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尔沃顿像老鼠一样一下子溜到屋子旁边,背靠墙站着。接着他翻开上衣的前襟,露出一支手枪的柄,然后说:“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已料到你会来这一手。这种威胁我常常遇到,可是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老实告诉你,我是全副武装的,既然法律允许自卫,我是准备好要动枪的。此外,如果你认为我会把全部信件放在笔记本中带来,那就完全错了。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先生们,我今天晚上还要见一两个人,而到汉姆斯德区又很远。”他走向前来,拿起他的大衣,手放在枪上,转身走向门口。我抄起一把椅子,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又放下了。密尔沃顿鞠了一个躬,微笑一下,眨眨眼,然后走出屋去。一会儿我们听到砰的关门声和辚辚的车轮声。马车走远了。
福尔摩斯坐在火炉旁一动不动,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下巴垂到胸前,眼睛盯着发光的余烬。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这样足有半小时。然后带着已经打定主意的姿态站了起来,走进他的卧室。过了一会儿,走出来一个俏皮的青年工人,长着山羊胡须,样子十分得意。他在灯旁点燃泥质烟斗,对我说:“华生,我晚些时候回来。”接着他就消失在黑夜之中。我知道他已经安排好一场和查尔斯·奥格斯特斯·密尔沃顿的较量,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战斗竟会采取如此特殊的形式。
那些日子福尔摩斯整天穿着这身衣服出出进进,不必说,他的时光是在汉姆斯德区度过的,而且他收获不小。可是他具体做了什么事情,我却一无所知。终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风雨交加中他出征归来了。他除掉了化装,坐在火炉前,如往常一样默默会心笑了起来。
“华生,你觉得我是不是要结婚了?”
“不,一点也不像。”
“告诉你你会高兴的,我已经订婚了。”
“亲爱的朋友,我祝--”
“和密尔沃顿的女仆。”
“天哪,福尔摩斯!”
“华生,我需要打探情报。”
“你做得有点过头了吧?”
“这是很必要的一步。我装扮成一个业务很繁忙的管道工,名字叫埃斯柯特。每天晚上我都和她约会,跟她聊个没完。天啊,聊的是什么呀!可是,我弄到了我所要的情况。我对密尔沃顿的家已经了如指掌。”
“福尔摩斯,可是这个女孩子呢?”
他耸耸肩,说:“亲爱的华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桌子上的赌注是这样的,你只好尽力出牌。然而,我庆幸我有个情敌,我一转身他准会把我挤掉。今晚的天气多好!”
“你喜欢这种天气?”
“它对我达到目的有好处。华生,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闯入密尔沃顿的家。”
这句话是他用十分坚决的语气慢慢说出的,我不禁全身打战,呼吸也停了。像是黑夜的闪电,一瞬间照亮野外的一切角落,我一眼看出这个行动可能产生的每一个后果--被发现、被抓住、受尊重的事业以无可挽回的失败与屈辱告终,我的朋友将会受到可恶的密尔沃顿的摆布。
我大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想想你要做的事吧!”
“亲爱的朋友,我仔细想过了。我从来没有鲁莽行事过,要能想到别的办法,我不会断然采取这样的冒险措施。我们仔细地想一下,我想你会认为这样做在道义上是无可非议的,虽然这触犯了法律。闯入他的家无非是强行拿走他的本子--拿本子的事你会赞同的。”
我心里权衡了一下,说:“是的,只要我们的意图是拿那些用于非法目的的物品,我们的行动在道义上便是正当的。”
“既然在道义上是正当的,那么我要考虑的只有个人风险的问题。如果一个女士迫切需要帮助,一个绅士不应过多考虑个人风险问题。”
“你会被人误解的。”
“是的,这是一种冒险。可是除去拿回这些信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行。这位不幸的女士没有钱,又没有可信任的亲人。明天是最后一天,除非我们今天晚上弄到这些信,不然这个恶棍便会说到做到,致使这位女士身败名裂。所以,我要么让我的委托人听天由命,要么打出这最后一张牌。华生,只能和你说,这是我和密尔沃顿间的生死决斗。你看到了,他已经赢得了第一个回合,但是我一定要为自尊和荣誉战斗到底。”
我说:“我不喜欢这样做,可是我想也只能如此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你不用去。”
我说:“除非你也不去。我已经说了要去,决不反悔。要是你不让我和你一同去冒这个险,我就到警察局去告发你。”
“你帮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未来的事是没法说的。不管怎样,我的主意已定。不止你一个人有自尊心和荣誉感。”
福尔摩斯显得有些不耐烦,但是终于舒展开了眉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吧,好吧,我亲爱的朋友,就这样吧。我们在一起生活好几年了,要是我们同时被一颗子弹打死,那倒很有意思。华生,坦率地对你说吧,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要做一次超一流的罪犯,干一件高收效的犯罪行为。从这点来说,这就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看!”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整洁的皮套子,套子里装着发亮的工具。“这是上等的、最好的盗窃工具,镀镍的撬棒,镶着金刚石的玻璃刀,万能钥匙等等,完全能够应付各种情况,还有在黑暗中用的灯。样样东西全准备好了。你有走路没有摩擦声的鞋吗?”
“我有橡胶底的网球鞋。”
“好极了!有面具吗?”
“我可以用黑绸子做两个。”
“我看得出来,你做这种事情是很有天分的,很好,你做假面具。行动之前我们吃点东西。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十一点我们会赶到车尔赤住宅区,然后花一刻钟走到阿倍尔多塔,半夜以前我们就可以开始工作。不管怎样,我们在两点以前可以在口袋中装着依娃女士的信回来。”
福尔摩斯和我穿上晚礼服,这样就像是两个喜欢看戏的人正往家走。在牛津街我们叫了一辆两轮马车去汉姆斯德区的一个地方。到了之后,我们付了马车钱,并且扣上我们的外衣,天气很冷,风好像要吹透我们似的。我们沿着荒地的边缘走着。
福尔摩斯说:“这件事需要十分谨慎。那些信件锁在这个家伙书房的保险柜里,他的书房就是他卧室的前厅。不过,正像所有会照料自己的壮汉一样,他睡觉睡得很死。我的未婚妻阿格萨说,在仆人的住房里,把叫不醒主人当成笑话讲。他有一个忠心耿耿的秘书,整个白天从不离开书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夜晚去。他还有一条凶猛的狗,总是守着花园走来走去。最近两个晚上我和阿格萨约会很晚才回,她把狗锁住了,好让我顺利地出来。看,这就是那栋房子,院子里的那栋大房子。进大门--向右穿过月桂树。我们在这儿戴上面具吧!你看,没有一个窗户有一点灯光,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戴着黑色丝绸面具,简直变成了伦敦城里最好斗的两个人了。我们悄悄地走近这所静悄悄、阴森森的房子。房子的一边有瓦顶阳台,阳台上还有几个窗户和两扇门。
福尔摩斯低声说:“那是他的卧室,这扇门正对着书房。我们从这里进去最好不过,可是门上了锁,里面也闩上了,要进去就会弄出很大声音。到这边来。这儿有间花房,门通向客厅。”
花房也上着锁,福尔摩斯用玻璃刀划掉一圈玻璃,伸手从里面开了锁。我们进去了,他随手关上门。从法律观点来看,我们已经成了罪人。花房里温暖的空气和异国花草的浓郁的芳香迎面袭来,使我们难以呼吸。在黑暗中他抓住我的手,领我迅速穿过灌木,灌木擦过我们的脸。福尔摩斯有在黑暗中辨认事物的特殊能力,这是培养出来的。他仍然拉着我的手,顺利打开了一扇门。我模糊地感觉到我们进入了一个大房间,并且刚才在这个房间里有人吸过雪茄。他在家具间摸索着向前走,又开了一扇门,我们通过后又随手关上了。我伸出手摸到几件上衣挂在墙上,我知道我是在过道里。我们穿过这条过道以后,福尔摩斯又轻轻地开了右手边的一扇门。这时有个什么东西向着我们走来,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当我发现那是一只猫的时候,我真想笑出声来。这间房里,壁炉还在烧着,充满了浓厚的烟草味。福尔摩斯踮着脚尖走进去,等我进去以后,他轻轻地关上门。我们已经来到密尔沃顿的书房,对面有个门帘,从那儿通往他的卧室。
火烧得很旺,照亮了整个房间。门边有个电灯开关,可是即使很安全也没有必要开灯。壁炉的一旁有个很厚的窗帘,挡住我们刚才从外面看到的那个凸窗。壁炉的另一旁有个门通向阳台。屋子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后面有把转椅,转椅上的红色皮革闪闪发光。对着书桌有个大书柜,上面有座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在书柜和墙中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高高的绿色保险柜,柜门上的光亮铜把映着壁炉的火光。福尔摩斯悄悄地走过去,看了看保险柜。然后他又溜到卧室的门前,站在那儿歪着头专心地听了一会儿。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这时,我突然想到通过外边的门可以轻易撤退,所以我检查了这扇门,惊喜地发现门既没有上门闩也没有上锁。我碰了一下福尔摩斯的手臂向他示意,他转过戴着面具的脸向门的方向看。我看出他被吓了一跳,并且对我的行动感到出乎意料,而他的反应也出乎我的意料。
他凑到我的耳边说:“这不太妙,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弄清你的意思。不管怎样,我们要抓紧时间。”
“我要做点什么?”
“站在门边。要是听见有人来,从里面插上门闩,我们可以原路返回。要是他们从那条道儿来,我们办完事可以从这个门走,如果没有办完我们可以躲在凸窗的窗帘后面。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站在门边。我刚开始的恐怖感消失了,现在一种强烈的藐视法律的感觉在我心头激荡,这种感觉是我们在捍卫法律时从来没有过的。我们的使命是崇高的,我认为我们的行为是无私的,并且是带有骑士精神的,因为我们认清了敌人的丑恶本性。所有这些都增加这次冒险的刺激性和乐趣。我丝毫没有犯罪的感觉,反而对于我们的险境感到高兴和激动。我羡慕地看着福尔摩斯打开他的工具袋,他像一个正做复杂手术的外科医生,冷静地、科学地、准确地选择他的工具。我知道福尔摩斯对开保险柜有特殊嗜好,我也理解他面前那个绿色怪物带给他无比的喜悦,正是这条巨龙吞噬了许多美丽女士的名声。他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晚礼服的袖口,拿出两把手钻、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钥匙。我站在中间的门边,两眼看着其他的两个门,随时准备应付紧急情况。尽管如此,我并不清楚当我们遇到阻挠时我应该做些什么。福尔摩斯像个熟练的机械师一样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他集中精神干了半小时,最后我听到嗒的一声,保险柜的绿门被拨开了,我看见里面有许多纸袋,分别捆着,用火漆封着,上面还写着字。福尔摩斯挑出一包,但是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迹,他拿出在黑暗中使用的小灯,因为密尔沃顿就在旁边的屋内,开电灯太危险了。突然我看见他停了下来,专心地听着什么,接着他立刻关上保险柜的门,拿起大衣,把工具塞进口袋里,就奔向凸窗的窗帘,并且做手势让我也过去。
我到了他旁边,才听到使得他敏锐的感觉警惕起来的声音。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然后有迅速走近的沉重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不清晰的低微的沙沙声。脚步声已到了屋外的走道,在门前停下来,门开了。嗒的一声,电灯开了。门又关上了,我们嗅到强烈的刺鼻的雪茄味。然后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有人在踱来踱去。最后脚步声停了,可是又听到椅子嘎吱一声。然后听到钥匙在锁中吧嗒一声,还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我刚才一直不敢看,现在我轻轻地拨开我前面的窗帘往里窥视。我感到福尔摩斯的肩压住我的肩,所以我知道他也在看。密尔沃顿的又宽又圆的背正对着我们,几乎伸手就能摸到。显然我们对他的行动估计错了,他一直没有在卧室里,而是坐在房子另一侧的吸烟室里或是台球室里抽烟,我们刚才没有看见那儿的窗户。他的脑袋又圆又大,头发已经灰白,头上还有一块因谢顶而发光,这些正在我们视线的前方。他仰靠在红漆椅子上,两条腿伸开,一支雪茄斜叼在他嘴上。他穿着一件黑绒领的紫红色军服式的吸烟服。他手里拿着厚厚一沓法律文件,懒散地读着,嘴里吐着烟圈。看不出他会很快改变这个平静、舒适的姿势。
我感到福尔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表示给我信心,好像在说这种情况他有把握对付,他的心情也很稳定。从我这个角度明显可以看见,保险柜的门没有完全关好,密尔沃顿随时可能发现这点。不知道福尔摩斯看到没有。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是我从密尔沃顿凝视的姿态上看出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便立即跳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按住,剩下的事就由福尔摩斯去办。但是密尔沃顿始终没有抬头看,他懒散地拿着文件,一页一页地翻阅律师的申辩材料。后来我想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会到卧室休息,但是还没到这个时候,事情就有了意外的发展,这把我们的思路引到另一个方向。
我看到密尔沃顿几次看表,有一次他很不耐烦地站起来又坐下。我根本没有想到他在这个时候还有约会,直到我听到外面阳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密尔沃顿放下文件,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又听到微弱的声音,然后有轻轻的敲门声。密尔沃顿站起来,开了门。
他不客气地说:“嗯,你迟了将近半小时。”
这就是密尔沃顿到了深夜仍然不睡的原因。我听到一位妇女的衣服摩擦的沙沙声。刚才当密尔沃顿的脸转向我们这边的时候,我已经把窗帘中间的缝合上了,此时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现在他又坐在椅子上,嘴上仍然叼着雪茄。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对面站着一位妇女。她又高又瘦,肤色黝黑,带着黑色面纱,下巴处系着斗篷。她的呼吸急促,她柔软身躯的每个部位因为激动而颤动不已。
密尔沃顿说:“亲爱的,你使我一夜都没有休息。我希望这一夜我等得有价值。你换个时间来不行吗?”
这个妇女摇了摇头。
“好吧,你不能来就不能来吧。如果伯爵夫人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你现在就有机会和她较量了。祝福你。你为什么发抖?对了,精神振作起来。我们现在谈正事吧。”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你说你有五封信要卖,其中包括伯爵夫人达尔伯的,而我正要买。这很好,只要是好货--嗬,是你?”
这位妇女没说一句话,揭开了面纱,并从下巴解开斗篷。出现在密尔沃顿面前的是一副美丽、清秀、黑黝黝的面孔,鼻梁有点歪,又黑又硬的眉毛遮住一对坚定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薄薄的双唇上带着威胁的微笑。
她说:“是我,正是你毁坏了她的一生的那个女人。”
密尔沃顿笑了起来,但很明显他感到了恐惧。他声音发抖地说:“你太顽固了。你为什么逼我走那样的极端呢?我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但是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定的价格你完全有能力支付呀,可你却不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