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刚回到牡丹江炮团,栾股长远远看见就下楼来,从我手中抢过行李,抱怨道:"你不知道我们团要散了吗?回来干什么?"我无言以对,就自嘲了一句:"回来和炮兵团共存亡!"栾股长哼了一声,就去忙其他事了。因为团政治处早有了文书,我就继续当我的新闻报道员,在宣传股办公。原来一个人的宿舍,现在也和文书共用了。
老主任转业走了,新主任才由二营的教导员提上来,"三把火"一把没烧,就遇上了"整编"这茬。他定下每周一开政治处的"交接班会",我在电话里每个人都通知到,又去每个股长家挨个通知了,可第一次开会,连我在内却只到了五位。主任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办公室要么就没一个人,要么就来得很齐。来了就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一些传言,每听到一个传言就会让人升起一些希望,或者让人意志消沉下去。听说我们这个师只留一个团,划给牡丹江军分区,其余的部队一部分到延边的守备B师,一部分到北安的守备D师。就有人争论是去延边好还是去北安好,或者是留在牡丹江好,大家充分民主,讨论热烈。一会儿又有人说:"我们这个师要把全部的重武器移交给预备役部队,集体转改武警。"一想起穿上武警服的神气样,有人就开始高兴了。但是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驳:"这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听说武警都要裁,还用解放军改?我们师的去向是集团军地炮旅和军直单位。"一听说是要去军直单位,有人插话问道:"那不是去了春城?"那反驳的人当然就一脸的不屑,肯定地说:"是啊,这下我们就可以从这个穷山沟跳到大城市了!"一般来说,我都含笑听他们议论,很少发言。月亮走,我也走;让我到哪我到哪,让我复员我复员。
这时,师机要科直接给我送来了一封军内机要通信。我怎么会有机要通信?拆开一看,大吃一惊,是集团军军长给我写的亲笔信,信上说:"小波同志,你的事我从北京回来后听说了,对一些问题,部队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和规则,你受了委屈。这样也好,你多在基层吃透情况,了解部队,磨炼自己,你会更成熟的。这次你们师整编,我相信会有好的部队领导发现你的;如果你去的部队不理想,不能发挥你的作用,你可以直接给我来信。祝你早日成才!"我看完信好久了,手还在抖个不停,还没从激动劲儿中缓过来。栾股长看了后,也很感慨:"早就听说军长交过一些士兵朋友,没想到他还会亲自给一个兵写信。"
好了,只要有军长这一席话,我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
说来好快,不几天,整编教育就开始了。集团军专门来了工作组,由副军长带队,浩浩荡荡开到我们团。动员大会上,团长深情的讲话被掌声一次次打断,他说:"我们这个团从成立以来,就在集团军的序列里和友邻部队一起生活、训练,现在国防形势发生了变化,需要我们这个团整编、撤销,我代表全团官兵,向军首长表个态:坚决拥护中央军委的决定,服从上级指挥,为国家和军队站好最后一班岗!"说着,说着,突然,他泪光一闪,说, "但是,当着军首长和全团官兵,我想要说句心里话,作为一团之长,我更愿意带领全团将士奔赴前线,就是全部战死,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还会有我们的番号......"这时,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台下的人全都眼睛红红,心里发酸,有的兵甚至失声痛哭了。
一旁的副军长对会场的气氛陡转成这样,明显有些不满,忙拿过话筒,眼睛朝下扫了几下,神情威严地说:"守备A师在集团军序列里的这些年,为集团军的全面建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牢牢守卫着祖国的北疆。正是有了你们,才有了我们伟大祖国的繁荣和昌盛,有了牡丹江的稳定和发展。但现在形势和任务变了,需要我们这个师整编,怎么办?两个字:服从!还不够,再加两个字:坚决服从!军队是什么?是坚决服从党和国家意志的武装集团。国家一声令下,需要我们拿枪就拿枪,需要我们脱军装就脱军装!"他的声音放慢了,"更何况我们在座的大部分同志还不脱军装,只是换一个部队嘛!我劝我们的同志不要轻易掉眼泪,毛主席说过一句话,我这里换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整编时。
说不定你要去的新部队比这里条件好一百倍,到时候感谢我还来不及呢!"台下哄然一笑,沉闷、伤感少了不少,气氛活跃了些。副军长这时的话又有些沉重了:"说到感情,守备A师这些年早就和集团军融为一体,此时也无异于是亲身骨肉的分离。再说一个秘密吧,我就是这个团组建时最早的一批兵,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们的心血和汗水......可是,我们要坚决服从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局和国家对外政策的需要,你们作出的牺牲、奉献,共和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里,我代表集团军首长,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意--敬礼!"他站了起来,举起了那只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向全体的官兵庄重肃穆地敬了一个军礼。没有命令,台下的官兵全都不约而同站起来,一起向这位集团军的首长,不,这位炮兵团的老兵,敬礼!从将军到士兵,人人脸上淌着热泪,心在刹那间沟通、交融,掌声从每个人的手上响起,排山倒海,久久不息。
团长的讲话稿是栾股长昨夜熬了通宵写的,是我一页页抄出来的,我也想听听团长的讲话与讲稿比,用了多少,发挥了多少。说来惭愧,当了几年兵,还没听过团长一次讲话。没想到团长根本就没按稿子讲,更没有想到还会听到副军长那一番让人热血沸腾的讲话。这一刻,我也和其他人一样被深深震撼了,对军人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什么是军人?那就是和平时期忍辱负重、顾全大局,战争来临时,用胸膛去抵御侵略者的子弹,用身体筑成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支持我们民族永远站立着的大写的人!这一刻,什么提不提干, 什么多两颗星少两根杠都统统见鬼去吧,我融入了一种骄傲、自豪的氛围中,为我这身军装,为我也是一个兵!
随副军长来的还有军政治部组织处的杨干事,在军里我帮他值过班,还帮他搬过家,他也了解我的情况。我在营区里见到他,敬个礼向他问好。他很惊喜,拉着手就询问我的去向。我说:"原来延边的守备B师说过调我,没有去成,现在部队一整编就更不知道了。"他马上就说:"守备部队有什么意思,还是留在野战军吧!"他转身对陪同的团长说:"小波这个兵不错,团里不是有兵去军地炮旅吗?走的时候直接拨过去吧!"集团军的大干事都发了话,团长是连连答应。此话传出去见风就长,一会儿工夫就传遍了政治处。由于大家对自己的去向还心中无数,干事、股长们就都向我表示祝贺,说:"小波,你这小子是整明白了,整明白了!"我只是笑笑了之,经过一些事后,人变得成熟起来,什么事只要没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变数都很大。
整编教育结束后,我们师就从集团军序列中划出来,移交给了黑龙江省军区。在省军区的管辖下,有步骤地整编,该走的走,该留的留。移交完的第二天,省军区就来了一个副司令员(集团军都叫军长,军区、分区都叫司令员,地方一般就简称司令),再最后检阅一下这支马上就要解散的部队,炮团也最后搞了一次"分列式"表演来迎接这位将军。"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口号此起彼伏响彻军营的大小角落,大家都打足精神,挺起胸膛,再最后展示一番炮兵团的风采。
继上个星期天师副食库被盗后,昨天,师医院再次被人偷走上千元钱,另一个团的一台彩电也不知去向。每次,我在电话里抄到师里的情况通报后,心里就沉甸甸不是滋味。是不是快散了,人们都会撕去脸上的伪装,把一些最肮脏,见不得阳光的东西暴露出来,采取愤慨、不满或者其他的方式发泄?团里怕出事,晚上一律派了双岗,并严格控制人员外出。军官外出凭政治处发的证件,士兵出门要到司令部开外出证。
恰在这时,军区的《前进报》又把我在集团军时写的那封《请发给我们士兵证》的"读者来信"给登了出来,偏偏稿子后的落款又是我最初写的炮团对外的代号。看到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我心里那个后悔劲没法提了,这才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下去给政治处取报纸时,在大道上就见到了团长和军务股梁参谋在那里说着什么,我正要缩头快速走过去,梁参谋眼尖,一下看见我,就把我给叫住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小波,你怎么好给上面写信?我们部队都快黄了,还让上回报纸?"此时的我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只好红着脸低头由他训。旁边的团长脸色也很不好看,却很有涵养地挥挥手让他停下来。他们走了后,我独自愣了半天。
师里的张钢干事很急地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我在军里时,就知道他已调去地炮旅,他找我有什么事?我在雨中发狠蹬车一个多小时,赶到了师部。他看我帽子和外面的衣服已经淋湿了,忙拿来毛巾让我擦擦。
等我气喘平顺了,他一脸笑容:"师里快要散了,你怎么打算?我已经去地炮旅报了到,那边还没报道员,我请示旅政委后,准备调你过去,你愿意吗?"他还说那边的条件很好,过去后他带着我干,出成绩会很快,不用两年就可以提干。他还怕我不答应,就说他当年办新闻培训班只出了我一个优秀学员,吃水不要忘了挖井人。
如果能去,我当然求之不得,我现在就如丧家之犬,只要有地方肯收留我,只要能让我继续搞新闻,我就感激不尽,我有得挑吗?再说,我还真怕分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家不了解我的特长。我马上就表态愿意去,还说集团军组织处杨干事也说让我去地炮旅。他一听是大喜过望,就准备到军务科开我的调令,说调令拿到后,明天就可以和他一起走。
过了一会儿,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劈头就问:"你最近写了什么?军务科不仅不给开调令,还说不给处分就已经很便宜你了,想先走,门都没有!"我默默地在桌上找到那份《前进报》递给他。他抽着烟,皱着眉头看完,说:"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写这样的稿?唉,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了。"当时《解放军报》登出来时,师军务科就肯定看过,只不过那稿上落款写的是集团军的代号,与师里没多大关系。现在人刚回到了师里,又用团里的代号在《前进报》上发,这不是有意发泄对师里不满是什么?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收拾?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当初一同寄出的稿,只是因为不同的编辑阴差阳错造成的不同结果罢了。如果颠倒一下,军报稿上的地址登的是我们团,《前进报》上登的又是集团军的,一切还会这样吗?算了,我懒得去想,也懒得向人解释什么。
从师部回来后已经晚上八点了,我就和几个老乡爬墙出去,找了一个地方喝酒。一晚上,我除了傻笑,就是使劲喝,最后被老乡抬了回来(至今,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抬着我翻过那道墙,并避开了警卫排的巡逻的。警卫排有时就埋伏在围墙下,见到跳墙的,来一个抓一个)。回到政治处宿舍,我就吐了一地,把已睡了的文书也给熏跑了。早上四点,头疼欲裂的我醒了后,两眼瞪得大大的,再也睡不着了。想起枫和她说过的话,我毕竟不成熟,身上又有文人的一些臭脾气,才会做出当初既盲目又冲动的选择;要不然,我现在应该还在春城的集团军教导队,意气风发地等着提干、授衔,哪会遭现在这样的罪?而现在,我只能默默咀嚼这盲目和冲动带来的苦果了。
我爬起来,拿起政治处的电话使劲摇,师里的总机很不耐烦,说:"你有病啊,早上四点要接什么春城?"我是好话说尽,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电话终于到了集团军医院,接电话的护士说枫还没从北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