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你能干什么?"我刚拿起第二个包子往嘴里塞时,师班长进来了,手中抖动着几张纸片,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他红白相间的脸颊此时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像一匹暴怒的斑马。一听他这话,我的嘴顿时停止了咀嚼,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上午都待在营部的小会议室里,拿着计算盘和笔练习着三大法,头昏脑涨,双手酸痛。偏偏快吃饭了,营长说出几道题,看看训练效果。不用说,师班长第一个交,一连和二连的计算兵也交了,就我磨蹭到最后才交,而且还全无把握。刚要进饭堂,又被排长叫去给他市里的老乡送大米,骑车来回两个多小时,都下午两点半了,这才得空坐下来吃中午饭。就是犯了死罪也要让人把饭吃完吧!想到这里,泪水便一个劲儿往外涌。
或许是良心发现,他坐下来,放缓了语气:"啵,不是我想怎么怎么你,我心里急啊!五道题你就错了四道,不说前段时间的班是白加了,就今年打靶怎么应付?"他有些垂头丧气。师班长是辽宁凤城人,地方口音忒重,老爱把"波"念成"啵"。虽然读音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啵"字在我们家乡有特定的含义,比如说"打啵",你就不能理解成打我,而是两个人亲嘴的意思。
这会儿工夫我已经吃完了,看他忧心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别急,今年打靶不是还有你和朴(piáo)老兵吗?"还有一句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那就是"凭什么我非要和你一样成为团里的训练尖子"?谁知一提朴老兵,他又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话都说不好,更不用说计算了!明年我走了,你怎么办?"是啊,我怎么忘了这茬?朴老兵是朝鲜族,个头刚一米六,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喜欢运动,特别是足球,好像是朝鲜族的传统项目吧。一到周六,他们几个朝鲜族老乡就带些啤酒到大操场,一场比赛下来,再拿着啤酒猛灌。部队不准喝酒,但是对他们这批少数民族兵,一般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太出格。
二○○二年韩日世界杯期间,我待在空调屋里,一边欣赏韩国队的出色表演,一边舒舒服服喝上几口啤酒,心里就会想起朴老兵和他那帮战友。当兵第四个年头,我到了延吉(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并结识了年轻漂亮的女兵金英子。对这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有了好感,我知道这最初都来自当过志愿军的父亲和抗美援朝的老电影,以及朴老兵。我甚至想过,就在长白山下找一小屋,和一位朝鲜族姑娘终老一生。如果当时心里没有岳枫的话,我肯定会这样做的。
我从新兵连分到营部计算班,正遇朴老兵探亲回来,超了五天假,副营长让他在全排作检讨,他揣了盒"宇宙"牌香烟愁眉苦脸来找我。老兵的忙不能不帮,何况还有好烟伺候(对我们只有十八元一月津贴费的新兵来说,三元以上的烟就是好烟)。大笔一挥,很快搞定。谁知他又一个字一个字问读音,并用朝鲜文在下面一一注音。就这样,指挥排开会,副营长莅临,朴老兵涨红了脸,把我代笔的一篇有感情有文采的检讨念得结结巴巴,我们都在下面捂着嘴直笑。副营长大手一挥:态度端正,下回改正!
那天新兵授衔结束后,连长就宣布:"中午会餐,可劲造(使劲吃)!"每桌十二个菜,上了白酒、啤酒。毕竟在一起待了整整六个月,要分手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就对着酒发狠。闹哄哄中,炊事班长过来问连长:"没有酒了,怎么办?"何连长也喝高了,高声叫道:"下去到军人服务社抬!"士兵们又是一阵欢呼。我因为不清楚自己的分配去向,几次到何连长面前去扯他的袖子,却被他给灌了几杯。算了,爱上哪上哪!我牙一咬,也不管不顾地喝起来。醉眼迷蒙中,看到有班长和何连长说着说着动起了手,大家忙上去劝开。不一会儿,又听砰的一下,有人醉倒在地,被抬了出去,惹来一阵笑声。头昏沉沉地回到班里,把自己往那刀切斧劈般整齐的床铺上一摔,就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凌厉的哨音响起后,值班员叫喊道:"新兵连全部带好东西到操场集合!"几百名新兵整整齐齐站在操场,脚边都堆着大包小包,像是要赶火车。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也有少数人很自若--肯定心中有底。军务参谋像拨弄土豆似的把我们这批兵给拨弄得东一堆西一堆,并很快被带走,欢呼的来不及欢呼,沮丧的来不及沮丧。当念到我的名字和去向,我一愣:一营部?怎么不是何连长的一连?他再三说过让我接文书的啊!我四处张望何连长,并瞪大眼睛瞅他,却见他一脸的无可奈何,算了,不为难他了。我又示威地看那位信誓旦旦非要我到他班里,让我三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曲班长。他的眼神与我只对视了一秒,就看别处了。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吓唬。
师班长带着朴老兵来接我时,我正在左顾右盼,眼中发涩。朴老兵上来就抢走我的行李,脚步如飞,带我往一营部去。师班长边走边说:"是副营长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你要来,今年营部就你一个新兵。"副营长?就那个出操喊口令,老是把"一、二、一"喊成"幺、儿、幺"的少校?他怎么会注意到我?
在营部二楼一间挂着"计算班"牌子的小屋里,朴老兵放下行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倒来一杯水。这哪里是水,分明就是温暖嘛,我又要眼泪汪汪了......
师班长介绍了自己和朴老兵,他比我早两年入伍,下士军衔;朴老兵比我早一年,上等兵。虽说我的年龄比他们都大,却只是个才授了衔的列兵(我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工厂里上了两年班,如果不是那年对城市兵的入伍年龄放宽到二十一岁,我今生是注定与军营无缘的)。师班长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就带我去其他班串门,什么有线班、无线班、侦察班。
下午没有操课,大家都在,有的埋头写信,有的对着歌本弹吉他,有的正龇牙咧嘴双手举哑铃苦练肌肉。班长见人就说:"这是啵,是个高中生。"我也见人就堆满笑容,说"请多关照!"晚上要熄灯前,班里进来了一个中等个头,面孔有些黑,肩上扛着红牌的干部,师班长忙说:"这是我们排的张排长,沈阳炮校毕业的。"他特意强调了"沈阳炮校"几个字,带着无限羡慕的语气,看来班长把考军校当军官作为自己的一个梦。
张排长仔细看了看我,颇有意味地笑笑:"这个兵不错!"转身就出了门。我也没有怎么想他的话,这几天身心疲惫,已经困得眼都睁不开了,就上床放开身子呼呼睡去。
第二天出操时,我看见站在前面的副营长是格外亲近,甚至他喊的"幺、儿、幺"听了也不觉得刺耳了。出操结束,他随我们一起进了班里,先摸了摸我的床褥子,皱了皱眉,说:"现在秋凉了,南方兵身子骨薄,一床褥子肯定不行,师班长,你去找司务长再要一床来,就说是我说的。"班长应声去了。他这时招呼我坐下,说:"你上次的演讲很不错,听说你会写东西,今后你要发挥你的特长,把我们营部好好写写。"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我的去向是一连,但副营长到军务股指名要我,他原来在军务股干过,股长抹不开面子只好答应。何连长知道后也找过军务股,但他的确争不过副营长。看来我是错怪了何连长。
一九八九年的深秋,即使是秋风飒飒,牡丹江军营仍然到处生机勃勃,热火朝天。大家忙着贴窗户纸、往窗里倒锯末,忙着冬储冬藏"老三样":土豆、萝卜和白菜。有冬季打靶任务的就忙着训练专业。营部除了营首长、文书和卫生员,还有一个指挥排,全称是炮兵指挥排。指挥排是战时保障营首长进行作战指挥,由排长具体管,副营长分管。进入专业训练后,我大体上了解了火炮射击的流程。我们计算兵主要负责计算坐标和装弹量,再将数据传到后方炮阵地。
虽然我是高中毕业,但上学时就数学很差。现在,什么风角、偏差量,我一听头都大了,更不用说用计算盘来计算了。可是师班长不这样想,好容易要来一个文化程度高的兵,副营长又放在了计算班,这是组织的信任。再说他是训练尖子,带不好我,传出去不好听。除了营里的集中训练,就是每天背炮兵计算的加法、减法口诀,还有雷打不动的一百道练习题。那段日子,我满脑子都是阿拉伯数字,看到房屋、树、车、烟囱,就眯起眼,用手比画,计算方位和角度。虽然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却基本没有效果,我的计算成绩总是和时间成反比。我自己归结了一条,那就是:我不喜欢。不管是什么工作,你只要不喜欢,一摸上手就有一种本能的拒绝,那就肯定干不好。为什么不要我写一首歌颂战争之神--炮兵的诗歌,或编一段侦察兵是炮兵的眼睛,计算兵是炮兵的心脏之类的快板?但这话我不敢说。
到营部没几天,排长就叫我去谈话。他嘴里叼着个小烟嘴,烟雾袅袅里,他问:"听说你是个诗人?很骄傲?看不起老兵和班长?"我一听就知道,我来营部绝对是个错误,营部就我一个新兵,一点一滴全被二十多名老兵盯着,什么细小工作不积极、不主动招呼老兵、不接受班长领导等等,肯定都汇报到他这里。我马上说:"报告排长,我连新兵都没有当好,没什么可骄傲的。"他点点头,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说:"没有骄傲就好。其实自己好好想想,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你不就是会写东西吗?我还会画画,你会吗?三班长还会唱歌,你会吗?拿你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当然会看到别人处处不如你,反过来比比呢?"
我承认,排长一席话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清高孤傲击得粉碎,也真正领教了什么是经常性思想工作。是啊,我现在不是什么作家诗人,只是一个最最基层的兵,而且还是新兵,手里握的不是笔而是计算盘,自己的专业练不好,有什么理由看不起那些老兵、班长?只配让他们看不起啊!什么领导重视、青年才俊,都是假的。一时间,我掉进了自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