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我这人的记性还不好,我到政治处当文书后,有次师班长来找我,唯唯诺诺全没有当我班长时的傲劲。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想探家期间带上对象去北京看看。当时北京正在开亚运会,进出北京受到了限制,包括要在北京转车的也都改在了天津或者石家庄,要去北京,必须持县团级以上的政治机关的介绍信,以公干的名义。我很爽快地给他填了一张介绍信(在新兵营当文书期间,练了几个月的字,现在派上用场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政治部:
兹有我部战士师××前来接洽有关事宜,望接待为盼。
此致
敬礼!
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政治处
等他把介绍信折好,放进贴身口袋后,我祝福他早日把对象搞定,又随口问他:"还要不要持枪证?"他慌忙一摆手,说:"不要,不要......"我笑了,其实那归司令部管。
栾股长走后的第二天中午,我进了饭堂刚要吃饭,排长站起来,清清喉咙,慢吞吞地说:"接军务股通知,小波......"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停顿了好一会,我以为又是我的内务没有做好或其他地方违反了条令,被军务股抓住给通报了,忙埋头使劲往嘴里刨饭(到了新兵营,我归副营长直接指挥,只有吃饭、睡觉还回排里,排长经常找副营长抱怨说小波这样那样没有做好,影响了全排。副营长也说过几次,要我对自己要求严格点)。排长接着说,"小波下午到政治处报到......"
我听到后面的话,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长时间里,我已经习惯了紧张的操课训练,习惯了繁杂的劳务公差,习惯了被人呵斥指责,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好事降临。昨天栾股长才找了我,今天就要我去报到了?这是不是也太快了?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脸上不管怎样都掩盖不了狂喜,再好的饭菜这时已失去滋味,干脆把碗一放,转身出了饭堂,就听得背后传出老兵们一阵怪叫:"............"不知是为我高兴还是嫉妒我。
告别了,一营部!告别了,一营部里一切喜欢或者不喜欢我的人!我把手中的帽子往空中使劲一抛......
在营部忙碌的日子过惯了,到政治处机关一闲下来,反让我无所适从。机关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事,自己管理自己。偌大的一个团级政治机关,四五个股室,二十多名军官,就我和电影放映员两个战士。放映员住在俱乐部基本不上来,机关里面就我一个兵,更显得另类,甚至有干事议论我和政委、主任有什么亲戚关系,我听了一笑了之。兵少官多,人人对我说话要我做什么就相当客气,多是商量语气,一看我的脸色略有犹豫或者为难,就说算了算了。再说,我是政治处的文书,从理论上讲,不归任何一个股室管,直属主任,我管着政治处的两个公章(一个对外,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政治处;一个对内,中国人民解放军××师炮兵团政治处)和办公用品,他们要出差开介绍信,要领信封、稿笺、墨水什么的还要找我。主任找我谈话,说要我把文书和报道员两个职务全挑起来,不再调人了,具体干什么和怎么干,可以去问栾股长。栾股长对我新兵时的演讲还有印象,再说也是他发现我并向主任推荐的,他推开桌上的一堆稿纸,对我语重心长谈了一下午,我似懂非懂,反正一一点头,最后只记住了一句话:"自己干自己的,不要掺和任何是非,机关里面机关多!"
几天后,我和栾股长一起出发到另一个团,参加师里的新闻培训班。新闻都是干巴巴的豆腐干,无感情可抒,无文采可言,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印象;再说,有几个写诗的能瞧得起搞新闻的?当兵前我还在一家工厂上班时,参加过一次县委宣传部办的这种培训班,结果是回去后一篇新闻没写,诗倒写得更欢了,好像是参加的诗歌培训。可现在不同了,我还是报道员,必须要写新闻,不然在政治处是站不住脚的。主任有一天心情好,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带了些原来发过的诗歌,他边翻边说:"这种写个人情感的东西有什么用?你必须写新闻,写我们自己的部队!"
两天时间的新闻培训,内容很多,什么采访、写稿,什么消息和通讯的差别等等,主讲都是师里的新闻干事张刚。他个头中等,小眼睛,说话飞快,湖北口音已经和东北混杂,变成另一个味儿,如不是他善于板书的话,我敢肯定有一多半的人听不懂,包括我。他的一本厚厚作品剪贴放在讲台上,我们课间休息时就上去随便翻,翻了之后便对他肃然起敬。他是八五年兵,湖北随州人,从八六年开始搞新闻,因为新闻业绩突出而从战士直接提干。他的活动能力和笔杆子都很强,跟随集团军的侦察大队去老山前线打仗时,专门跟牡丹江日报社商量,开了个"南线书笺"专栏,每周发一篇他在云南前线的所见所感。一年多时间不到,他就发表了十多万字。
回家探亲时,他又和家乡的《随州日报》联系,定期开了"随州好汉在东北"的栏目,把同年入伍的几百老乡在家乡人面前充分展示。不足的是他在部队报纸上发的文章相对少了些,沈阳军区的《前进报》和成都军区的《战旗报》还有一些,《解放军报》就更少了。他自己也说,上《解放军报》太难了,《解放军报》每天收到几麻袋的稿件,能用的不到千分之三。他搞了多年新闻,也就上了五六篇,每年一篇而已。说到这里,他抬头鼓励我们说:"你们写吧,师里有规定,只要在《前进报》发表五篇,《解放军报》发表一篇,可以立三等功。"一席话挠得我们个个摩拳擦掌。栾股长也在旁边看,这时他说:"张干事,这是我们团里新来的文书兼报道员小波,他在《星星》和《诗刊》上都发过诗歌,现在搞新闻,你要多指点啊!"他一听,眼顿时亮了,说:"哦,想不到炮团还有这样的人才?搞新闻也没什么诀窍,只要多写,多跑,就可以出成绩。以后有什么好线索就直接跟我联系吧......"
培训结束后,我回到了团里,首先找通信股把文书室的电话装好,又给每个连的指导员都打去电话,告诉他们我现在搞新闻,有好的事情一定要说说,宣传出去对连里和团里都有好处。然后利用一次搞活动的机会,给主任说了,顺便把原来的小暗室里面的冲、洗、印、放设备统统配齐,把保卫股的一个相机借来,大会、小会穷折腾,效果不尽如人意,还是选了些寄出去。几个月下来,文字稿加图片就给《前进报》《解放军报》寄了不下三十篇,可除了在《前进报》上发了两条一句话新闻,其他的就杳无音讯了。张干事每次打电话来问我有什么好的点子时,我都无言以对。栾股长安慰我说:"主要是人不熟,慢慢来嘛!"
"活鱼"终于来了。一天,我到政治处楼下的导弹连闲逛,黑板上一件"连队十佳好事"吸引了我:一位姓王的大娘去看儿子,钱包在车站让人给偷了。她号啕大哭时,连里一个战士路过这里,见此情景就帮她买了车票,送她上了车。王大娘看完儿子后,就千里迢迢找到连队来感谢这位战士。我意识到这应该比我以前写过的都要有意思,便马上找到这战士和连里的干部采访。回去一会儿工夫,就写出《王大娘千里找"雷锋"》的小通讯。这次我没盲目寄,而是骑车到师政治部找到张干事请他斧正。他看了后,说还可以,拿起笔略动了动,就给我写了个人的名字,让给军区的报纸寄去。寄稿时,我为了保险,还把他的名字放在了前面。一周后,这篇稿就在《前进报》的第三版上以醒目标题发表了。捧着才到的报纸,闻着新鲜的油墨香,我从来没这样兴奋过,连看了几十遍,再拿去找主任和栾股长分享。团里起码也有几年没在《前进报》上露脸了,他们都很高兴。张干事打电话来祝贺我,夸我文字基础好,才出手一篇就发出来了(他不知道我发出的众多石沉大海的稿子),并问我愿不愿意去集团军政治部跟樊处长学习。樊处长给其他师都带过报道员,还没有给守备A师带过。
这段时间,我天天在研究报纸,从《人民日报》到《解放军报》《前进报》,知道樊处长不仅在全集团军,而且在全沈阳军区都赫赫有名,一出手就是大文章大典型,上的都是头版头条,能够去他身边学习,这是天大好事!再说喝口凉水都要有人引路,搞新闻靠自己摸,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成果。我一口就答应了,只是担心他愿不愿意带,还有我到政治处才几个月,去集团军学习,团里能放吗?张干事笑了:"放心,有我嘛!"
也就两三天吧,张干事来电话,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好了,给樊处长说好了,他同意带,我也给你们团的主任、政委说通了。你收拾一下,准备后天就去春城。"于是,我忙得四蹄冒烟,转供济关系,借钱,把用不着的东西打成一包,找老乡告别啥的,脸上洋溢着笑意,嘴里哼着歌,我分明看到了一道崭新的大门已向我敞开......
我在一个新日记本的扉页上煞有介事地写下:
只要给我一根绳
我就能爬上来
到山顶
为你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