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医精诚:孙思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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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盛世作为(81 岁—108 岁)(8)

李世民虽不似杨广那等荒唐,却信了上古黄帝幸女千余、乃得长寿之说,于女色同样有不尽的追求,尤其在做了皇帝之后。只是他不喜群淫,而是逐一交欢,所幸之女,一般在二八年纪。长孙氏所虑的是:年轻女子可有床笫经验,会否引起皇上不快,乃忍着本能之妒,亲自对所选之女加以指导。这实在为难她了。以后这事传到李世民耳里,激起李世民对皇后倍加珍爱。

长孙氏对自己的命运全都认了,且将这一认识,贯彻于所著三十卷《女则》中,强调女子只需专理家政,不得参预国事。她这一主张,正合李世民胃口。这用于指导宫女生活的《女则》,长孙氏生前未示于夫君,去世之后李世民方才读到,直读得柔肠寸断。

当李世民与兄长为帝位之争各不相让时,长孙氏为了丈夫,曾四处游说后宫各位婕妤,请求替李世民在太上皇面前多多美言。这样当“玄武门之变”血案成为事实后,长孙氏总觉得自己做了帮凶,欠下血债,自此痛悔不已。她便时时想着如何忏悔,洗洁灵魂。

那日,长孙皇后于寝宫佛堂前里燃着香烛,默然跪下,虔诚祈祷。佛堂上首,并排悬挂着李建成、李元吉和十个小侄儿画像。他们整齐排开,一会儿看似都在哭泣,一会儿看似都在微笑。别说长孙氏这等性儿,任何坚强之士与这许多亡者画像相处,也会感觉压力沉重。可不,长孙皇后跪着祈祷了一会儿,便突然昏厥。

不过长孙皇后毅力惊人,一直挺着。她知现在不能倒下,否则皇上承受不了这等打击。她相信皇上爱她,同时也爱着其他嫔妃。与其他嫔妃相比,自己拥有绝对优势。然而一个人不可能将所有好处尽占,上天总会让你有得有失。她就这样不断宽慰自己,让日子尽可能过得平静。

长孙皇后这一痛苦心态,孙思邈最能理解。顶着“玄武门之变”如磐阴影,她口虽不言,却每日暗自替夫君赎罪。她将李建成、李元吉和十个侄辈画像,全都悬挂寝殿,面前置一香炉,每日烧香祭奠,则是此意。

那回长孙皇后再次昏迷。孙思邈撩开步子,急入皇后寝宫,仓促之际,险些跌倒。他不顾往日礼仪,拨开皇后卧榻前面的丝绒帷幕,与皇后正面相视。长孙皇后却无反应。在孙思邈眼里,长孙皇后如亲生孙女一般。他试探皇后鼻息,重掐皇后人中,使皇后终有感觉。她似深睡良久,才刚醒来。见了孙思邈,长孙皇后本想说声“谢谢”,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趁着皇后说话无力,孙思邈将宫女叫到殿外,认真吩咐:“请用帷幕将皇后室内画像全都遮去。”

“是。不过,皇后娘娘……”宫女对此早有同感,却不敢妄动。

“且听老夫之言。若皇后治罪,唯老夫是问。”孙思邈坚决地道。

宫女这才动手,立即将李建成、李元吉等人画像遮去。宫女轻推窗户,让一股清新空气吹进寝殿,室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长孙皇后寝宫卧室,宫女端来熬好的汤药。孙思邈先自品尝,再用小勺给长孙皇后喂食。皇后微微睁眼,却将嘴唇紧闭,不愿配合服药。孙思邈轻捏皇后鼻翼,强行喂下。皇后轻轻咳着,汤药尚余一半。孙思邈请宫女轻摩皇后胸背。长孙皇后终于开口,声音那般低微:“谢谢。可我,活着真累。”

孙思邈身子半跪,立即开导:“启禀皇后娘娘,还有多少人比您更苦,可他们都顽强地活着。老朽九十多了,尚且勇气十足。”

“您,您是奇人。”长孙皇后赞曰,表示不再拒绝用药。

皇宫尚药房。此系一处禁地,外人不得涉足。宫人在尚药房服役,皆经严格挑选,确保对皇上和皇室绝对忠诚。尚药房里立着一排排药柜,并有许多熬药器具,用一个个檀香木盒盛好。它们平时都贴了封签,盖有宫廷内侍总管印鉴,需用时才能开启。

孙思邈本用不着来尚药房,只需将药方开好,由尚药房照办就是。他对宫人们的熬药技术却不太放心,且需坚定长孙皇后信念。故他一反常规,亲下尚药房守护火炉,为皇后煎煮汤药。

汤药熬好,按一般规矩,皆由尚药房用专门器具盛载,密封,送至尚药局,由专门负责品药的宫人品过,再交与宫女。但是今日,孙思邈亦将这一道工序包揽,径将汤药端来皇后寝宫。然后,孙思邈跪于长孙氏面前,将汤药先尝几口。长孙皇后菜青色脸上终于绽出笑容。

两天之后,长孙皇后病情好转,能在榻上稳稳地坐着,脸上的菜青色开始退去,现出一片健康的乳晕色。长孙皇后和蔼地笑问:“先生给我用的什么药啊?精神好多了。”

孙思邈跪地禀道:“老朽只头天用了大补药方,名为‘参脉饮’。此方仅用药三味,人参、麦冬、五味子,专治垂危病症。”待问到往后该如何调理,孙思邈进一步解释,此症一是药疗,一是体疗,最要紧者,乃是心疗。心有所舍,方有所得。

孙思邈见皇后心态已基本复常,乃指着墙上被遮的画像:“这些画像,于您健康很不相宜。皇后对他们的深厚情感可以理解,然日日望着他们,只徒然给心里添堵。”

长孙皇后闭一会儿眼睛,静思片刻,最后睁眼:“我且撤下好了。”众宫女立即上前,七手八脚将画像摘下。长孙皇后嘱她们千万小心,别把画像损坏。且点燃香烛,对着画像闭目祷告。孙思邈跪于一旁,伴着默祷。

唐贞观九年(635),长孙氏皇后病又反复。她这回情形不同以往,来势甚猛,还吞咽困难,药汁到了嘴里,下咽时即刻吐出。长孙皇后以为,此则大限将至的症候,便委婉而坚决地拒绝就医,连孙思邈也不能说得动她。

“启禀皇后陛下,李治小王子还没长成呢。”孙思邈再经深思,决定触动皇后心灵深处。这一招果然见灵,长孙氏终有触动。她牵动嘴角,苦痛地一笑,艰难地道:“我已知老先生用心,深为感谢。只不知从今开始,调整身体,还来得及否?”

孙思邈应皇后要求,将挡在两人之间的薄纱撤去,故能直接看到长孙氏面容,利于对病情更准确判断。孙思邈目光停留在长孙氏脸上,见皇后宽厚慈祥,宛若祖父辈。且道:“皇后这病,只要积极配合,牢记‘命重千金’的道理,则皇后不仅可以康复,且能长寿呢。”

长孙氏听了,即知自己病得不轻,孙思邈只不说而已。与其破费大量钱物而不得其效,倒不如索性不治,以求早日结束这罪恶的今世,进入往生世界。若果有来世,即望托生于勤劳朴实的普通人家,如孙老先生这般,学得救世本领,救人救己,那样活得越长,便越是有益。

于是长孙皇后再次拒绝治疗。

那日李世民来到皇后寝室,见状,心里发急,乃将孙思邈叫到门外,严肃地问:“请老先生对朕实说,皇后病因究竟是何?”

孙思邈不假思索,对李世民拜道:“启禀陛下,皇后之病,病在心里。惟陛下可以诊治。”

李世民点头,回到长孙皇后面前,待欲劝慰,泪水先流。长孙氏断断续续,说出如下的话:“启禀陛下,臣妾既信奉佛祖,便不将往生、视为畏途。妾亦知、陛下隐痛,非自一日。故极愿以……纤弱之身,替陛下分忧。臣妾若能……早日见到……诸位冤家债主,亦可请他们……务必……对陛下……宽容……”

李世民听了,泪水更如泉涌一般,许久才扶着皇后双肩,哽咽着道:“皇后若存了这种心思,则无异逼朕也走上绝路。试想皇后一旦先行,朕独自活着还有何意思?”

长孙氏脸色大变,如抹了一层石灰,欲挣扎跪地,被李世民止住。李世民抹去泪水,认真地答:“朕刚才所言,绝非戏语。老先生乃当今神人,可为朕作证。”

孙思邈银须颤抖,忙跪地附应:“皇后若不珍重自惜,定是对皇上最沉重打击。”

长孙氏皇后满衔泪水,吃力地道:“臣妾……再不敢……妄为,一定……听从……医嘱。”

孙思邈又发动长孙无忌劝说皇后。兄妹俩见面便哭作一团。长孙无忌自做了国舅,即被皇后时时告诫,不可得意忘形。长孙氏常以西汉梁冀一门族灭为戒,不让哥哥过多参与朝政,甚至向皇上提出,免去长孙无忌三公之职。李世民因长孙无忌确有治国之才,故不肯采纳皇后意见。为减少闲言杂语,皇后还不许哥哥轻易进宫,与皇上单独接触。现长孙无忌突然来到皇后面前,怎不让皇后念起同胞兄妹情深?长孙无忌强忍哭泣,为激励皇后病愈信心,一再重复:“满朝上下,都把孙老先生当活神仙看待。”

孙思邈又提议皇后亲生儿女同往,齐向皇后下跪,拜求皇后务必服药。长孙皇后吃力地伸出瘦手,将小儿子李治抱在怀里,顿时泪如雨下。小李治亦以泪洗面。室内恸哭声感天动地。

于是皇后露出浅浅笑容,精神重新振作。

也是在这一年,孙思邈给皇后疗疾之暇,抽空治疗汉阳王水肿,效果甚佳。孙思邈乃以此激励皇后,进一步树立信心,与医家密切配合。

孙思邈上述措施,亦为治疗手法之一种。他知心病不除,百药无益。见皇后态度有变,孙思邈才以汤药治其热症,以解大便不利,再以“竹沥汤”治小肠俱实热症。以后,长孙氏由实热转为虚寒,孙思邈针对其病状,乃用“补心丸”“大补心汤”等方跟踪治疗,使皇后病情一度好转。长孙氏亦主动配合医治,让服食多少汤药,一滴也不少喝。

长孙皇后生命之光,如此又延续一年。

可惜,长孙皇后心结时释时结,多有反复,使身体日日磨损,直至耗尽。有如膏烛,燃尽乃灭。孙思邈纵有再大本事,亦无法使石头开花。贞观九年高祖李渊仙逝,对长孙氏亦大有震惊。最后的大限时刻,长孙氏将瘦手放在李世民掌中,嗫嚅着道:“陛下……放心,臣妾……会与……他们……”后面有话,却说不出来。随即头偏向一旁,酣睡般溘然长逝。

看着长孙皇后才刚三十六岁就这样去了,李世民扑在皇后身上,哭得如泪人一般。儿女们守在皇后遗体身边,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眼见比自己差不多年轻六十岁的皇后弃世而去,孙思邈同样泪流满面,痛惜好人命薄。究其因由,还是心结难解,致成痼疾。他跪于距李世民不远的地上,一边向远行皇后磕头,一边请求给自己治罪。

此为唐贞观十年(636),孙思邈九十五岁。

九 方便百姓 将简易药方公诸墙上

唐贞观十年至十二年(636—638),孙思邈继续在长安坐堂接诊。这回他改了方式,与晚生孟诜自办一家药肆,看病兼卖药品。孟诜生于唐武德四年(621),小孙思邈八十岁,对老先生相当崇敬,愿意相随左右,学医兼做杂事。孙思邈见小伙子机灵、心善,乃收为徒。孟诜经孙思邈手把手教诲,后来果有出息,亦为一代名医,于医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药肆以孟诜名义开办,孙思邈得空便去坐堂接诊,门口高悬一块布幌,上书斗大“义诊”二字。和以往一样,只要孙思邈坐堂,就诊者便云一般拥来,于门口排起长队。孙思邈坐于案几后面,孟诜坐于孙思邈一旁。为了让孟诜有临床经验,孙思邈有时为患者把脉之后,再由孟诜把脉。有时则相反,先让孟诜诊断,孙思邈再行复诊。共同确诊后,孙思邈口授处方,由孟诜录下,交与患者。

一患者按着后腰,鼻头发暗,艰难地走近案几。孙思邈忙让患者坐下,且对孟诜提示:“注意看他脸色,发涩,粗糙,缺少光泽;鼻梁下半部发暗。”转身问患者,是否早起口苦?小便色黄、味重?患者一一认可,暗想这老先生何以知之甚详。

古来医者皆重口口相传,因掌握医术实是不易,既非仅凭灵性,又非靠死背方子。孔子有言:“医不三世,不服其药。”足见家传医术之难能可贵。所家传者,或为医术,或为秘方。光有秘方而无医术,则不知方之辨证应用。孙思邈深知年轻人求师之难,故对孟诜毫不保留,悉予传授,以促其成才。

孙思邈强调,察色为医者基本功之一。“夫为医者,虽善于脉候,而不知察于气色者,终为未尽要妙也。故曰:上医察色,次医听声,下医脉候。是知人有盛衰,其色先见于面部。所以善为医者,必须明于五色,乃可决生死,定狐疑。”[109]故此,孙思邈要求孟诜,务必善于细察患者脸色,以便确诊。

孙思邈待孟诜将患者仔细看过,交换了意见,才耐心对患者解释:“你左肾存在痼疾,有异物留于体内,得设法将它排出。你还长期内热,肾气不足,这就导致小便发黄,早起口苦。”接着打消患者顾虑,“请相信老夫,会有办法。服药五日,会有缓解,三月内可将异物排出。”

患者好奇地问:“听说你常给皇上看病?”

孙思邈忙郑重嘱咐:“须得慎言。皇上万寿无疆,岂有害病之理?我只给百姓效力。”

孙思邈回家时已相当疲惫,走路两腿沉重,鞋底拖地,发出“嚓嚓”之声。夫人给孙思邈端过茶水,心疼地道:“这样累你一人怎行?千斤担子得大家分着挑。简单的病就该让别人治,甚至由他们自己治。”

“这正是老夫著书之因。”孙思邈高兴地道。

“可书也并非人人能读啊。还不如把方子贴在墙上,让他们自己抄去。”

“自己去抄?”

“对啊,总还有人识字。既然识字,懂得简单的方子应是不难。”

“夫人真是聪明。”孙思邈不由笑道。

孙思邈因何这般高兴?这话使他想起一事,即贞观九年给汉阳王治疗水肿。汉阳王原本读书之人,却忽略基本医药养生知识。结果大腹水肿,命在旦夕。四处求医,皆曰不治。孙思邈得闻,即主动上门。他以牛黄、昆布、海藻、牵牛子、桂心、葶苈子、椒目等七味配药,合为丸子,嘱患者日饮十丸。结果是患者服后,日夜尿一二斗,五六日即瘥。

汉阳王连声谢道:“先生真救命菩萨,救本王爷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