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两分,总是两分。在营里组织的几次计算兵考核中,我从没有超过三分,更别说五分了。营长把全营计算兵的考核成绩公布出来,贴在营部门口的黑板上,我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一,只好进进出出把头低下。几天来师班长的脸更是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因为专业成绩不好,派我的公差勤务就多起来了,以前,朴老兵做得多些。
营部的两万斤白菜,我和另一位老兵整整忙了四五天才倒腾到地下的菜窖里,还要一棵棵捆好,整齐地摆在架子上应对上级的检查。一万多斤的土豆,煮到半熟再放进十来口大缸里,放一层土豆撒一层盐,还把一万多斤红萝卜堆在沙里。这些就是我们营部三十多人一个冬天的蔬菜储备,要吃到第二年的六月,等大棚里的新鲜菜出来为止。我在天府之国长大,一年四季都不缺新鲜蔬菜,来部队还真开了眼界。几天下来,腰都快断了,双手也伤痕累累,贴满了胶布。锅炉房缺煤,叫营部出人去拉,班长又叫我去。这段时间,什么运垃圾、拉面粉等等差事都先后降临,甚至牡丹江歌舞团来慰问演出,给我排的室外岗也刚好是晚上七点到九点。下岗时,只能看到演员拆卸道具了。
这些,我都没有怨言,新兵嘛,比老兵多做点是应该的。可要命的是,出完一天的公差回来,刚坐下来掏出笔想写点什么,就被师班长命令去拖走道、寝室,虽然地板早上才拖了,还干净得苍蝇都要跌跟头。可一说,师班长就不耐烦了:"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磨叽?"只好放下笔,极不情愿地拿起拖布。等再拿笔时,脑子里就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刚才想写什么。师班长的老乡来了,几个人玩扑克,没烟抽了,想喝酒了,也要我去跑军人服务社,去就去嘛,可刚出门就听见师班长在背后大声说:"他不去谁去?"有几次出公差,朴老兵想去,都让他给挡着,说:"你是老兵,让他去!"我不知道仅仅是因为我专业成绩不好,他恨铁不成钢,还是其他原因,他就可以这样对我?但我知道我们之间迟早会爆发点什么。
那天,我出了一天的公差,灰头土脸地回到班里,刚洗完脸,楼下就有老乡叫我,说是有人探家回来,让一起去看看。当兵大半年了,谁不想家,说不定家里还会托老乡带点什么东西来。在二营的六班,坐满了我们同来的十多个老乡,探家的老乡正眉飞色舞地讲家乡的变化,一边从口袋里一一拿出战友家里给捎的东西。他看到我说:"我去你家了,你老爸说没有什么东西好捎,要捎就捎句话。"我忙问:"是什么话?"他想了半天,说:"好像是什么'微笑生活,顺其自然,勇敢前行',大概吧。"我脸上一阵苦笑,老头子是做学问的,有些迂腐,他真的在实践"富贵的人送人以钱物,仁德的人送人以言辞"?没有东西,捎点钱来嘛,每月十八元的津贴,除去牙膏、香皂,再买些稿纸信封,就是抽三毛多的"田七花"都熬不到月底,我的烟都断了两天了。现在这样子,能微笑得起来吗?接过老乡手中的家乡烟,先放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好好闻闻家乡的气息,这才点上。在家时,根本觉不出家乡有什么好,可一离开,家乡的一切一切又夜夜在梦里出现,读一遍余光中的《乡愁》就要眼泪汪汪。
过了一会儿,我说没有给班长请假,要回班里了。他们七嘴八舌说没有关系,回去就说老乡探家回来,班长也应该理解。探家的老乡也说:"是嘛,你看我们班长知道我回来后,老乡肯定要来,他和老兵就到其他班玩去了。"这样一说,我不好走了。老乡们拿出腊肉、香肠、花生,咬开一瓶酒,开始共产了。
快到八点了,我站起来说要晚点名了,非走不可。其实晚点名时间是八点半,提前半小时走,我是不想再因为什么原因被班长责怪。回到班里,师班长见到我就是一句:"你现在胆肥了,上哪去也不请假?"我解释说:"老乡回来了,我去看了看,走的时候没有找到你,没来得及请假。"这时,他又耸了几下鼻子:"哟,你还私自喝酒?"我低下头说:"几个老乡劝了几口。"天地良心,我真没多喝,我不是不知道目前和班长的关系。他气势汹汹地说:"你准备着,晚点名后,先在班务会上作检查,我还要给排长、副营长反映,你不假外出和私自喝酒。看营部怎么处理你!"我一听,一股怒气顿时直冲脑门,脱口而出:"随便你怎么汇报,我又不是吓大的!"看我平时低眉顺眼惯了,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弹,愣了一下,眼睛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说出一句:"你等着,你等着......"说完就冲出门去。该来的总是要来,要来的总是要面对,这样一想,我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熄灯号响了之后,我准备上床,他进来一把就抓住我的胳臂:"你还想睡觉?你一个小列兵,一个新兵蛋子,不是神气得不得了吗?我这个班里容不下你,你愿意去哪就去哪!"我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就脖子一硬,说:"我是给国家当兵又不是给你当,你说走就走?"他另一只手攥成拳,想砸下来。我心里说,你打啊,打啊,老兵打新兵,我就是想把事情闹大。他忍了很久,拳头又放下,但还是不让我上床睡觉。朴老兵这时上来劝道:"小波,你先去找老乡,我来劝劝班长。"我转身出了门,去找一连的老乡强娃挤了一宿,也悄悄商量了一宿,都不知道后面会怎样。天要亮时,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最坏的结果就是脱军装,只要不脱,那就是我赚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排长过来说:"小波,你上午不出操,在屋里等着。"不一会,排长带着几个班长过来了,说是帮助我。侦察班长和师班长关系最好,他第一个站起来就说:"小波是新兵却没个新兵样,进进出出都哼着歌,而且很多歌老兵都不会唱。见了老兵也不主动让座。不尊重班长,不服从领导。"有线班长接着发言说:"小波一天到晚不知道心里在琢磨啥,不和老兵交心,不和排里的同志打成一片,把自己当成局外人,细小工作不积极,这样下去很危险。"无线班长说:"小波的专业水平要提高才行,他是不是不喜欢这个专业?"他是个河南兵,一说话就让人想起常香玉的《花木兰》。
大概嫌他没有说到点子上,排长瞪了他一眼。排长最后总结说:"小波啊,我都找你谈过了,你还这样?你的表现是违纪,但是根子却是清高孤傲......"本来我还面红耳赤、心里打鼓,听到排长的话我反而抬起了头。到营部以后,我就按心目中的军人形象在要求自己,努力做一名好兵,从没对任何人流露出清高孤傲的态度。我只是一名新兵,凭什么比他们有能耐?凭什么比他们经历丰富?相反,每每有老兵找上门来让我代写情书、检讨,我都笑脸相迎,热情服务。可他们还是把我的思想根源归到"清高孤傲",我更是大大地不服,心中一个劲地大叫:"这不是事实,这不是事实......"
排长最后说,先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
中午,副营长把我叫去,闷了半晌,才说:"师班长是营部最好的班长,你怎么还和他处不好关系?"话的意思我明白,和最好的班长处不好关系,就肯定是最坏的兵了。
副营长又说:"你虽然是我要来的,但表现要靠你自己。你现在就这样子,今后还想不想追求进步,入党、提干啥的?......"面对这样一个老兵对新兵,不,甚至有些像父亲对儿子的关怀,我是真的无言以对了。
这事以我在全排军人大会上作检讨收尾。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十二月份从东京城打靶回来,被调到了无线班,和那个说话有常香玉腔的班长走到了一起,并向他学得了一手好吉他。还有,在营部年终总结时,我这唯一的新兵什么也没有得到,而其他连队为了鼓舞新兵的士气,把嘉奖、先进都给了新兵。
不几天就是我的生日,满二十一岁,往年的那种朋友知己满屋,欢声笑语盈门的情景是想都不敢想了。从早上起来我就对自己说,今天不管做什么都要对自己好些,比如不管遇到什么事,脸上都要露出笑容,有一个好心情;比如想抽烟时就抽,而不必计较一包烟应该抽多长时间等等,毕竟在过生日嘛!很巧,这天营部经人介绍,为地方上一个工地拉了一天砖,挣回钱来改善伙食,去了七个兵,我也去了。干得很卖力,手指被砸破,流出殷红的血,我只是在口里抿了抿,血止了继续干。实在累得受不了才停停,脑子里就会想起张承志《金牧场》里的几句歌词,略改改就成了:
一只手拿镐
一只手拿枪
我们的日子哟
路一样的长
无论天长还是地久
我们都不会忘记
有牡丹江这样的好地方......
那一种苍凉味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感受得到的吗?可我分明感受到了。
晚上回来后,大伙吆五喝六,在饭堂里喝酒斗狠,蛮热闹的。我吃得很慢。我是一高兴就喝酒,一喝酒就难受,所以我的高兴就是难受。为了自己不太难受,我就没有喝酒,却在嘴里喃喃吟道:
今天
是你二十一岁来临的日子
大家在一起
为你的二十岁送行......
吃完饭后,炊事班长过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炊事班长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两个热呼呼的鸡蛋,满是歉疚地递给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是你的生日。"那晚正值中秋,我和强娃坐在楼下的晒鞋台上,把一条从服务社里赊来的烟一分为二,就着明晃晃的月光,剥着两个鸡蛋,丢一地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