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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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歌唱在太行山上(3)

曹火星激动地走到女战士跟前,要报名参军上前线。女战士看了看这个瘦弱矮小的男孩子,和蔼地告诉他可以参加儿童团,也能为打日本做贡献。曹火星忍不住展示了自己的歌喉,朱瘦铁发现了他“一唱能熟”的天赋,马上安排他教人们唱抗日歌曲。唱到动情处,曹火星那一声稚嫩嗓音喊出的“爹娘啊!”呼天抢地、声泪俱下,台下的婶子大娘们也开始淌眼泪。曹火星并不知道,这首曲调似歌似哭、如泣如诉,令人听之无不动容,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的歌曲,创作者张寒晖是河北定县人,距离平山县不远。当时正值西安事变爆发前夕,东北军、西安城里到处都能听到《松花江上》那声声的哭诉和悲愤的呼号。1936年12月11日,当蒋介石来到西安督促张学良、杨虎城“剿共”时,请愿的学生站在西安古城墙上齐唱此曲,张学良闻听,情绪极为激动,含泪而返,并于次日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毛泽东评价此曲,称“一首抗日歌曲抵得上两个师的兵力”。

唱了一天,曹火星嗓子都快冒火了,但疲惫压抑不住兴奋。朦朦胧胧的自我价值体现、音乐价值的被肯定,对这个早熟孩子的鼓舞是巨大的。他连夜跑了十几里路,找到已经在青救会任职的同学,要求同学介绍他加入青救会。13岁的曹火星当了村里的青救会主任。他坚决做好村里的抗战工作。父亲将坚壁在猪圈里的粮食捐给平山团,曹火星趁机鼓动,又捐出家里一头膘肥体壮的骡子。

但父亲害怕曹火星和长子一样离家当兵(曹火星哥哥参加了国民党的部队),所以坚决要曹火星和家里的童养媳成亲。结果,新婚之夜,曹火星彻夜不归。曹火星在1938年大年初二,来到洪子店,到姜占春领导的县农会帮忙,刻写《烽火报》。没多久,加入铁血剧社,改名“火星”,暗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

那日,冀西第一重镇洪子店恰逢大集,抗战的热潮裹挟着文化的饥渴,质朴的山民云集戏楼下,铁血剧社首演开始。只听一个脆生生、颤悠悠的女音从幕后唱出:“自从去年七月间啊,鬼子就把沙岭占,临近的百姓遭了殃啊,家家户户那个泪涟涟,侵略者好凶残!反对封建家庭的束缚,一心抗战我把军参。”等那个穿着时兴,且眉目清秀、玲珑娇媚的“女子”走到前台,台下一片“静寂”!

人们惊诧了!无数颗心沉浸在极度的激动当中,这是个纯纯的“坤角儿”啊!剧社里没听说有女演员啊。在20世纪30年代,女性扮演的坤角儿非常罕见,特别是在山区。这是一出新编戏《脱了羁绊的女性》,借用人们耳熟能详的《光棍哭妻》曲调。根本没有看过新戏的老百姓被这新戏、新人深深吸引。嗓音未变、身量未足的曹火星,因扮坤角一唱成名。

冀西一带看戏和北京等地不同,人们喜欢看哭戏,比如流行的西调秧歌就有大悲调,还有民歌《小白菜儿》等,后来的歌剧《白毛女》等,也用悲戚的、叙事的曲调。人们看戏不兴喝彩,谁能唱得台下鸦雀无声,抑或泪眼婆娑,谁就是“出彩儿”。淳厚实在的山民都用“心”来感同身受。曹火星他们“旧瓶装新酒”,把新戏的内容植入人们心田,宣传效果非凡。正如聂荣臻在晋察冀文化工作会上所言,“拿破仑的宝剑所不能到达而我们的笔却能到达”。

走近美丽的坤角儿,她正用篦子痛苦地刮虱子!那个时候人人长虱子,曹火星演坤角儿没有假头套,只好留起长发。虱子越发亲近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儿”,困扰未曾绝。这位音乐家“长发飘飘”,早就有了音乐人“风度”啦!

一次在回舍镇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曹火星继续当女主演。台下恰坐着专程来看戏的军人,他们是八路军某部的一个团长和政委。戏散回程,两人津津有味地骑马讨论着。政委连夸女主演的表演艺术高超。团长笑说:“那是个男演员扮的,同志,你看走眼啦!”政委一百个不相信,“别开玩笑啦!本来是女的,头发老长,怎能有假?”团长说是听台下老百姓说的。两人抬起杠来。一个说要相信事实,相信群众;一个说我相信自己,耳闻目睹啊!越说越急,两人打起赌来。最后,争执不下,派警卫员飞马赶到剧社,找到王雪波团长,要接女演员去“验明正身”。剧社里哄然大笑。

90岁的5团老战士李清昌(当时他也在剧社工作)也给我讲过曹火星的笑话:“我们五个人到长峪村下乡宣传,我们四个在炕上睡,曹火星在炕上的躺柜上睡。村干部过来,看到‘女子’曹火星,要给‘她’找一个地方去睡。说邻居家的某哥哥不在家,你就到嫂子屋里跟她做伴吧!村干部上炕来卷被子,我们大家都‘撺掇’说:去吧,去吧!曹火星红着脸说,不去,就在这里睡。他也不好意思说明白。村干部纳闷,我们都憋不住,笑出声来,村干部也明白过味来了。大家玩笑地对村干部说:‘你让他脱了衣服看看!’”

日本鬼子常年“扫荡”,人们食不果腹,生命不保。铁血剧社也创作出“活报剧”,不用化装,天做幕布,地为舞台,观众就是群众演员。一头毛驴也可能被拉到舞台上当道具。用一捆高粱秸秆,糊上草纸,再刷上一些锅底灰,插上真树枝,旋即成大树。曹火星还跑到天桂山的道观,找老道长募捐来了一盏汽灯。他们曾经造出过“瓢琴”,就是把成熟的葫芦,锯成两半,在一半的剖面上粘块楸木薄板再安上把柄,拴上几条羊肠弦,就成为一件弹拨乐器,音色有点像民乐队的中阮,老百姓管葫芦的一半叫水瓢,剧社就给这乐器取名为“瓢琴”。后来看到华北联大文工团、西北战地文工团有被称为“音乐皇后”的小提琴。曹火星非常渴望得到这种“洋琵琶”。他决定自制小提琴,在一无样品参照,二没有图案标准,全凭记忆,想象,又没有合适的制造工具的情况下,愣是用羊肠线,用碎碗片来打磨面板,制造出来了一把小提琴。

战士们用土枪土炮、自制的地雷炸得鬼子兵人仰马翻;文艺平山团的“土八路”文艺兵,愣是制造出“洋武器”,今天想来多么不可思议。

经过许多次失败之后,中国的“斯特拉蒂瓦里”成功了!我无法复原那个慢镜头:曹火星轻拿琴身,静而柔地用下颌贴近,拉开迷醉世界的架势,携带着无数心血与情感的乐声倏然飘出,瞬间,整个太行山都激动得轻轻震颤!不,不,那是热爱音乐的人心在怦怦震颤!

抗战伊始,《太行山上》《大刀进行曲》等等曲子在晋察冀广为传唱,创作的梦想在火热的生活中生出了翅膀,他要自己创作歌曲!

1939年,偶然的一天,曹火星在洪子店旧书摊买到一本破旧的《和声学》,如获至宝,开始自学乐理知识。

恰在此时,成仿吾校长率领“华北联合大学”来到平山。王昭送铁血剧社的几位成员入学深造。曹火星疯狂学乐理,学理论,学文学。夜读《毁灭》时,因为太困了,油灯引燃了棉被,人和书差点一同“毁灭”。他还找康濯等文学系的大作家们借书,甚至借他们的手稿来读……

终于要作曲了!这是8个月联大学习的毕业“考试”,也是曹火星梦寐以求的。他耳畔飘过聂耳、冼星海的歌曲,眼前浮现那位女八路身影,浮现平山团1700名清一色的平山子弟,胸戴红花,跨上战马,在激昂的锣鼓声中奔赴战场的特景。……好,就写平山团!《上战场》几乎一挥而就,并选用了2/4节拍和f调,昂扬、奋进:

曹火星捏着稿子,忐忑不安地去找卢肃老师。卢肃老师看了《上战场》,为曹火星改了一个音符。重新唱时,曹火星发现大不一样。他让曹火星明白了:每一个音符都有不同的作用。这首歌曲最终在晋察冀的杂志上发表。很快,这支歌在晋察冀广为传唱,动员参军的群众大会上常常能听到。平山团的英勇精神也随着这首歌发挥它的榜样力量。

完成了联大的学业后,曹火星又和铁血剧社一起融进火热的抗战宣传工作中。

他在回忆录里提到:“抗战歌曲的熏陶,民间音乐的滋养,工作的需要,使自己从模仿开始慢慢走上创作之路。抗战初期到处是革命歌声,儿童团、青抗先、青救会、民兵连、妇救会,处处是歌的海洋。开大会,搞生产,都互相拉歌,进行比赛,用抗战歌曲开路。这激动人心的场面,鼓舞了我写歌的劲头。”

的确,当时的晋察冀是怎样的呢?脚下所踩的是怎样的土地呢?请看周巍峙的描述:“晋察冀是抗日的民主根据地,在这里,人民自古以来是第一次沐浴了民主的雨露阳光。封建的势力削弱了,人民头上的压迫减轻了,在党的领导下,经过战争的血的洗礼,人民苏醒了、觉悟了、组织起来了,即或被认为自私、保守的农民,一经接触真理,进入新的生活环境,立刻成了不惜捐躯为国的英勇战斗者。我们垂危的民族顿然神采焕发,充满雄威,同敌人展开殊死的决斗。游击战、麻雀战、地雷战、地道战、运动战、水上游击战,出奇制胜,打得敌人蒙头转向,寸步难行。白发老奶奶、扎着红鬏鬏朝天锥的儿童,都毫无例外地参加了英勇的斗争、传奇式的战争”,“‘连桌子板凳都能咬人,连山药萝卜也会爆炸’。党领导的战斗的边区,党领导的人民战争,是我们晋察冀文艺生根、开花、结果的肥沃土壤”。

1943年秋,曹火星和剧社人员被派往由房山、涞水、涞源、涿县等地组成的平西(北平以西)根据地参加土改。当年3月,蒋介石发表《中国革命之命运》,文中称“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国”。6月,共产国际正式宣告解散,蒋介石借机提出解散共产党。8月《解放日报》发表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的社论,与蒋介石针锋相对地进行斗争。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促成《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堂上村诞生。自此,中国共产党活动的区域唱得最多的就是这支歌。歌中的“抗战六年多”,也随着年份递增,最后凝固在抗战胜利之时——“他坚持了抗战八年多”。

但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首歌是没有“新”字的。“新”字据说是毛泽东加上的。

毛泽东在西柏坡时,一天散步,听见放学归来的小李讷在院子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毛泽东听到后,立即给她纠正说,没有共产党的时候,中国早就有了,应当改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从此这首歌才改了过来。

今天想来,毛泽东修改歌词是确凿可信的。请您打开1940年1月毛泽东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赫然的小标题就是“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在文章的最后,他用诗人的浪漫写道:“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已经冒出地平线了,我们应该拍掌欢迎它。举起你的双手吧!新中国是我们的。”试想,这位高瞻远瞩的政治家10年前就“拍掌欢迎新中国”了,当伟人听到曹火星的歌时,他睿智敏感的思维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细节。

随着新中国的诞生,一曲颂歌闻遍天下。

1958年的一天,毛泽东到天津视察工作,接见了时任天津歌舞剧院院长的曹火星。在握手的瞬间,曹火星兴奋得笑出了声,毛泽东微微笑着说:“曹火星,我知道,我还为你的歌改过一个字呢!”

在那个令人激动的夜晚,曹火星完成了他的生命中最伟大的作品。他轻轻地抚摸着一支粗杆的黑色钢笔,眼前浮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热情、聪慧,闪烁着淡淡的羞涩,那是他的搭档和最亲密的“爱人”。玉珍,你在哪里啊?

在日寇的“扫荡”之下,每个人都随时做着牺牲的准备。齐玉珍此刻正枕着最“心爱”的两颗手榴弹思念火星。她一旦闲暇,就仔细擦拭,弹身永远光亮亮的。我读杨沫传记时,也曾看到,本来看一朵花凋谢都落泪的弱女子,能在冀中烈士们的尸体堆中匍匐,包里“永远带着一颗手榴弹和一把撸子”。

残酷时代,这些弱女子也随时准备书写悲歌慷慨,他们之间的情感,将是多么浓烈和珍贵!

齐玉珍是铁血剧社齐家的“五朵金花”之一。齐家五姐妹分别是烈士齐计三的女儿齐玉琴,大哥家的侄女齐玉芝,二哥家的侄女齐玉珍、齐玉如,还有一个是齐计三的小妹妹齐金枝。在1938年底,平山县委书记王昭把五姐妹送到剧社。王昭是齐计三的学生,对五姐妹非常关心。许多人都记得,1942年时任建屏县委书记的齐计三牺牲,万人追悼大会上,五姐妹满身白孝,悲怆的哭喊刺破所有人的眼膜,让泪水成河。

齐家五姐妹成为铁血剧社盛开的“金花”。曹火星从此卸任了坤角儿,并常在剧中和齐玉珍扮演夫妻,渐渐产生了感情。互相吐露衷肠时,齐玉珍送给曹火星一支钢笔,那是叔叔齐计三牺牲时留下的“珍宝”。抗战胜利后,他们从台上夫妻结成了台下的伉俪。

党中央1948年春进驻平山时,齐家五姐妹还曾找到彭真“寻亲”。

当时,齐玉珍的妹妹齐玉如听说哥哥从延安回来了,兴奋地跑到平山县委办公的地方去找。一进屋,恰遇彭真同志和县委书记冯文彬在谈话。彭真亲切地问:“小鬼,什么事呀?”得知她想找她的哥哥齐复华,哥哥10年前去延安当兵,至今没有音信。彭真同志稍微想了一下,向旁边坐着的冯文彬说:“你记得不记得咱们通讯处有个胖胖的,个子不高,大眼睛的人,你看他们兄妹多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