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医精诚:孙思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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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盛世作为(81 岁—108 岁)(10)

孙思邈诊出李治已有劳损迹象,虽不能枉处滋补之药,却也需适当调理,乃以“杜仲散”方减半治之。该方由杜仲、蛇床子、五味子等九味组成,治下筛。食前酒服方寸匕,日三。李治得此一疗,体力果有恢复,乃在对孙思邈千恩万谢之时,再三叩求保守秘密。此事若让皇上知晓,则李治不死也将被永远废弃。

孙思邈深知李世民个性,即予认可。却嘱:“如此切不可再,否则危矣。”

“一定,自此依您。”李治已知好歹,不敢再犯。

李治就是这样,在孙思邈关爱与调理中逐渐长大,每一步都有孙思邈身影伴随。

慎用药补,乃孙思邈重要医疗主张。无论对谁,皆同一理。孙思邈坐堂之时,曾接待一患者家属。该人衣着奢华,举止轻狂,自称家资甚巨,要求医家为其宠妾开方,须拣昂贵药品,因他有的是钱。孙思邈听了,先是一愣。本着对患者负责,乃主动提出去患者家里一访。这使巨贾殊为高兴,特备宝马香车,将孙思邈载去。

孙思邈入得宅门,果见府第堂皇,陈设华贵,虽非朝中一品,却确有万贯家业。不过孙思邈眼里只有患者,对家中陈设熟视无睹。经对患者亲诊,孙思邈乃有了治疗方案,却不迁就家属要求,给她滥处昂贵滋补药品,只按治病实际需要下药。

孙思邈有一主张,医生应千方百计替病人着想,尽可能给患者省些药费,哪怕对方富可敌国。孙思邈尤其痛恨某些医者,眼睛只盯着药资,实则以医敛财。他对患者服食滋补品亦格外谨慎,务必根据病情需要,切忌滥补,否则走向反面。孙思邈视此为医家重要准则,故郑重写入专著:“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但作救苦之心,于冥运道中,自感多福者耳。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4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111]

孙思邈针对该患者实际,本着久病不宜急补原则,开处第一剂汤药。此为“白芷丸”,主治虚竭少气,面目失色,腹中隐痛。待服了一段时间,孙思邈见该患者脸色有光,能承受稍大度幅调理,再处以“柏子仁丸”方。

该“柏子仁丸”主妇人五劳七伤,羸冷瘦削,面无颜色,饮食减少,貌失光泽及产后断绪无子等症,用药三十三味,有柏子仁、紫石英、钟乳、干姜、黄芪、泽兰、蒿本等,捣筛为末,炼蜜和丸如梧子,空肚暖酒服十九丸,不知,稍增至三十丸。以知为度。同时强调,切忌食生鱼、肥猪肉,生冷。[112]

患者服过,果然大验。此即孙思邈处方准则,从王子到百姓皆同一理。

十一 忧郁伤身 李世民晚年再立太子

孙思邈曾言情绪与健康关系,称:“深忧重恚伤也,悲哀憔悴伤也,喜乐过度伤也,汲汲所欲伤也,戚戚所患伤也……积伤至尽,尽则早亡,尽则非道也。”[113]这话,孙思邈亦对李世民说过。因他知道,李世民晚年看似威风,内心实极为郁闷。

李世民年轻时那般生龙活虎,一张特制强弓,连秦叔宝那等壮实汉子也轻易难开,而当四十岁上下,却明显见老。两鬓花白,牙齿松动,视物不明,食不甘味。究其原因,实乃国事、家事皆不顺意,让他伤尽脑筋。其中之一,即废长子李承乾为平民,立幼子李治为太子事,时为贞观十七年(643)四月。

读李世民《贞观政要》,有关如何吸取隋亡教训的文字,比比皆是,包括隋文帝废长立幼之举。李世民却不曾想到,自己也会步杨坚后尘,起而效法。李世民明知将遭天下人笑话,却仍需如此。可知看重名节的他,彼时是何种心情。

生于承乾殿的太子承乾,既自小患脚疾,天资亦不甚聪明。李世民照那“立嫡立长不立幼”的千年陈规,仍值其八岁时便立为太子。那时,李世民即位尚不足一年。长孙皇后知李世民皇位来之不易,故对承乾嘱道:“吾儿,你这太子并非与生俱来,务必终生守护。”

“嗯,母后,我懂,我懂,懂。”八岁的小承乾那时其实不懂,只有一条,母后所说皆有道理,母后让他咋办,他就咋办。

基于这种理念,小承乾幼时确是个乖孩子,从不干伪巧勾当。故虽非聪明透顶,却着实赢得李世民称许。自立为太子后,小承乾对父皇和母后更百依百顺,从无微词。他还在母后亲自管教下发奋用功,吃力地啃着一本本经典。虽读得头昏脑涨,却也不敢松懈。

这使李世民更加欢喜,唯恐众大臣不知太子用功,故屡在朝中夸奖太子有德有能。针对承乾身残的实际,他还别有含意地对众臣正色道:“帝王御国,靠的是大脑。至于双腿,则似有若无,紫骝足可代也。”大臣们深知此言要义,皆对太子齐声称颂,赞其为罕见完人。

承乾太子小小年纪,李世民还让其参与朝政,不仅每日准时上朝聆听奏章,还让他学会在上面画圈。待小承乾长到十二岁,李世民竟然下令,将那有争议的提案先送东宫阅示,再转呈他本人裁决。

小承乾哪知那案子究竟为何,只是依样画葫芦,于案卷首页吃力地写道:“呈请陛下圣断!”再署上本人名字。这六个稚嫩小字,予所有案卷虽千篇一律,却是太子学习治国理政的铁证。李世民此旨,全在树立太子威望。这做法实在过分,故魏征屡屡进谏:“启禀陛下,训育太子切忌揠苗助长。”

李世民听了却不乐意,将手一挥:“公幸勿多言,朕自有道理。”

对李世民刻意拔高太子之举,孙思邈同样不表赞同,只不敢如魏征那样明言,只能等待时机。那日小承乾因压力过重,头昏脑涨,走路失衡,栽倒在地。李世民忙命孙思邈诊治。孙思邈将小承乾看过,见太子神情阴郁,脸色灰暗,便未处一剂,只向李世民跪请:“启禀皇上,可否择选三两个皇室稚子,允许太子与他们一道,同去放放风筝,踢踢毽子,打打弹弓。”

“你想让太子玩物丧志?”李世民不满地道。

“启禀皇上,太子虽有承继大统重任,眼下毕竟是个稚子,好玩好动乃共同天性。”孙思邈谨慎地道。

“这会有益于太子健康?”

“启禀皇上,若能允许太子痛快地玩上三天,每日玩得大汗淋漓,老朽保太子情绪必有好转,届时再服药不迟。”

“朕且准奏。若效果不佳,惟你是问。”

“启禀皇上,老朽应诺。”孙思邈伏地忙谢,仿佛得到特赦一般高兴。

李世民采纳孙思邈意见,果然给太子放假三天,允其悄悄出宫,在几名同龄小王爷陪同下,着实玩了个痛快。孙思邈再见到太子时,太子情绪明显高昂。孙思邈这才给小太子开处药方,调其食饮不消、腹中胀满。于是太子情绪见好,胃口大开,脸上也显现红润。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李世民又往太子身上加压。

唐贞观九年(635),高祖李渊去世。太子年届十七,被授予更大责任:李世民居丧期间,军国大事皆听凭太子处措。李世民私下对太子吩咐:“汝之成败,在你之手。乾纲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朕虽立你为太子,然是否成器,亦看功德如何。”这话让承乾听了,顿时脸色煞白,乃至把裤裆尿湿。因他已渐知宫廷秘诀,懂得其中含意。

一块不易化解的顽石,于是在承乾心里埋下,使他时时警觉,又时时恼怒。因之暗下决心,非得使出种种计谋,保住太子之位不可。他却遇到最大不幸:最理解和真诚支持他的母后,于贞观十年(636)去世。而承乾年方十八,正需有人指点,现主心骨突然失去,不啻掉进冰窖。

李承乾所有先天不足全都暴露。最要命者,是他惊恐地发现,父皇对他玩两面手法。表面在朝中树他威信,却同时对另一王子李泰宠爱有加,明显想以李泰取而代之。李泰与李承乾同为嫡出,完全有资格接掌乾坤。

其实李世民早就信不过老大,就像他过去瞧不起兄长一样。“立嫡立长”为祖传铁律,李世民一方面不能不认,同时明确宣示:“长”若不贤,昆弟代之乃天经地义。此实为他自己辩解。

不同者,李世民不像父亲那般头脑僵化,逼得几个儿子自相火并,动以刀箭。他要以高明手段掌控局面,既将不堪其任的老大顺当地废除,又使承乾还说不出什么,只能心甘情愿地屈从。

这着妙棋一旦赢了,则不仅能保真正佼佼者承继大统,又无形中给自己恢复了名誉:为解决嫡长不胜其任的难题,必要时处以非常手段,乃与天道完全相符。于是那必将成为千古话题的“玄武门之变”,便可披上合乎“情理”的外衣。

李世民实施这一计划,本想待李泰相当成熟之时,长孙氏皇后突然辞世,迫使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将这一计划悄悄提前。因他担心,失去皇后长孙氏监护,承乾等兄弟间也有可能出事。

李世民一时拿不定主意,变得心事重重,以至茶饭无味,便找孙思邈处诊。孙思邈不敢点破皇上心事,只委婉地道:“启禀皇上,老朽见皇上面有戚色,必为日夜思念皇后娘娘所致。”

“你怎知朕是在思念皇后?”李世民故意试探。

“启禀皇上,老朽愚顽,只知皇上待皇后恩爱如海。”孙思邈故意绕着弯子。

“那你说有何办法?”李世民只好改口。

“启禀皇上,古人有言:思多伤心。故老朽恳请陛下,每日去御花园一走,或能赏心悦目。”

李世民虽说不能断定,孙思邈已看透自己心事,却还采纳其言。当他踏进御花园那修葺一新的路径,望着满园姹紫嫣红,心情果然不同,百般烦恼一时皆被抛散。可惜李世民只能快慰一时,回到御书房后,情绪重又低落。

最后时刻,李世民对老大仍观察了一番,想看看他到底如何,以免又犯下一桩大罪。而太子承乾不堪造就,终沉不住气。因没有母后替他做主,便开始自暴自弃,结果干下荒唐之事。

原来当母后在世时,承乾既有听从母后教诲的一面,又有阳奉阴违的一面。自被立为太子之日始,他便与母后分宫而居,脱离长孙氏直接管教。在一班同样贪玩的皇家子弟拥戴下,他在东宫的生活日益荒诞。承乾喜猎,总以模仿胡人生活方式为乐事。他还让仆从去农家盗来耕牛,以大鼎煮熟,持大铁勺舀而食之。叔父李元昌与他年纪相仿,两人各领一队人马,在东宫真刀真枪地开打,直闹得乌烟瘴气。尤有甚者,他与演滑稽戏的俳儿同起同卧,偷享非正常交欢。俳儿本男,名曰称心,因长得细白,让李承乾处处觉得称心。

承乾的荒唐之举,此前一直被宫人瞒着,因谁也猜不透李世民的心事。

孙思邈曾与承乾偶有接独,知他一些劣习,乃晓以昔日周天元帝故事,望其惊悟。可惜承乾不以为意,反诘其多管闲事。孙思邈亦不敢将其事报与李世民知晓,恐后果难料,只能看着承乾走向滑坡。

李世民渐知承乾端底,即对太子采取非常措施,第一步做法,是在不同场合公开抬举李泰。皇后孕育李泰时,得益于孙思邈悉心指导,饮食起居皆得合理,故而母气充盈,使斯儿先天素质大大超过乃兄。李泰自小发育匀称,头脑聪明,不仅过目成诵,还雅爱文学,常手捧《诗经》等经典废寝忘食。对骑马射箭更出于天性,常随李世民去郊外纵横驰骋,乐得李世民击掌大笑:“真乃吾子也!”

长孙氏皇后看出李世民用心,乃委婉加以劝告:“手掌手背都是肉,对王子们切忌厚此薄彼。”

长孙氏这一离去,李泰得到了父皇宠爱纵容,脑子里便膨胀出各种幻象。他于是积极呼应父皇推举,处处有意展现才华,竟至要求像父皇当年那样,自己也开设文学馆。

李世民毫不掩饰废立倾向,不仅批准魏王(李泰被封魏王)建立文学馆,还听任李泰明显过分的诉求,强调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务必对魏王表现出相当尊敬。对李泰编撰的《括地志》,李世民更赞不绝口,命人抄录一部,带到朝中,置于御座,随时向臣下展示。

李世民甚至想让李泰长住武德殿,与自己靠得更近,方便传授治国理政之策。武德殿位于李世民寝宫与东宫之间,象征意义实在明显,遭魏征拼死反对才罢。李泰受此挫折,一度阴郁不适。

孙思邈奉诏为李泰调理。

“启禀皇上,王子所患,乃精神忧郁,有妄想症候。”孙思邈对李世民直率地道。

“此说何意?王子想些什么也看得出来?”李世民警觉地问。

“启禀皇上,老朽只能望诊,他事非我所为。”孙思邈赶忙改口。

“你且对症下药吧。”

这又使孙思邈为难了,不能不再次直言:“启禀皇上,服药虽有些用处,却非药物所能痊愈。老朽且给王子处大黄泄热汤一试,以去其热。”

李泰几剂汤药下去,脸色略有变化。李世民乃知错不在孙思邈,便不再追究。

太子李承乾不安了,再经若干人煽动,便有了铤而走险之念。在叔辈汉王李元昌及大臣候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怂恿下,承乾竟与之歃血为盟,共谋大逆:由自己谎称暴病,待父皇前来探视时即刻行刺,以此实现提前继位的目标。

却是李世民天命不绝。太子密谋之事未及实施,发生了李世民第五子﹙阴妃所生﹚齐王李祐在齐州造反、企图篡权之事。李世民当即派得力大将李前往征讨,迅即平定,将李祐等四十四人处死。李祐党羽中一人因涉事不深,为赎得自由,便把耳闻李承乾暗怀异志之事,主动向李世民告发。经大理寺推审,承乾全招,只求饶命。

李承乾性命攸关之际,李世民就处置之法请教孙思邈。孙思邈想这事关乎人命,再含糊不得,乃痛揭李世民伤疤,以促其震醒。孙思邈摘下纱冠,扶正束发,身子跪地,语调铿锵地道:“皇上已欠下亲情孽债不少,这才寝食不安。若将这亲生儿子杀了,岂不于亲情又欠下一命?”

“放肆!你竟不怕杖杀?”

“启禀皇上,此事罪不在我。皇上若杖杀百岁老人,未必不遭报应。”孙思邈说时,双膝虽跪,腰杆却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