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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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歌唱在太行山上(10)

1979年初秋,在平反后举行的邓拓追悼会上,丁一岚把千言万语凝结成16个字的挽联:

山海风波,心盟永忆;

万家恨雪,云际长明。

那一刻,丁一岚凝视远方,把思念的镜头摇回滹沱河畔,摇到西柏坡村边,去寻找人生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

王二小:秋风里飘荡的歌声

牛儿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敌人到一条山沟“扫荡”,

山沟里掩护着后方机关,掩护着几千老乡。

正在那危急的时候,敌人快要走到山口。

昏头昏脑迷失了方向,抓住了二小叫他带路。

二小他从容地走在前面,把敌人带进了我们的埋伏圈,

四下里乒乒乓乓响起了枪炮,敌人才知道受了骗。

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

我们的十三岁的王二小,可怜他死得这样惨!

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他却睡在冰冷的山巅。

他的脸上含着微笑,他的血印映照着蓝的天。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它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

每一个老乡都含着眼泪,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歌唱二小放牛郎》方冰词 劫夫曲

1942年作于平山两界峰

很小时候,我就学唱这首歌。姥姥、奶奶讲述的战争离我很遥远,王二小更是像悠扬的歌声一样远在天边。那时,我的心田还没有长出“悲凉”这个词汇。

而到了2011年的今天,寻找了一番平山团之后,再走进郁郁苍苍的滚龙沟,“王二小”突然走近身边,战争给我们带来的惨痛气息扑面而至,竟悲彻心扉。

在沟口的一个牌子上,我看到这样的文字:王二小本名阎富华,1925年5月出生于平山县南滚龙沟村。村抗日儿童团长。1941年9月16日,日寇向《晋察冀日报》编辑部和印刷厂所在地南滚龙沟发动突然袭击。当敌人走到铧子尖附近时,遇到了正在放牛的阎富华。敌人用刺刀逼问他八路军在什么地方,并让他带路。阎富华知道当时报社的战士们就在铧子尖四周的山上埋伏着,但是报社工作人员和附近山沟里几千名老百姓却还没有来得及转移。为了给转移争取充分的时间,他带着敌人从上午9点一直转到了下午3点多钟,最后把敌人带到了二道泉山顶。当他想抱着一个日寇准备跳崖时,被另一个日寇用刺刀从后背刺死,摔落悬崖……

沿着石砌的山间小路,一行人慢慢随着史林山老人爬向二道泉。老人曾是南滚龙沟的党支部书记,清瘦,活跃,看起来不像83岁的老人,爬山健步如飞,言谈清晰洪亮。

他边爬边给我讲“俺二哥”。他说阎富华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二小。二小虎头熊背,个子高,说话闷声闷气,做事肯负责任,是孩子王,在村里当儿童团长。抗战开始后,全村400多人,男女老少都不闲着,青年有的参加平山团、5团,当了正规的八路军,有的参加青抗先,孩子们组成儿童团,妇女们组织妇救会。晋察冀报社驻扎在沟里,二小他们更忙活了,主要的任务是帮忙在几个村子间送信。

史林山老人说,他是孤儿,很小时候从临县灵寿随改嫁的母亲过来,差不多是吃百家饭的。二小家境稍微好一点,平时特别照顾他,总领他到家里吃饭。但二哥家也很穷,他做不了主。有时候,二小放牛时,偷偷在口袋里装块饼子,带出来给他吃。两个小伙伴形影不离,二小就如同他的亲二哥。

史林山和儿童团的孩子们非常喜欢给报社送信,他们在沟里经常跑来跑去,清楚地知道报社人员都住在谁谁的家。直到今天,老人张口就说出邓拓的警卫员叫杨国全,秘书叫谢放天,都还记得清楚(他只是知道发音,不识字)。他感到报社的人,和自己家里人一样亲切。他说有时候送信,“邓拓给我馒头,我就吃,正好碰上开饭,我就留下吃,我脸皮厚。但二小固执、耿直(方言,不轻易接受别人东西),邓拓叫他吃饭,他从不吃”。

有一天晚上,上级来电报,要马上给邓拓送去,邓拓住处离他们村有三四华里,二小接受任务,一个人撒腿就走。他走在羊肠小道上,不想遇到一只狼,瞪着明晃晃的眼睛,挡着道,他不敢过去。狼就和今天的狼狗差不多。当时战乱时候,狼吃死人上瘾,变得特别厉害,狼见了人也不怕,许多小孩被吃了,有个村站岗的儿童团员就被一群狼给吃了。二小个头大一点,狼似乎有些犹豫。但是,执拗的二小知道任务紧急,心里害怕却不回头。他躲开狼,绕道爬山坡,抓紧时间送信。他在山坡上,怕狼追上来,一路飞跑。到了后,两只鞋全跑丢了,腿上被柴草山石划伤,血淋淋的。邓拓见了,就让他住下。他说不行,“俺娘还结记(惦记)俺呢”,一定要回去。邓拓就让他的秘书谢放天,连夜把他送了回去。

那段时间,鬼子为了找到报社,七进七出,来来回回寻找。史林山回忆:

出事那天,二小一看山上的消息树倒了,说:“五祥(史林山小名),你赶紧去报社报告。”我起身就跑,马上又反身说:“二哥你呢?”他说:“你别管我,我再看看鬼子朝哪个方向走。”他还嘱咐,报信后一起和报社转移,不要回来了。我跑去了。报社人忙乱,哪里顾得上我。大家埋机器,收电线,一阵忙活。我惦记着二哥,就跑到这个山崖上,往这个沟里看。恰好见鬼子逼着二小找报社、电台,二小磨蹭时间,在山沟里绕弯子,就是不向桦子尖方向走,而走向二道泉这边。

当时报社的武装班和民兵也埋伏在这里了,但是火力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打,二小他们来到这个山崖顶上,敌人打他,他不说话,光摇头。我在半山腰一个很浅的小山洞里窝着,听见敌人打他,吓得不行,这么一大群鬼子啊,想俺二哥怕是活不了了。敌人被带到上面,不了解情况,叽里呱啦说话,四处张望,二小忽然俯下身,想把前面的一个敌人顶下悬崖,不想后面的鬼子察觉了,举起刺刀,一下子把二小挑下了悬崖。我在洞里远远看着,不敢哭,当时,山谷里一片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不久,报社转移走了,敌人最后没有找到报社的踪迹,撤退了。敌人曾七进七出铧子尖,到最后也没有找到报社,而报纸依然从滚龙沟里送往四方。

我发疯地去找二小的一个当家子哥哥,说:“四哥,二小被鬼子挑死了,咱们去找找他的家里人吧。”去哪里找啊,乡亲们都跑到山里躲藏。傍晚,鬼子走了,报社和村里人陆续过来了,看到二小惨死,山谷里哭声一片。大家找来擦地擦子(一种用荆条编织的农具),抬起二小,把他送回山下。

埋俺二哥的地方是一个树坑,人们就着坑往大里挖了挖,把二小放了进去,脸上盖了一个破褂子,身上盖了两块木板儿,堆了一个土堆,就这样草草安葬了俺二小哥……

二小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的老大儿子患天花,早亡;老三也很小就死了,现在就剩下二小这一个独苗了,也被鬼子惨杀了。二小的离去,对他的父母打击很大,承受不了,很快他的父母相继去世……

老人讲到安葬二小的时候,神情异常悲凉。

此刻,幽幽的山谷里,白色的山花烂漫盛开,崖上崖下,一片连着一片,看起来非常壮观,一行人不觉赞叹着,感叹着。很快,我们来到一座悬崖下,小小瀑布在轻轻地跌落,溪水叮咚。83岁的老人,用特有的带着方言的曲调,唱起《二小放牛郎》,他的声音一开始就有些颤抖,他在众人面前极力忍着泪水,唱到“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时,老人哽咽难耐,泪流满面,他看着大家,说:“我再不能唱下去了……”我的眼泪早已奔涌而出……

大家赶紧转移视线,继续爬山,去看崖顶二小的雕像。

老人指着山崖,说:“二小就是从这里被挑下来的。那是秋天,水流比这要大。二小的鲜血染红了小溪水。歌儿里唱得不对,是染红了溪水,不是染红了蓝蓝的天!”

我们都沉默着,任由老人批评歌曲的“不准确”,老人心中是他真实的、最亲最爱的二小哥,而艺术家们则发散更为敏感丰富的思维,让二小的精神飞到更为广阔的蓝天。

这件事传到了距南滚龙沟8华里的两界峰村,住在这里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记者方冰和作曲家劫夫知道后,很快酝酿创作了这首歌曲,并于1942年元旦刊登在《晋察冀日报》副刊《老百姓》上,很快被人们四处传唱,极大地鼓舞了人们打击日本侵略者的决心。

史林山老人回忆说,二小牺牲后的两三天,两界峰的一个同志找到他,向他打听二哥的牺牲经过。后来,附近的村庄里都唱起这首歌了。有当年儿童团的老人回忆,那年冬天,晋察冀报社的人们曾在院子里教唱这首歌。

渐渐地,这首歌飞出滚龙沟,飞出晋察冀,飞进全国人民的心里,被经久地传唱着。

1966年以前,每年的9月16日这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播放这首歌,并说:“今天是王二小牺牲的日子,我们播送这支歌来纪念他。”

要下山了,老人把悲伤情绪收敛一些,不断地告诉我路旁各种植物的名字。他捡到一大团蘑菇,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白粗布挎兜里。路过山下的王二小墓地,看到修建得整齐、种植着松柏的墓地,老人说,他为他的活着感到幸福,为二哥的死感到悲伤,为二哥的“义”感到自豪。他说,二小死时就那么一个土堆,我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把二小的墓建起来,现在达到我的心愿了,二小哥现在没有睡在冰冷的山巅……

山里并没有其他的游客,我们一行下山后,山谷归于静寂,手拿红缨枪的雕像留在空寂的山谷,只有这首悲凉悠扬的歌声,在山谷里飘荡,飘荡……

二小就是平山团的子弟兵的候补梯队,无数“二小”,听着这悲凉的歌声,穿上军装走向战场,成为慷慨的民族战士。

战争给妇女儿童、老人们的伤害最大,所以这首歌唱二小的歌曲,成为轰轰烈烈抗日战争中最为悲凉的曲调。

附 记:

《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歌声世代传唱,家喻户晓,这首歌曲的创作原型是平山县的阎富华,似无争议。但在晋察冀,曾有过许多类似的小英雄。

根据石家庄市党史办的学者高振山考证,晋察冀有关史料记载,除平山阎富华(乳名二小)外还有河北、山西的4个“王二小”。

完县(今顺平县)的叫王朴,乳名三贵。1929年9月生于该县野场村。村儿童团长。1943年5月7日,日军到野场村“扫荡”,恫吓百姓交出八路军干部、隐藏的粮食和军鞋。王朴自己不说,还和群众一起同敌人斗争,结果与村里118名群众一起被日军杀害。牺牲时14岁。后被完县抗日民主政府授予“民族小英雄”称号。

涞源县的王二小,1929年生于该县城北上庄村,11岁时逃荒到城南狼牙口村。村抗日儿童团员。1942年农历九月十六日,放牛时为迷路的日军带路,将日军带进八路军的埋伏圈,先被日军手枪击伤,后被日军用刺刀挑死在峡谷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牺牲时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