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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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歌唱在太行山上(2)

这支文艺的平山团也经常“上前线”。曹火星的女儿曹红雯回忆说,父亲曾和一个战友到温塘前线,对敌人喊话,搞宣传。那是个黑暗的夜晚,他们借着夜色靠近敌人的阵营。结果父亲身边的战友突然停止喊话,原来他被敌人乱抢打中,当场牺牲了。

剧社成员身穿八路军的军服,腰里系一根草绳,感到这样非常光荣、无比自豪,人人都把自己看作是八路军战士,随时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

1948年,在阜平城南庄,剧社为周恩来、任弼时等党中央领导演出后,周恩来接见全体演员,做了长达3小时的谈话,鼓励大家保持革命传统,提高技巧,准备进入大城市。在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这支平山文艺轻骑兵,进驻天津。在新的历史时期,铁血剧社的成员们始终坚持深入生活,刻苦创作了大量作品,比如杨润身编剧的电影《白毛女》,王莘创作的歌曲《歌唱祖国》等等,影响深远。

这支产自民间,又直接服务于人民的文艺“平山团”,服务于抗战工作,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真正成为毛泽东所说的“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

采访手记:

平山人至今都为文艺平山团的这些名字而骄傲:

曹火星,音乐家,岗南村人。曾任天津歌舞剧院院长、天津市文化局局长等职。创作歌曲有《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人民共和国》,舞剧《石义砍柴》等。

杨润身,作家,马冢村人。曾任天津作协副主席等职。曾编剧《白毛女》,著有长篇小说《风雨柿子岭》等大量著作。

王雪波,剧作家,刘家坪村人,曾任天津市文化局局长、全国文联委员、天津剧协主席。作品有歌剧《纺棉花》《宝山参军》等。

张学新,作家。田兴村人,曾任天津市文联兼作协秘书长、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主编《晋察冀文学史料》《晋察冀革命戏剧史料》,作品有《六号门》等。

其他剧社成员,如王植庭、范血锋、封铁夫,齐登荣、赵柯、阎懋等等 都在全国各地或担任文化职务,或为军政官员,为新中国的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

在平山采访,和淳朴的老人们聊天,他们嘴里忽然说出的名字,都可能让你吃惊,除了五大书记以及聂荣臻、彭真等等无数的领袖将军们,还有灿若群星的文化名人。这些文化战线的战士们,在平山人民轰轰烈烈的抗日斗争中被感染着,被激发出巨大的创作热情,用他们的文艺作品歌颂着这块红色的热土。

周立波是第一个来到平山的作家。1937年底,他曾作为翻译,陪同美国观察员卡尔逊来到晋察冀,在战火中穿行千里,进行了50天的考察。他来到平山,写下了《北冶里夜话》《洪子店的劫后余烟》,揭露日军暴行,并记述了徐海东将军和平山人民一起奋勇保卫洪子店的战斗故事。后来,他还曾随着359旅的平山团南下。作家周而复在《晋察冀行》里写了平山的许多故事。作家康濯住在平山东白面红村,写下著名的短篇小说《我的两家房东》,至今被村里的老乡讲起。

抗战当中,魏巍在平山写出广为流传的诗歌《滹沱河》;郭小川写下长诗《滹沱河上的儿童团员》;田间写下《戎冠秀》等大量诗篇;贺敬之、曼晴、李漫天、商展思、何其芳、孙犁、管桦、沙汀、杨沫、姚远方、仓夷等,都曾在平山工作、创作。

周巍峙、王昆、田华、王莘、胡朋、胡可、沙飞、邓拓、崔巍、牧虹、鲁肃、劫夫、方冰……数不清的艺术家们都曾长时间在平山战斗生活。晚年的周巍峙回忆说,《团结就是力量》就诞生在平山县黄泥区的一个小村庄,而1943年,正是日寇实行“三光”政策的最残酷时期,这首鼓舞人心的歌曲,为黑暗中的人民鼓起了胜利的信心……

我到土岸村采访,面对空寂的山沟,久久回味着田间夫人葛文的《土岸时期的文学系》一文。她描述的土岸,馥郁的文学气息沁人心脾。1940年春天,葛文在华北联大驻地平山元坊村通过考试,成为文学系的新生。她记得“坡坎上的一棵大槐树下,就是我们的课堂,坡坎下就是我们的宿舍”,土坯炕边,木格窗上,她们用节约下的花花绿绿的油光纸,剪成五角星、花朵、云彩装饰得妙不可言……大树下,细高个子的孙犁,穿着妇救会做的黑粗布鞋,筷子粗的白布条绑在脚面上,“粗笨的大脚伸向前去,惹得同学们忍不住笑,听他细声慢语,分析《红楼梦》的结构、语言、技巧,不一会儿,林妹妹、宝兄弟、薛姐姐等书中人物,便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同我们 生活在一起了……”

她写山巅上纵情的歌声,队前激昂的歌唱,也写平山的大娘拉着她们的手呼唤着:“好闺女!”文学的美好、青春的热情、老乡的温情“给予我们无惧无畏、宁死不屈的力量”。

平山热土,孕育出平山团铁的子弟兵,让西柏坡点亮新中国的灯火,还让如此多的文艺家插上艺术的翅膀,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正如葛文所说,这里是他们一生的转折点,“尝到了生活所付与人的取之不尽的财富,时隔20年、30年、40年,都使人眷恋”。

2010年秋,我在平山县城,又一次见到了老作家杨润身,他虽然是90岁高龄,但是依然精神矍铄。他晚年几乎都在平山居住,愈加眷恋这块热土。听他给我讲那段历史,真切感受到了他对这块土地的深情。

我也惊讶地发现,他这个文艺平山团战士和所有的平山人一样,有着极深的“平山团”情节。这些文艺子弟兵们,不仅写戏为人民服务,在生活中也常常帮助老百姓。杨润身回忆说,抗战中,邻村一位姓田的大娘找到这位教书先生兼“剧作家”,让他帮忙写状纸,告一个霸占她家房后12尺宽的地界的村干部。大娘只有一个儿子,参加了平山团,儿子在晋西北的战场上英勇牺牲了,儿媳出嫁了,留下一个几岁的小孙孙,祖孙两个凄苦度日。杨润身明知道这样做,会遭到被告人的报复,但义不容辞地帮助田大娘写状纸,告到区里、县里。最终,在他的帮助下大娘夺回了被霸占的地界。

他不但帮平山团战士的母亲打赢官司,晚年时还寻找过平山团老战士“喇叭爷”:

2000年腊月二十六,一个雪花飘落的日子,我应邀赴温塘镇出席镇政府组织的迎春联欢会,在镇东头下车,未踏几步,我蓦地心头发热,眼睛发亮,我立即驻足,寒风将久违的唢呐声吹进我的心田,唢呐声极为柔情,特别的优美。我忘记出席迎春联欢会,径直顺着宽阔洁净的大街向前寻去。

使我心头发热的是一位差不多与我同龄的老人。老人坐在温塘镇的繁华中心,头戴一条羊肚毛巾,身穿一身老式中山服,冻得发紫的老脸上刻满沧桑,脚下一个纸盒子里放着五六张五元或一元的人民币。刚喘一口气的老人见我与两个同行的解放军战士站立下来,微笑着看我们一眼,旋即站起,揉搓揉搓冻得发红的一双大 手,拿起闪光的唢呐,弯一弯腰,挺起腹部,鼓起腮帮,咳嗽一声,将他的全部情感直接地涌入唢呐,一曲又一曲,一歌又一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在太行山上》《红缨枪》《八路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南泥湾》《歌唱祖国》……统统是我熟悉喜闻爱唱的歌曲。我不禁喜出望外,青春焕发,神魂悠悠地随着歌曲走向延安,看到革命圣地的辉煌,又走回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故乡,穿越枪林弹雨,经历鬼子烧杀,看到一间间房屋烧毁,一个个大伯大娘倒下,一头头耕牛被击毙。一次次地同民兵们配合八路军主力部队,前赴后继地打击敌人,攻下敌人堡垒,揍得敌人鬼哭狼嚎、人仰马翻、东躲西藏、狼狈逃窜,留下一具又一具尸体。而后同乡亲们扭秧歌演话剧,扭得欢快,演得热烈,忘饥忘渴,庆祝胜利。

老人坐下来喘息,两位解放军战士留给老人20元钱匆匆远去,我也留给老人20元钱却不走开。我猜测老人雪白的发际间藏着战火的硝烟,坚实的两只大手握过枪杆,很可能是名老八路。我又纳闷,一名老战士,岂能贫穷到如此地步,流落街头,以唢呐求人施舍,是无儿无女?是儿女不孝?还是民政部门对他漠不关心?我正要同老人聊一聊,镇政府秘书来把我拉去出席迎春联欢会。

我很快了解到我的猜测不错。老人姓王名喊喊,大我一岁。他童年投身到革命战争的洪流中,在赫赫有名的平山团里当司号员……又升班长、排长,英勇善战,两次挂花,连续立功。他在陕北南泥湾开荒,又两次佩戴红花,受到王震将军的赞扬。神州大地上战火平息之后,他解甲归田。他的老伴早逝,无儿无女,也无三亲六姑。而他并非生活艰难被迫以唢呐求得施舍度日。他的生活充满阳光,县民政局月月发给他足用的抚恤金,村里有两个女党员负责他的生活,对他照顾得十分周到。笑成了他的专利,他天天笑呵呵的。他不畏天寒地冻,以唢呐为人送乐提神求得赞助,是因为村里一名读大学的学生的父亲突然病故,母亲无力供给她读书,面临退学之险。他得悉毅然告诉大学生不必为学习费用担忧,他负责保证解决……他每一次到温塘镇上都不惜老命,都要收获二三百元。

迎春联欢会结束之后,我往温塘镇的繁华中心采访老人,不想老人已经曲终收场返回故乡。他的故乡距温塘镇20华里。我在风雪 中重温他吹奏的欢曲美歌,默默地向他致敬。

每每读这一段文字,几乎都要落下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120师平山团战士的下落(我后来要去采访,平山方面的人告诉我,喊喊老人已经去世),喊喊老人应该是极为幸运的战士。老人从田家庄吹响冲锋号开始,血雨腥风一路走来,到了耄耋之年还在为贫困大学生“战斗”!

今天,温塘镇的街头依然繁华,这里已是华北闻名的温泉小镇,外地游客络绎不绝。“战争”、“司号员”这些词汇被人忘却。我也只好“站在”杨老的文字里,努力地去倾听那遥远的唢呐声,萦绕耳际的悲美曲调,久久不绝……我的心也在风雪中伫立着,一动不动,我想,我是被平山团的一种精神深深地感染了!

曹火星:为平山团谱写《上战场》

河北,平山,西岗南村,通往西柏坡的路旁,一座音乐家的纪念馆赫然入目。

思绪的摄像机为我展现一个清晰的历史镜头:沉沉群山,寂寂深夜,农家土炕,一灯如豆。一个眉目清秀的19岁青年端坐在小木桌前凝想。屋外溪水潺潺,窗上松涛微微,他心怡神爽。

突然,灵感之神让他拿起笔,陡然写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顷刻间,文字如滚落的珠玑: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

共产党辛劳为民族,

共产党一心救中国,

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

他引导中国走向光明。

他坚持了抗战六年多,

他改善了人民生活,

他建立了敌后根据地,

他实行了民主好处多。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

他轻轻呼出一口长气,顺手拨亮灯花,满意地反复默读,创作的激情在心胸鼓荡。马上谱曲!家乡的民间小调、戏曲曲调接续涌来,他浮现出孩子们打起霸王鞭行进演唱的景象。对!bB调,2/4节拍。明快、流畅,节奏感要整齐!最后,那几个连续的、慷慨上扬的高音音符跃出时,酣畅的激情完全灌透那年轻的躯体——这个今天看起来还是孩子的人叫曹火星,一气呵成写出了这12个单句的歌曲。地点,河北房山县(今北京房山区)堂上村,时间,1943年10月,距离新中国的成立还有整整六年的时间。

那时,兀自兴奋的曹火星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测到,几亿乃至十几亿人将把这支歌唱彻天宇。这首名曲的诞生并非偶然,它的旋律里流淌着平山团和平山人民的昂扬激情。

曹火星原名曹峙,出生在西岗南村一个耕读传家富裕家庭。他的心灵里似乎生长着无数铁屑,而音乐如磁石。无论是梆子、丝弦、西调秧歌,戏台下总有这个痴呆呆的小人。

他11岁入南甸高小学习。一上音乐课,曹火星兴奋异常。但老师却在黑板上写下1234567,这是法国洋道士苏埃蒂发明的“数字简谱”,不久前从日本传入中国。懵懂的曹火星并不清楚,一个长期封闭落后的泱泱大国,正在“师夷长技以制夷”,面对西方的新兴资本主义新思想、新技术,有些饥不择食。五四时期甚至有人过激地提出废除汉字,中国传统的“工尺谱”被革除,宫商角徵羽被数字简谱替代,从此中国失去了自己音乐的文字。

稚嫩的曹火星无从顾及这些,他的目光已经像钉子钉在了一架风琴上。老师按动了琴键,曹火星心中的铁屑全部飞进风琴里。他惊颤了!木头和铁能发出这样美妙的乐声,到底是怎样的呢?他对音乐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曹火星的求学梦被卢沟桥的炮声打碎。日本铁蹄过处,家园血溅,一片狼藉。国难当头,虽未成年,曹火星却和大人一样忧虑,要抗日,要救国,坚决不做亡国奴!流浪了两个多月后,他们全家回村。曹火星抑郁的心突然被一阵异常悲凉的歌声撞击: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身着旧军装的八路军女战士在教村里的人们唱歌。后来曹火星才知道,女战士是120师359旅战地工作服务团的朱瘦铁。1937年10月,王震率359旅赴平山扩军,驻扎在离曹火星家乡不远的洪子店,此后村村都响起抗日救亡、参军参战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