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莱·霍普金领着我们走进这所房子,向我们介绍了一位面容憔悴、灰色头发的妇女--被害人的孀妇。她的脸很消瘦,皱纹很深,眼圈发红,眼睛的深处仍然藏着恐惧的目光,可以看出她长年经受苦难和虐待。她的女儿陪着她,是一个面色苍白、头发金黄的姑娘。谈到她父亲的死,她很高兴,并且她要祝福那个戳死她父亲的人。她的眼睛闪烁着抗争的目光。黑彼得把他的家搞得不成样子了,我们走出他家来到阳光下,有重获新生之感。然后我们沿着一条由死者踩出来的穿过田野的小路向前走。
这小木屋是间最简单的住房,四周是木板墙,房顶也是木头的,靠门处有个窗户,另一个窗户在另一头。斯坦莱·霍普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弯腰正要开锁,忽然停顿了下来,脸上显出警觉而惊讶的表情。
他说:“锁被人撬过。”
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木门有刀痕,上面的油漆被刮得发白了,好像是刚刚撬的。福尔摩斯一直在检查窗户。
“有人还想破窗而入。无论是谁,反正他失败了,没有进到里面。肯定是个笨贼干的。”
年轻警长说:“这件事很不寻常。我可以发誓,昨天晚上这里没有这些痕迹。”
我提醒说:“或许村子里哪个好奇的人来过。”
“这不太可能,村里人没人敢走到这儿,更不用说闯进小屋。福尔摩斯先生,您觉得怎样呢?”
“我认为我们很幸运。”
“您的意思是说这个人还会来?”
“很有可能。他上次来没有料到门是关着的。所以,他要用小折刀弄开门进来。他没有进到屋里。他会怎么办呢?”
“带着更合适的工具第二天夜里再来。”
“我也这样想。我们要是不在这儿等着他,那就是我们失策。让我进去看看小屋里面的情形。”
谋杀的痕迹已经被清理掉了,可是屋内的家具仍然保持那天夜里的情形。福尔摩斯一件一件地检查着家具,非常专心,这项工作花了近两个小时,但是他并没有表现检查出什么结果的表情。这当中,有一次他稍停了一会儿。
“霍普金,你有没有从这个架子上拿走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没动。”
“一定有东西被拿走了。架子的这个角落里比别处尘土少。可能是平放着的一本书,也可能是一个小箱子。好了,我们暂时无事可做了。华生,我们在美丽的小树林里走走吧,享受几小时的鸟语花香。霍普金,我们今天晚上在这儿会面,看看能否和这位昨夜来过的绅士相遇。”
我们布置好小小的埋伏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霍普金主张把小屋的门打开,福尔摩斯认为这样会引起陌生人的怀疑。锁是个很简单的锁,只要一块结实的小铁皮就能弄开。福尔摩斯还建议,我们不要在屋内而是在屋外等候,在屋角附近的矮树丛里。要是这个人点灯,我们便能看见他,看出他在夜间偷偷来的目的是什么。
守候的时间又长又乏味,但是有一种历险的感觉,好像猎人在水池旁等候捕捉来饮水的动物一样。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来这儿的是什么样的野兽呢?那是一只伤人的猛虎,只有和它尖锐的牙齿以及锋利的爪子进行艰苦的搏斗以后才能捕到呢,还是一只探头探脑的豺狼,仅对于怯懦的人和没有防备的人才构成威胁?
我们埋伏在矮树丛里,一声不响地等候着一切可能发生的事。起初还有很晚回村的人的脚步声和村中传来的谈话声,引起我们的警觉,但是这些不相干的声音随着夜越来越深而相继消失,除了偶尔从远方教堂传来的钟声报告夜晚的时辰,还有细雨落在我们头顶树叶上的簌簌声外,我们四周静悄悄的。
钟声已经敲过两点半,这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刻,突然从大门那里传来一声低沉而尖锐的滴答声,我们全都吃了一惊。有人进来走在小道上。然后又有较长时间的寂静,我正想那声音只是虚惊一场,这时从小屋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了金属物品的摩擦声和碰撞声,这个人正在用力开锁。这次他的技术有所长进,或是工具好些,因为不久就听到吧嗒一声和门枢的嘎吱声。然后一根火柴被划亮了,紧接着稳定的蜡烛光照亮了小屋的内部。透过薄纱窗帘,我们都盯着屋内的情景。
这位不速之客是个身体瘦弱的年轻人,下巴的黑胡须使得他像死人一样苍白的面孔更加惨白。他看上去年纪刚过二十岁。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又惊又怕的盗贼,他的牙齿显然在咯咯打战,四肢全在颤抖。他衣着像个绅士,穿着诺福克式的上衣和灯笼裤,头戴便帽。我们看他惊恐地凝视着四周,然后把蜡烛头放在桌子上,走到一个角落里,我们就看不到他了。他拿着一个大本子又走回来,这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航海日志里的一本。他倚着桌子,一页一页地迅速翻阅,直到翻出他要找的东西。他握紧拳头,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然后合上本子,放回原处,并且吹灭了蜡烛。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走出这间小屋,霍普金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他明白他被捕时,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蜡烛又点上了。年轻人在侦探的看管下浑身瑟瑟发抖,身子蜷缩起来。他坐在贮物箱上,手足无措地打量着我们。
斯坦莱·霍普金说:“好家伙,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这个人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尽量保持冷静,然后看着我们。
他说:“我想你们是侦探吧?你们可能会认为加里船长的死和我有关。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是无辜的。”
霍普金说:“我们会弄清楚的。先报一下你的名字吧。”
“约翰·霍普莱·乃尔根。”
我看见福尔摩斯和霍普金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有机密的事情,能够信赖你们吗?”
“不,不必。”
“那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如果你不回答,审讯你的时候可能对你不利。”
年轻人有些发窘,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可是我很不愿意让以前的流言又重新传开。你们听说过道生和乃尔根公司吗?”
我从霍普金的表情看出他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但是福尔摩斯却充满兴致。
他说:“你是说西部的银行家们吗?他们亏损了一百万镑,康沃尔郡一半以上的家庭因此而破产,乃尔根也失踪了。”
“不错,我父亲就是乃尔根。”
我们终于得到了一点确切的信息,可是一个避债潜逃的银行家和被自己的渔叉钉在墙上的彼得·加里船长之间,似乎存在很大的距离。我们全都专心地听这个年轻人讲话。
“我父亲是主要当事人,道生已经退休了。那时我刚刚十岁,不过我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件事带来的耻辱和恐惧。人们都说我父亲偷去全部证券逃跑了。事实并非如此。我父亲深信,如果给他一些时间,把证券变成现款,一切都会好起来,并能还清全部债务。要逮捕我父亲的传票刚发出,他就乘他的小游艇去了挪威。我还记得他在临走前的晚上,与我母亲告别的情景。他给我们留下一张他带走的证券清单,并且发誓说他会回来澄清他的名声,信任他的人是不会因此受累的。可是从此以后他就音信全无,他本人和游艇下落不明。我母亲和我都认为,他和游艇以及所带的全部证券都沉入海底了。我们有一位可靠的朋友,他也是一个商人,他不久前发现伦敦市场上出现了我父亲带走的证券。你是不难想象出来,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有多惊讶。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去追查这些证券的来源,经过许多波折和困难,我发现最早卖出证券的人便是彼得·加里船长,即这间小屋的主人。
“当然,我也调查了一下这个人。我查明他掌管过一艘捕鲸船,这只船在我父亲渡海去挪威的时候,正好从北冰洋返航。那年秋天风暴很多,南方的大风一直刮着。我父亲的游艇很可能被吹到了北方,遇到加里船长的船。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父亲会怎样了呢?不管怎样,要是我可以从彼得·加里的谈话中弄清证券是怎样出现在市场上的,就能证明我父亲没有出售这些证券,以及他当初拿走时也不是自己想要发财。
“我来苏塞克斯拜访这位船长,不巧在此时发生了这件谋杀案。我从报告中得知这间小屋的情况。报告说这只船的航海日志仍保存在小屋里。我突然想到,要是我能够看到一八八三年八月在‘海上独角兽’号上发生的事,就有可能解开我父亲失踪之谜。我昨天晚上想要弄到这些航海日志,但是没能打开门。今天晚上又来开门,找到了航海日志,可是发现八月份的那部分记录全被撕掉了,而我也被你们抓住了。”
霍普金问:“这是全部事实吗?”
“对的,这是全部事实。”他说的时候,眼光躲躲闪闪的。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没有。”
“昨天晚上以前,你没有来过吗?”
“没有。”
霍普金举着那本作为证物的笔记本,本子的外皮有血迹,第一页有这个人名字的字首,喊道:“那么这个你怎样解释呢?”
这位可怜的人沮丧万分,他用双手捂着脸,全身颤抖,痛苦地说:“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个本子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旅馆里弄丢的。”
霍普金严厉地说:“够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到法庭上说去吧。你现在和我一同去警察局。福尔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谢你和你的朋友到这儿来帮助我。事实说明,你没有必要跑这一趟,没有你我也会成功办理这件案子。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我在勃兰布莱特旅店给你们留了房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到村子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乘马车回伦敦的时候,福尔摩斯问:“华生,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看你是不太满意。”
“哦,亲爱的华生,我是很满意的。可是斯坦莱·霍普金的方法我不敢苟同,同时我对他也感到失望。我本来希望他会处理得好一些。一个侦探总是应该探索是否有第二种可能性,并且防备确有这种可能性。这是侦查罪案的首要原则。”
“那么此案的第二种可能性是什么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调查的线索,可能会一无所获,这很难说。但是至少我要一查到底。”
在贝克街有几封信正在等着福尔摩斯阅读。他抓起一封拆开,马上发出一阵轻轻的胜利笑声。
“华生,好极了!第二种可能性在发展着。你有电报纸吗?请替我写两封:‘瑞特克利夫大街,海运公司,色姆纳。派三个人来,明早十点到。--巴斯尔。’这就是我扮演角色时用的名字。另外一封是:‘布芮斯顿区,洛得街46号,警长斯坦莱·霍普金。明日九点半来吃早饭。紧要。如不能来,回电。--歇洛克·福尔摩斯。’华生,这件讨厌的案子困扰我十天了。我要把它从我心中彻底甩掉。我相信明天将会听到最后的结果。”
那位警长准时来到了,我们坐下一起享用赫德森太太准备的丰盛早餐。年轻的警长因为漂亮地办理此案而异常高兴。
福尔摩斯问:“你真的认为你的解决办法是对的吗?”
“我想不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在我看来,案子并没有真正结束。”
“福尔摩斯先生,您的观点很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什么可以进一步查询的呢?”
“你的解释能够照顾到各个方面吗?”
“毫无疑问。我查明这个乃尔根就在出事的当天到了勃兰布莱特旅店,他装作是来打高尔夫球的。而他的房间在第一层,所以他随时可以出去。那天晚上他去伍得曼李庄园和彼得·加里在小木屋中见面,两人发生争执,他就用渔叉戳死了加里船长。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惊恐,往屋外跑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笔记本,他带笔记本是为了追问彼得·加里关于各种证券的事。您或许注意到了有些证券是用记号标出来的,而大部分是没有记号的。标出来的是在伦敦市场上发现而追查出来的。其他的可能还在加里手中。按照本人的叙述,年轻的乃尔根急于将这些证券收归他父亲持有,以便归还债主。他跑掉以后,有段时间他不敢走进小屋,但是为了弄清他想了解的情况,最后又不得不再去小屋。事情不是十分明显和清楚的吗?”
福尔摩斯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看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他根本不可能去杀人。你用渔叉叉过动物的身体吗?没有?哼,亲爱的先生,你要十分注意这些细节。我的朋友华生可以告诉你,我用了整整一早上做这个练习。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手臂要很有力,投掷要很准。钢叉戳出去力量得很猛,钢叉头才会陷进墙壁。你想想这个羸弱贫血的青年能完成这样凶猛的一击吗?是他和黑彼得在半夜共饮朗姆酒吗?两天以前在窗帘上看到的是他的侧影吗?不,不,霍普金,一定是一个强壮有力的人,我们必须要找这个人。”
警长的脸因福尔摩斯说出这番话而拉得愈来愈长。他的自信和雄心被击垮了。但是他还是要抗争一番,他不会轻易放弃他的阵地:“福尔摩斯先生,您不能否认那天晚上乃尔根在场。笔记本是证据。即使您挑毛病,我的推断仍然能说服陪审团。此外您说的那位强壮的罪犯,他在哪儿呢?”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我想他正在上楼梯。华生,我看你最好把那支枪放到容易掏出来的地方。”他站起来把一张有字的纸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上,说:“我们准备好了。”
刚一听到外面有粗野的谈话声,赫德森太太便开了门,说是有三个人要见巴斯尔船长。
福尔摩斯说:“让他们一个一个进来。”
第一个进来的人个子矮小,模样引人发笑,脸颊红红的,长着斑白、蓬松的连鬓胡子。
福尔摩斯从口袋中拿出一封信,问:“名字是什么?”
“詹姆士·兰卡斯特。”
“对不起,兰卡斯特,已经满员了。给你半个金镑,麻烦你到那间屋子去等几分钟。”
第二个人细长、干瘦,头发平直,两颊的肉内陷。他的名字是休·帕廷斯。他也没有被雇用,同样得到半个金镑,并让他等候。
第三个申请人的外表很不一样,一副哈巴狗似的凶恶面孔镶在一团蓬乱的头发和胡须中,浓重的、成簇的眉毛向下垂悬着,遮住两只蛮横的黑眼睛。他敬了一个礼,像水手一样站在一边,两手转动着他的帽子。
福尔摩斯说:“你叫什么?”
“帕特里克·凯恩斯。”
“叉鱼手?”
“是的,先生。我出过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丹迪港吧?”
“是的,先生。”
“挣多少钱?”
“每月八镑。”
“你能立刻同探险队出海吗?”
“只要我把用的东西带上。”
“你有证明材料吗?”
“有,先生。”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卷带着油迹的被揉搓过的单子。福尔摩斯看了一下又还给了他。
他说:“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在靠墙的桌子上。你签个字,事情就算定了。”
福尔摩斯靠住他的肩膀,并把两只手伸过他的脖子。
他说:“行了。”
我听到金属撞击声,接着是一声像被激怒的公牛的吼叫声。紧接着这个海员和福尔摩斯在地上扭打起来。虽然福尔摩斯已经敏捷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可是他力大如牛,要不是霍普金和我上去帮忙,福尔摩斯很快会被这个海员制伏。当我把手枪的枪口无情地对准他太阳穴的时候,他才明白抵抗是无用的。我们用绳子绑住他的踝骨,然后气喘吁吁地站起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霍普金,我很抱歉,煎蛋恐怕已经凉了。不过当你想到案子已经胜利地结束了,这顿早餐就会吃得更香。”
斯坦莱·霍普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红着脸,未加思考就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从一开头我就愚弄了自己。现在我懂得了我永远不该忘记,我是学生,而您是老师。虽然我刚才亲眼看见了您所做的一切,可是我还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明白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