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樊再三要我再去他家里吃一顿饭,说是去年来时为我接过风,今年这次是为我送行,这才叫有始有终。我实在不想去,主要是怕见到嫂子那幽怨的眼神。虽说这事不全怪我,可还是有一种辜负了他们期望的负疚感,就说:"处里不是已经给我送过行了吗?"樊点明了:"你嫂子想见你。"
到了樊处长家时,嫂子正指挥着她几个女儿在屋里忙得团团转,好似过大节,桌上、地上还摆了不少东西。我就要挽袖帮忙,被嫂子给赶到书房里了。
樊一言不发地默默坐着,才几天时间,我发现樊已苍老了不少,那双睿智的眼睛此时也毫无生气,黯然无光。没想到我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会这样大。很久,很久,他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做得很精致的大本子递给我,说:"你要走了,没有什么送你的,我整理了一本自己搞新闻几十年的重点作品剪贴,送给你,也算是我们师生一场的纪念吧。"我接过来慢慢翻着,每一篇作品都用硬纸板衬着,上面蒙了玻璃纸;作品下面,还用各种颜色的笔写下他怎样构思稿件、怎样采访,以及发出来后的影响,看来他花了不少时间。他说:"不管你今后搞不搞新闻,都希望这本剪贴能给你一点帮助。"这是一个老新闻工作者对一个新闻后辈捧出的一颗赤诚之心,我眼睛又模糊了。樊此时却正色道:"男儿两行泪,不欲等闲垂。你这是干什么?"
"开饭了!"小蕊在客厅里大叫起来。我们出来一看,一桌丰盛的满族特色的菜已经在等我们了,还有几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除了酸菜炖粉条、白肉血肠,其他的我都没吃过。樊的脸上有了点笑容:"为了这顿饭,你嫂子可是一大早就出门买菜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人参鸡,用大参和当年的母鸡加工而成;这是清蒸白鱼......"嫂子出来插话了:"这鱼要用松花湖产的白鱼做出来才好吃,我没有买着,只好用花白鲢代替了。"言语中还满是歉疚。这时,调皮的小蕊把鱼的眼珠挑出来放到樊的碗里,又把鱼尾夹到我碗里,就拍着手大喊:"鱼头、鱼尾要干一个!小波叔叔和爸爸干一个!"我和樊相视一笑,碰了杯,樊使劲一大口,我这一大杯葡萄酒被我一口拿下。樊说:"小波,我知道你的酒量,平时没让你多喝,你今天就放开吧!"
只要是送行宴,没有不伤感的。果然,当嫂子端杯敬酒时,她话没出来,泪先滚了出来,她也不管不顾,把我没提上干和没能留在春城全部怪罪到了樊身上,说他不帮我,白当了一个宣传处长。我说:"这都是我自己年轻不懂事造成的,怎么能怪樊处长呢?"嫂子立刻抢过话头:"这不是你的事,主要是他怕求人!如果他去找军长、政委,这事还会是这样吗?他是怕得罪八号......"嫂子把杯子里的酒一下干了,马上就咳嗽个不停,一股股病态的红晕从脖子直上脸颊。"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你有病,不能急。"樊站起来,边哄边扶着嫂子进了里屋。
等樊出来时,我已经吃好,说还要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樊点点头。这时,小薇却提着个包出来了,她对樊说:"这是妈妈给小波叔叔准备的明天路上吃的东西。爸爸,我送送他吧?"樊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走在街上,我们都感觉别扭,不知道说些什么。前面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军部的大楼了,我停下来,上下打量起小薇。几个月不见她已经长大了,听说才军训回来,头发短短的,一身运动装,胸前戴着吉工大的校徽,浑身散发着一股青春、健康之气,身子还略显单薄,却有了些莫名的忧郁,毕竟她还是孩子嘛!我说:"小薇,你回去吧,要到部队了,被别人看见不好。"小薇把那个包给了我,半天没有走的意思,她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声音很小:"今后,我可以就叫你小波吗?"我笑了:"当然可以,我们本来年龄就差得不多。"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们今后可以联系吗?我是说写信......"我一口就回绝了:"这不行!小薇,你还小,在念书,写信会花很多时间的。再说,我所在的牡丹江的部队就要解散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怎么联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顺利提干,留在春城,樊肯定有纳我为婿的意思。可现在呢?这种可能性是一点也没有了。还有,像小薇这个年龄的女孩,只要谁在她身边出现得多些,她说不定就会对谁产生好感,但这种喜欢和爱绝对是两回事儿!
不料,她不高兴了,嘟起嘴说:"我已长大了,还把我当小孩?如果你真的嫌我小的话,我还可以长啊!"我哭笑不得,傻女孩,等你长大了,我即使是那个骑白马来的王子,也是个老王子了。况且,我心中已经有了人,心只有那么大,能容纳几个人呢?就如那首风靡一时的歌里所唱:"哦,她比你先到!"可这话我不能对她说,只好先答应下来:"好吧,我们可以写信。"到底是孩子,她一下就高兴起来,指了指那个包,说里面还有她送我的东西,就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借着路灯,我打开了包,在一堆食品里,有一个精装日记本,才翻了一页,就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薇笑得一脸灿烂,年轻、活泼、可爱。我鼻子一酸,忙合上本不敢再看。我早已是历经沧海浑浊不堪了,可她还是条清澈透明的小溪......我想好了,一回牡丹江,就把日记本和照片寄还给她。在她面前,我永远只能是她的"小波叔叔"。
处里的车把我送到火车站后,我和送行的徐干事、刘干事一一告别,进了候车室。军部收发室的收发员这时大踏步进来,正东张西望,我喊了一声,他就气吁吁跑过来说:"小波,你可真不够意思,要走了也不说一声?"
我这次走,不仅没给他说,就是平时来往很多的老乡也没说。如果吱一声,还不得先来个昏天黑地大醉几场再爬出春城?要知道,我这是灰溜溜被赶出春城,又不是上北京参加庆功会,怎么都有点不好意思启口。他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军务处那帮小子不干人事,迟早要遭到报应的。你回去也不要想其他的,好好干,好好活,气死他们!"我不想提这事,一看时间只有半小时,就说:"谢谢你来送我!要检票了,你先回去吧。"他稍迟疑了一下,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已拎了一包东西,说让我在路上吃。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只热呼呼的烧鸡和几罐啤酒,就问:"你这是干什么?"他笑了笑,说:"也没其他意思,平时老是吃你的,也该我表现表现了,再不表现就没机会了。"他说,"在车上饿的时候,吃这些东西就会想起我......"我还是想气氛轻松些,问:"不吃就不想了?"他摇了摇头,挥手告别,快步走了。
我的山东兄弟,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面呢?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我也背过身悄悄抹了一把泪。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山红叶,皆是离人血!
我提了行李准备检票上车,喇叭里传出通知:"各位旅客,北京-牡丹江的列车因为天降大雪,预计晚点两小时......"不想等待,偏要等待;不想寂寞,偏要寂寞。等吧,人生就是寂寞。出来抽烟时,春城又下起了雪,空中纷纷扬扬都是令人心碎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