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娃回来后,进了一家省上垂直管理的事业单位,各种待遇在我们那群战友里不说第一,也是第二。他回去才上了一个月班,关系都没办,仅过春节就领了两千元的年终奖。想想我这五年的兵了,每月才一百三十多元的津贴,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下班后,他就带着新认识的女朋友喜滋滋地来到我家。他女朋友是商店的售货员,打扮得花枝招展,个儿高高,人很热情大方。我们还在客厅里嘻嘻哈哈闲扯时,她人已钻进了厨房。春节刚过,家家户户里都有不少剩菜,她只炒了几个素菜,把香肠、腊肉一蒸,一桌菜就出来了。老头子在书房里闻到了香味,跑了出来,说馋虫都给勾出来了。我心里一酸,家里有个女人,就真的很不一样,老头子就为什么非坚持不找个老伴呢?
酒间,我是连连对强娃的女朋友竖大拇指:"当初部队让你走,你还不乐意,如果你不回来,上哪找这样好的媳妇?"强娃哈哈大笑:"看来我没入上党,还是件好事。如果再晚一年回来,这朵花就被别人掐走了,我怕是连味也闻不到了。"还一边揽过他女朋友的腰。他的女友很懂事,不掺和我们的聊天,忙着给我们每个人碗里夹菜,特别是老头子的碗,菜快堆到下巴了。这时,强娃想起了什么,问:"小波,你那个英子......"我忙朝他丢了几个眼色,打断了他的话:"来,来,为了牡丹江、延边的难忘岁月,我们连干三杯!"老头子却已听了点耳风,就朝我看来,又转过去看强娃,想从我们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或者等着我们谁主动告诉他。结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我们的话题又扯到了一边,他就很失望,放下碗筷说吃饱了,赌气进了书房。
强娃带着女友告别之后,老头子又走了出来,我们对坐了很久,他才开了口:"小波,你今年有二十六岁了,是不是该有个女朋友了?"看他这样认真,我就想笑,于是就一脸正气地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头子一听,脸都气歪了:"你不要拿这些来托词,你肯定有很多的事瞒着我,是不是?"我依旧笑笑:"我可是对组织上襟怀坦白了。
"老头子更是急了,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不说是吗?那我问你,那个小枫是谁?年三十是不是她打来的电话?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英子又是谁?"他这样一说,我的脸马上变了,心中满是问号,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老头子此时一脸的痛心疾首:"小波啊,我不是不许你谈恋爱,但你现在是军人,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不能沉迷于儿女私情,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你老大不小了,应该为自己,也为这个家考虑考虑了。我在你这个年龄,和你母亲都结婚几年了......"一说到母亲,我顿时收敛了不少,说:"好吧,爸爸,我告诉你,但我要先问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小枫的?"老头子得意起来:"年轻人都看不起老年人,以为我们老糊涂了,却不知我们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你刚回来那几天,在昏睡中不是口口声声在叫这个名字吗?人老了,耳朵还很灵,我什么事不明察秋毫?"哦,原来如此。看来无论我怎样伪装掩饰,还是瞒不住自己的心,在昏睡中也会无意识地把一个人的名字惦记。枫,你真会是我心上一道永远的伤口?
我原原本本地把我和枫怎么认识怎么开始,以及到了延边后,和金英子的事一一给老头子道来。在春城与枫的故事里有些当然也不好对老头子说,就成了"删节版"。老头子听到我高风亮节,自愿从教导队的预提军官班退出时,连连点头叫好;当听到我与枫的母亲那场唇枪舌剑时,又默默无语,在屋里踱起步来。整整两个多小时,我讲完了,就发觉自己的心一下就空了许多,形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黑洞,比我曾经讲过的矮丈夫伞下的空间还要大,这黑洞同样也是用什么也填不满的。满屋烟雾,老头子连连咳嗽,我掐灭了手中的烟,起身把窗户打开,寒风一刮进来,整个人精神了不少,痛苦却又更清晰了。
老头子说:"看来,这些年我是把你逼狠了些,主要是怕你虚度光阴,在部队不成才......"他停了下,又说,"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只在安徒生的童话里,现实生活中有没有?有,不过离你也很远,不容易碰到罢了。其实,那种世俗的门第观几千年传下来,在我们搞民俗研究的看来,也不无道理。不说现在的结婚娶亲就非要像过去那样,看大门上的那道梁是不是一样高,那道梁就叫门当,但一个人从小的生活环境、个人的知识和修养、家庭的背景,如果相差太大的话,就是结合了,也不会幸福,还会对下一代造成影响。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虽然这两个姑娘都很优秀,我看还是英子合适你些。当然了,只要是你喜欢,带哪个回来,我都会高兴接纳的。"我说:"今年年底就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了,而命运又往往与爱情相连。提不了干,哪一个都是白扯。
再说,我和枫就真有那么大的差距?"老头子马上就说:"虽然说人有时候很难看清自己,但一味回避现实就更不明智了。你现在首先要考虑的还不是接受谁,和谁处朋友的问题,而是你的提干问题。你在部队有主任这样的好首长欣赏你,支持你,你是能够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会随心所愿的。退一万步说,你没提上干,你们的爱情也没结果,退伍回来,就安置到我们文化系统的哪一个单位也可以。看到强娃他们这样,我也想通了,不逼你非要怎么怎么了,因为你已经尽力了。人生就是要快乐、真实,如果老给自己定太高的目标,又实现不了,岂不更痛苦?"老头子还很感慨,"我年轻时,心也起的很大,刚涉足民俗时,就想怎么干出成果来成名成家。可是一钻进去,才知道这里面深似海洋,要搞清楚一个问题都要穷尽一生的精力。人的一生太短了,做不了几件事,但是我无悔,我快乐!"
我最怕的就是老头子还要坚持他当初的我不在部队混个带杠带星的回来,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的想法,他这样一说,我是如释重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有了退路,也是我的一条底线。是啊,部队行军打仗,都还要先把退路找好再冲锋;如果没了退路,没有打赢的话,那不是败得更惨?是什么促使老头子的观念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是强娃和他女朋友来?我看不尽然。这时,我却又关心起老头子:"爸爸,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老头子一愣:"我什么事?"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我都五十多了,还考虑什么?"说完快步走了。
自从我五岁失去了母亲,这么多年都是我和他两人相依为命。如果说过去,他不娶是怕我受继母的苦,现在我到部队都多年了,他还孤身一人在家,有谁为他嘘寒问暖?有谁为他在漫长的寒夜里递上一杯热茶?难道书中真的有田螺姑娘?可是每次一提起,他不是支吾几句,就是走开,让话题不能深入下去。但是这问题不解决,就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从我能记事起,在我心中母亲就是个谜。我问过老头子好多次,他就是不肯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害死了母亲。有一次,他刚出门,我就上他的书房翻箱倒柜找证据,我要证实自己的判断。在书柜里一个很隐秘的角落,我找到一扎用红毛线捆好的书信,还有一张我母亲年轻时穿白裙子靠着北京颐和园假山旁意气风发的照片。我母亲长得很漂亮,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辫子的尾部还扎着两只红蝴蝶。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那是我母亲,是因为我们长得太像了,都眼睛大大,鼻梁高高,神情中略有一丝忧郁。我正要拆开信看老头子当年是如何与我母亲浪漫的,就被赶回来的老头子给揪住耳朵,抓到客厅里一顿重捶,说是让我长长记性,看今后还敢不敢乱动大人的东西。我的屁股是好多天连板凳都不敢挨一下。再后来,他就把这些的东西藏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我高中快毕业时,家中来了一帮他的战友,嚷着要纪念他们抗美援朝多少周年。酒喝高兴了,就有人问老头子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一个人过。另一个则问是不是还忘不了你那个大学生。我从门缝看到老头子当时就脸急得通红,不回答这问题。不会喝酒的他,却接二连三喝了几杯,很快就要醉了。客人走后,在我反复追问下甚至以离家出走相威胁,他才告诉了我。当然,他如果再不说的话,我是真的要出走,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有权知道有关我母亲的一切。
六十年代的前几年,老头子在部队是卫生员,却"不务正业"地痴迷上了文学。写了些快板、歌词在军区的报纸上发过,拥有一个很崇高的作家梦。他有了探家的机会,却没急着回四川,而是在北京转车时,到了中央戏剧学院去旁听写作课。那时候的大学可真是开门办学,一看到有解放军战士来听课,老师、同学全体鼓掌欢迎。这一听,就是十来天,就遇上了有两根长长辫子并扎着两只红蝴蝶的我母亲,两只蝴蝶一闪一闪,就闪乱了老头子的心。老头子当年英俊潇洒,又正值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年代,我母亲就对老头子发起强烈的攻势。老头子佯装抵抗,很快就缴械投降,两人如火如荼,在北京书写了那个年代的一段爱情佳话。我母亲六年制本科一读完,放弃了进大城市文艺团体的机会,毅然随老头子到新疆结了婚。
这时老头子已经随整个部队集体转业,开到了新疆石河子,成了建设兵团中一名光荣的农垦战士,在一个团里任宣传股长。母亲从北京一到石河子,整个团都轰动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大学生能来新疆,而且嫁的是兵团人,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啊!结婚仪式由团长亲自主持,政委当了证婚人,把全团最好的房间腾出来作他们俩的新房。政委还现场任命我母亲为团部子弟学校的校长,希望她能为开疆拓土的兵团人培养出第一代去北京、上海念书的大学生。一对革命伉俪,两颗革命红心,让人无限羡慕。二十多年后,我去过一次新疆石河子市,都还有老兵团人对我父母当年的那场风光的婚礼津津乐道。
如果不是我的出世,他们应该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了,会幸福恩爱一直到现在。我母亲患先天性心脏病,新疆的气候太恶劣了,一到新疆后,她的病就开始发作。在医院里多次检查,医生都再三说不能要小孩。怀上我后,母亲却一反常态,哭着嚷着说是要给我们家留后人,不管谁来劝也不听。我出生后,母亲的心脏病就严重起来,连班也不能上了。后来,老头子把母亲送回四川治疗。一九七四年,母亲病逝。母亲去后,老头子说什么也不想待在新疆这个伤心之地了,托了好多的关系调回了四川......
那天,酒后的老头子是泪如滂沱,还拿出一块老"上海"全钢表反复摩挲,他说这是母亲大学毕业那年,他用了两个月的工资买来送她的。母亲去世后,他赶回成都,只看到一坛骨灰和这块手表,这也是他送给我母亲的唯一礼物。我上了发条,那表马上就"咔嚓咔嚓"地走起来,质量真好,我还想再看看,又被老头子抢过去了。他说,如果当时母亲不去新疆,如果不要孩子,肯定还......
想到父亲的这段往事,我快步来到书房,希望老头子能在我回部队前对这件事表个态什么的。我说:"我已经大了,不在你身边,你又不会照顾自己。如果母亲还在的话,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你真的还是找一个吧!"他擦了擦眼睛说:"这事等一下再说。"起了身,我又追着问:"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到你抱孙子的时候?"他笑了笑:"不会这么久的,你走前,我一定给个说法。"
当我提前五天回部队时,老头子来车站送我。临上车的那一刻,他告诉我,他心中已有了一个人,是他当年念高中的同学。女同学前些年老伴去世了,儿女大了又都不在身边,他们是在早晨公园锻炼时接上的头,现在处得还不错。老头子强调说:"我们准备在今年就把婚事办了,也不请客,把两个人的东西合到一起就行了。你不许请假回来,自己的事要紧!"我冲老头子挥挥手,特意让他看看我手腕上的那块老"上海"表,既然是老头子送母亲的,既然是母亲留下来的,就该我继承了。我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老头子能走出过去生活中那段长长的阴影,他苦了大半辈子,现在也该为自己的幸福做点什么了。看着老头子惊愕的表情,我说:"我用那块'海霸'表换你这块老'上海',你一点都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