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19239100000047

第47章 歌唱在太行山上(9)

尽管如此,丁一岚却非常牵挂邓拓他们报社的安危。邓拓带领晋察冀日报社,在滚龙沟里遭遇敌人“扫荡”,但在撤往阜平时受阻,便开始“游击办报”,鬼子来了便疏散、坚壁,鬼子走了,便到滚龙沟里一个只有两户人家的铧子尖继续出报。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在铧子尖25天时间,印刷设备7次坚壁,7次挖出,印报23期,留下“七进七出铧子尖”游击办报的佳话。就是在那时,报道了著名的“狼牙山五壮士”的动人事迹,极大地鼓舞了边区人民的抗日斗志。

邓拓提出:“凡是24小时较安定的时间,绝对保证出一期报。”这绝对不是吹牛皮。报社在阜平马兰、金龙洞和平山县滚龙沟建立三个印刷厂,游击到哪里都可印刷出报。报社工人牛步峰等人苦心研制出的木质印刷机,比铁质的八页铅印机轻一半;还专门改造了活字架;缩小了铅字箱,常用铅字减少到3000来个,要求记者编辑尽量不用生僻字。经过这一番精减,八头骡子就能驮着印刷物资边行军边出报。这就是中外新闻史上赫赫有名的“八匹骡子办报”。当然,编辑记者写稿都要“倚马可待,立等可取”。邓拓更是以身作则,沿途看到的,听到的,酝酿片刻,纸摊膝上,“立马”写就一篇。边区副参议长于力老先生本是北平大学的教授,有天天读报的习惯。在极其残酷的1943年秋季大“扫荡”中,依然能看到《晋察冀日报》,他感慨万千,提笔写下:

新报犹然排日来,可怜鬼子妄想摧。

饶他东荡西猛冲,扫着村村裂胆雷。

当然,这些纸页上也浸透着烈士们的鲜血。铧子尖上就埋葬着7位烈士。艰苦的岁月,随时可能遇到的牺牲,使得邓拓对丁一岚的思念更加浓烈。瓦口川见面后不久,他们在西柏坡村相遇,在早春的漫天风沙里,他们约定终生。

1942年2月19日,邓拓与丁一岚订婚的日子,在西柏坡村外写下《心盟》:

滹沱河畔订心盟,卷地风沙四野鸣。

如此年时如此地,人间长此记深情。

1942年3月7日,邓拓与丁一岚在滚龙沟李胜春家,以他家的东屋为洞房喜结良缘。结婚这天200多人为邓拓夫妇祝贺,整个十多里的滚龙沟洋溢在鞭炮和锣鼓的欢快气氛中。此时,在滚龙沟十多里的四面山顶和各个路口,当地的许多百姓为了保证婚礼的顺利进行,组织起来,监视敌人的动向。这件“战地喜事”,多年后依然被平山的乡亲们记忆。

第二天,恰逢“三八”妇女节,邓拓和丁一岚接到了聂荣臻司令员和夫人张瑞华的邀请,他们向东南方向走了5公里,来到寨北村聂荣臻司令员家里,参加了专为庆祝他们新婚举行的家宴。家宴上,聂荣臻司令员看着这对新婚夫妇,感慨地讲起他和张瑞华在香港结婚的艰难情景,讲到了他的战友周文雍、陈铁军举行“刑场上的婚礼”的情形(后来邓拓讲给报社人,诗人记者司马军城写成长诗《绞架下的婚礼》)。赞美那高尚、纯洁、忠诚的革命爱情,借以鼓励这对革命伴侣。说到邓拓的诗,聂司令竟然张口背诵了《晋察冀军区成立周年志感》。在平山的小山村里,将军和这对用笔战斗的情侣,一起憧憬着美好未来。

然而,1943年初秋,日寇开始了几个月最为残酷的“大扫荡”。丁一岚在婚后调进报社工作,并且怀孕了。报社从阜平马兰村转移出发,辗转在阜平、灵寿、平山直至山西盂县的高山峡谷之中。流浪之路,异常惊险。但一旦安静,“武装班放出警戒,炊事班架锅做饭,编辑们写稿件,报务员架好机器抄收新闻,我则把最有价值的挑出来,再度编写,以便领导传阅”(丁一岚回忆)。一天,队伍趁夜晚转移到灵寿县南营村,突遇敌人,武装班与敌混战,两人牺牲,邓拓的坐骑也中弹,伤痛的战马向河边奔跑几步便死去了,马夫解下马背上的书籍资料时,不幸中弹牺牲。邓拓镇定地指挥大家奔跑上山。怀孕几个月的丁一岚渐渐跑不动了,不愿拖累大家。邓拓跑到她的身边,说:“不能这样,坚持下去,跟上队伍!”拉着她跑了一段,又去前面指挥队伍去了。最后,跑过一座险峻的山岭时,丁一岚正在绝望,一位战友从崖顶伸下长枪,让她抓住,靠着神奇的力量,终于脱险。

之后,队伍来到太行山最高峰驼梁,在青草铺地、山花烂漫的玫瑰坨,继续出报。丁一岚至今能回忆一幅“玫瑰坨上出报图”:“宁静的夜晚,山涧泉水从石崖上叮叮当当流下,漂亮的山鸡扑扑棱棱从这坡飞向那洼,报人们围着火红的篝火改稿件,几户老乡跑前跑后热情地服务……”

十几天后,报社转移回到平山。在李家岸村,人们高兴地连忙烧水做饭,招待报社的同志。丁一岚为了不再拖累报社,决定留下来和老乡们一起隐蔽。李家岸是个大村,不远处就是军分区驻地蛟潭庄,从五台县到滹沱河畔洪子店的大路正从村中通过,周围山势险峻。民兵队长李二虎,是个名副其实的“爬山虎”,方圆几十里,每条山沟每架山梁,他都了如指掌。他们在村边路口埋设地雷,到后山安置群众,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二虎的爹在去年被鬼子杀害,但他仍然默默战斗着。

邓拓走之前,请区、村干部开会,说,冈村宁次要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搞“梳篦战术”,实行“三光”政策,大家要做好长期反“扫荡”的思想准备,必须应付最坏的局面,绝不可麻痹大意。

话语不多的二虎自有主意。有时,敌人快和二虎他们碰面了,二虎却还不慌不忙地装地雷管。转眼工夫,轰隆隆一阵巨响,地雷爆炸了,二虎和小伙子们已经顺沟爬上另一架山梁。

二分区七月剧社的智世明和丁一岚,还有村里的几位行动不便的老大娘,一起隐蔽到一个山洞。智世明记述:

这个山洞非常奇特,从远处看到,陡峭的山峰重重叠叠,半山腰突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周围都是齐腰深的乱草棵子。当我搀扶一位老大娘来到大石头旁休息时,心想:这山洞在哪儿呢?二虎娘絮叨着说:“昨夜二虎带着凿子上山来,说是把洞口造大点儿,怕一岚同志钻不进去。”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二虎笑呵呵地来了,原来我们靠在上面休息的这块石头后面就有一个扁扁的小洞口……二虎来后,先把一罐水和野菜饼子送进洞里。还带了一把松明子在洞里点燃,我们一个个跟着爬进洞,这个洞只存一个用两把荒草就可以堵得严严实实的小洞口,里边却是另一个天。好像个仙人洞。高高的石壁上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钟乳。隐隐地还可听到更深的地方有淙淙流水声。开始,我们是天刚蒙蒙亮带些干粮进洞,晚上搜山的敌人撤退后,二虎就将我们接出来,回窝铺过夜。白天民兵在附近山头游动,监视敌人,每当敌人接近洞口,他们就在山头上打几枪,把敌人引向别处。由于每天进出山洞,已踩出一条不太明显的小路,二虎的警惕性很高,看到我们踩倒的草木,可能暴露目标,就决定进洞的人不能每天出来,只能由他每晚来送一次干粮……

待在山洞里的同志对外边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大部分时间是摸黑讲故事。我和一岚同志将读过的小说讲给大娘们听。一岚以她做妇女工作的特长,给大娘们深入浅出地讲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宣传抗日的道理,有时还讲国际形势,有的老大娘也说我看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二虎娘很有风趣,她说:“持久战,持久战,咱们在自己家乡打仗,鬼子漂洋过海来欺侮咱们,咱就和他来个‘持久’吧,看他‘持久’得过咱?”

过了不久,我在山洞里闹了一场“打摆子”。冷起来抖得铺草簌簌响,热起来衣服全解开也不顶事。当时是缺医少药,生了病也得不到治疗。只有一小罐水,供我们几个“打摆子”的病人喝。一岚同志怀 着七八月的身孕,却一口水舍不得喝。二虎娘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替我擦汗,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地照顾我。她那长年累月干活的变得粗糙厚实的手,摸在我的头上,就像一股暖流,暖着我这个病号的心,我觉得像躺在亲娘身旁一样舒适甜美。

我们在山洞里既没有表,也看不见亮光,弄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听到洞外有杂乱的脚步声,我们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一时显得格外寂静,空气也好像凝固住了,只听到潺潺流水声。由于洞口隐蔽得十分巧妙,敌人几次搜山经过这个洞口,都未发现它。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听到洞口有人说话,大家紧张起来。以为敌人要进洞搜查,还是二虎娘以她做母亲的天性,一听就听出是她儿子的声音,原来是村干部来看我们了,要我们出去晒晒太阳。他们说这几天搜山的敌人特别疯狂,西沟有十几人被敌人杀害了。没有埋藏好的粮食被敌人抢去了,刚割倒的谷子也给烧了,老王同志去西沟处理后事了。

我们这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爬出山洞,原以为是晚上呢,没料到却看到暖融融的太阳。当渐渐习惯在亮光下看东西的时候,人们可就不由得乐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像唱戏的“大花脸”了。二虎他娘看着每个人笑得前俯后仰,并且风趣地说:“快看这几个在山洞里钻出来的大马猴!”可她没有看到自己也成了“大马猴”了。怎么会变成“大马猴”了呢?原来洞口小,洞内空气稀薄,“松明子”烟把我们的脸熏得乌黑,这些日子生活是艰苦的。可是苦中作乐,因为大家心里都有一把火,对胜利充满信心的火。

为平山人民鼓与呼的丁一岚,受到了平山母亲、平山子弟兵的照顾。许多年后,丁一岚还不时想起平山山洞避难的岁月。

也许是有了在平山避难的经验。那年深冬,快要临产的丁一岚独自留在灵寿无人区的一个山洞。当时,邓拓实在不忍,说:“荒野寒冬,把你一人留下,即便躲过了鬼子,也躲不过……”但是敌情严重,报社同志只好给她留下一些粮食、火柴离开了。丁一岚拾柴取暖,用茶缸舀洞里的山泉熬粥,听着洞外的狼嚎,忍受着无比的孤独,带着无比思念,度过了难熬的半个月。“扫荡”过后,报社的医生骑马接她回阜平马兰,过冰河时她从马背上掉下,早产了。就在被鬼子炸毁的一间破草屋中,丁一岚生下了女儿。当她顽强地活着,并抱着女儿见到邓拓时,邓拓当时就哭了……

就是在这样生死难料的艰难岁月里,邓拓写下了长达千字的《战地歌四拍》,特别是这最后的诗句,读之悲凉。

别离滋味浓还淡,欲诉又笺残,想将心绪谱奇弦,弹与知音人不见;结伴同行重话旧,不识何时也!果不相逢时,强饭加衣好护持,独立西风里,珍重复珍重。

1948年春,他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时,面对活泼可爱的一儿一女,想起六年来的战斗历程,邓拓心潮澎湃,再次深情为妻子赠诗:

忆自滹沱河畔游,鹣鹣(比翼鸟)形影共春秋。

平生足慰齐眉意,苦志学为孺子牛。

久历艰危多耿介,己空尘俗倍温柔。

六年血火情深处,山海风波定白头。

丁一岚把两首诗抄在两方丝帕上,永远珍藏在身边。

1948年6月,随着晋察冀和晋冀鲁豫两大战略区合并,两大区的报纸也随之合并为《人民日报》(华北版),《晋察冀日报》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她从1937年12月11日创刊到1948年6月14日终刊,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坚持出版10年6个月零3天,共出报2854期。邓拓感叹赋诗:

毛锥十年写纵横,不尽边疆血火情。

故国当年危累卵,义旗直北控长城。

山林肉满胡蹄过,子弟刀环空巷迎。

战史编成三千页,仰看恒岳共峥嵘。

邓拓和丁一岚离开了平山,走向了人生最为辉煌的阶段。新中国成立后,37岁的邓拓出任《人民日报》社社长、总编辑。28岁的丁一岚出任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台长。1949年10月1日,丁一岚和齐越两位老资格的播音员,在天安门城楼上,现场解说了开国大典的盛况。

“文革”中的1966年5月17日深夜,不堪迫害的邓拓在家中写了一封给彭真、刘仁及市委的信,又给丁一岚写了一封遗书,自杀去世。这位无比热爱毛泽东,曾于1946年历尽千辛万苦主持编辑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毛泽东选集》,曾高擎《晋察冀日报》这“边区人民向新中国前进的灯塔”的文化战士,此时却被斥为“死人办报”,难逃劫难。

丁一岚要去干校改造。身外之物,皆不足惜,惟有两方诗帕,丁一岚悄悄地将诗帕缝在贴身棉袄的内襟里,这是他们战火硝烟中的情感绝唱,是无价之宝,也是她度过劫难的精神支柱。后来,汗渍把丝帕浸湿,字迹模糊不清。当她回到北京后,立刻拿出纸笔,一边抄录,一边从记忆深处仔细打捞,这才准确无误地留下了诗的全文。为便于保存,她含泪剪去了诗帕的花边,再请人装裱,才将这两件无价之宝保存了下来。

一位记者晚年采访丁一岚,她回忆:“我们家是三间房,我和邓拓分开住,各住一间。第二天早上,我去他房间,发现他已经去世了,全身都凉了。那时候,他有很多病,身体很不好,经常写东西,手出汗很多,写东西他总用一块手绢擦汗。我拿到他这个手绢,那手绢都是湿的,他当时写遗书时,心里有多么难过……”采访者在文章的最后写道:“我总是想到邓拓去世时手里攥着的那块湿漉漉的手绢,我想,那上面不知浸着多少男儿泪。”

想那浸湿的丝帕里,每一根丝上都缀满了战地浓情;想那湿漉漉的手绢里,每一颗水分子都饱含了对家国之爱,对生命之恋,它们永远不会在历史的云烟里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