--以后我写给你详细地址。”
密尔沃顿
我现在讲的事情发生在许多年以前,尽管如此,我说起来还是有些担心。因为过了那么长时间,哪怕是再小心谨慎,再有节制,都无法把事实的全部讲出来。现在因为当事人已经不会再受人间的法律制裁,所以能够有所保留地讲这个故事,而不必担心损害任何人的名声。这件事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我平生所经历的最为奇异的案件。我略去了日期和其他能够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节,敬请读者谅解。
一个严冬的傍晚,福尔摩斯和我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大约已经六点钟了。福尔摩斯打开了灯,灯光照出桌子上有一张名片。他看了名片一眼,不禁哼了一声,便把名片扔在地板上。我捡起来读道:
查尔斯·奥格斯特斯·密尔沃顿
阿倍尔多塔
汉姆斯德区
代理人
我问:“这人是谁?”
“伦敦最坏的人。”福尔摩斯答道,然后坐下来把腿伸到壁炉前,“名片背后有什么字吗?”
我把名片翻过来,读道:“六点半来访--C.A.M.”
“哼,他就要来了。华生,当你到动物园站在蛇的前面,看着这种蜿蜒爬行的有毒动物,看着它吓人的眼睛和邪恶的扁脸,你一定会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并且想尽快避而远之吧?密尔沃顿给我的就是这个感觉。我跟差不多五十个杀人犯打过交道,即使其中最坏的犯人,也没有像他那样使我如此厌恶。可是因为我们有业务上的来往,我又不能不和他打交道,实际上是我约他来的。”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华生,别急,我慢慢告诉你。在诈骗这一行里,他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上帝也帮他的忙,尤其是那些有什么私密和涉及名誉的女人落在密尔沃顿手里更是不得了。他有着一副天使般微笑的面孔和一颗魔鬼般的铁石心肠,对受害者进行无止境的勒索,直到把她们的血榨干。这个家伙有特殊的本事,如果是从事更体面的行业也是能发迹的。他的方法是,让人们知道,他愿意付出很高的代价收买有钱有势的人的信件。他不仅从不可靠的男女仆人手里得到这些东西,而且更多是从已经骗得妇女的感情和信任的上流社会的流氓手里弄到。他做这种买卖很大方,我偶然听说他为了买一张有两行字的便条而付给一个仆人七百镑,结局是造成一个贵族家庭的毁灭。市面上的样样事情全会传到密尔沃顿那里。这个大城市里有成百上千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会吓得六神无主。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天会将麻烦降到自己头上,因为他有钱又有手腕,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他可以把一张底牌留下好几年,等到可以赢得最大的赌注的时候才打出去。我说过,他是伦敦最坏的人。试问,一个发脾气时打老婆的暴徒跟他比起来又算什么呢?为了往自己早已经装满的钱袋里继续塞钱,他能够井然有序地、从容不迫地去折磨别人的心灵。”
我很少听到我的朋友讲义愤填膺的话。
我说:“这个人应该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理论上讲判他死刑并不为过,但是实际上却做不到。例如,控告他让他坐几个月牢,可是自己也将身败名裂,这样对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处呢?所以,被他迫害的人都不敢用法律保护自己。要是他敲诈一个无辜的人,我们一定抓他,可是他狡猾得像魔鬼一样。不,我们一定要想些其他方法打击他。”
“为什么请他到我们这儿来呢?”
“因为一位当事人把她遇到的不幸的案件委托我办理。这个人很有名气,她就是贵族小姐依娃·布莱克维尔,上一季度初登社交界的最美丽的女士。两个星期后她将要和德温考伯爵举行婚礼。这个恶魔弄到这位女士几封轻率的信--轻率的,华生,仅此而已--信是写给一个穷年轻乡绅的。但是,这些信足以毁掉这桩婚姻。要是不给密尔沃顿一大笔钱,他就会把信寄给伯爵。我受委托见他,并且尽我所能讨价还价。”
街上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我向窗外望去,只见楼前停着一辆富丽堂皇的双驾马车,车上明亮的灯光照着两匹栗色骏马光润的腰腿。仆人开了门,一个矮小强壮的人走下车,他穿着粗糙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一分钟后他来到屋子里。
查尔斯·奥格斯特斯·密尔沃顿年纪约五十岁,头部较大,显得很聪明,脸又圆又胖,皮肤很光滑,并且总是带着冷笑,金边大眼镜后面那两只狡黠的灰眼睛闪闪发光,脸上带点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仁慈,但却堆着假笑,眼睛射出锐利而又不耐烦的寒光。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表情那样,既温和又稳重。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伸出又小又胖的手,口里低声说他第一次来没有见到我们深感遗憾。福尔摩斯不理睬那只伸出来的手,并且冷冰冰地看着他。密尔沃顿微笑着的嘴咧开了一些,他耸耸肩,脱下大衣,放在椅子背上,精心叠好,然后坐下来。
他用手向我坐的方向一指,说道:“这位先生是谁?这样谈重要的事算谨慎吗?合适吗?”
“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很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问,是为了你的委托人好。这件事情很微妙--”
“华生医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么,我们就谈正事吧。你说你能代表依娃女士。是不是她已经让你接受我的条件了?”
“你的条件是什么?”
“七千镑。”
“这个条件还可以商量吗?”
“亲爱的先生,我觉得讨价还价令人很不愉快,总之,要是十四日不能付钱,十八日的婚礼便一定不能举行。”他脸上挤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扬扬自得的微笑。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好像把事情说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我完全知道这些信的内容。我要劝说我的委托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未来的丈夫,取得他的原谅。她一定会按照我的建议去做的。”
密尔沃顿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说:“很明显,你根本不了解这位伯爵。”
从福尔摩斯困惑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出他是真的不了解。
他问:“这些信有什么害处呢?”
密尔沃顿回答:“害处很大,很大。这位女士的信写得很讨人喜欢。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德温考伯爵是不会欣赏这些信的。既然你的看法不同,我们也不用多谈了。这不过是一笔买卖。如果你认为把这些信交到伯爵手中并不损害你的委托人的利益,那么付出这么一大笔钱买回这些信就显得太愚蠢了。”他站起来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
福尔摩斯气恼交加,脸色发白,他说:“等一下。用不着这么快就走。在这样一个微妙的问题上,我们当然应该尽量避免流言飞语。”
密尔沃顿又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他咕哝着:“我早预料到这个问题你只能这样办。”
福尔摩斯继续说:“可是依娃女士并不富有。我作证,即使两千镑也会花光她的全部财产,你说的数目不是她能承受的。所以我请求你降低你的要求,按照我定的价格交易,我保证你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钱了。”
密尔沃顿嘴角咧开了一些,似笑非笑的样子,并且诙谐地眨着眼睛。
他说:“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个女士的财产情况是这样的。可是你要知道,一个女士结婚的时候是她的朋友和亲属替她效力的最好时机。要买一件像样的结婚礼品,他们或许会犹豫不决。可是买这些信,我向他们保证,这一沓信所给他们的快乐,要比伦敦的全部宴会还要多。”
福尔摩斯说:“那是办不到的。”
密尔沃顿拿出厚厚的一本东西,喊道:“哎呀,多么不幸!请看这个!要是这些女士不做些努力,我只能认为她们太不明智了。”他举着一张便笺,信封上印着家徽,“这是--不过,在明天早晨以前是不该说出名字的。可是,那时这封信已经落到这位女士的丈夫手中,只是因为她不肯把她的钻石首饰换成钞票,拿出一点点钱来买回它。这真是太可惜了!你记得贵族麦尔兹女士和中尉多尔金的订婚趣闻吗?婚礼前两天,《晨报》上有一小段报道,说婚礼取消。为什么?说起来真让人难以置信,问题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只要付出一千两百镑这样小小的代价。难道这不可惜吗?我没有想到你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竟然不顾你的委托人的前途和荣誉,在这儿讨价还价。福尔摩斯先生,你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福尔摩斯回答:“我所说的是事实。她没法弄到这笔钱。跟毁坏这位妇女的一生对你没有什么好处相比,接受我说的这笔数量并不算小的钱,对你岂不更好?”
“福尔摩斯先生,你错了。事情传出去,将间接地对我有很大好处。我手上有八九件这样的事已到办理的时候了。要是在这些人中传开我对依娃女士要价高,我想她们都会更加理智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福尔摩斯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喊道:“华生,到他后面去。不要让他出去!先生,现在让我们看看你本子里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