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19239100000031

第31章 血色家园(7)

阎庄80多岁的村民刘喜山,为我讲述了往事。他感叹说,5团的战士们作战真叫勇敢啊!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山岭说,在那里,5团战士们和日本鬼子一天拼了三回刺刀,杀声震耳。直到今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里的人还能听到马蹄声和5团出操的口号声。这可能是幻觉,说儿时梦境吧,但村里老人们都坚持说,是真事,他们都听到过!

阎庄的人们常常见到有外地老战士回来祭奠。前不久的清明节,天津一个将近90岁的五团老战士还来过,老人就是阎庄村的,由他的孙子开车专程回来的。老人在墓园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瘫坐在墓碑前。后来,老人用颤巍巍的双手一块块地抚摸墓碑,呼唤着战友们的名字……从他喃喃的哽咽声中,人们依稀听到:陈团长,您也在这里吗?

哦,老战士在祭奠老团长了。老战士在这里没有找到陈祖林团长的墓碑,但他脑海里出现了一段凄美的故事——晋察冀版“孔雀东南飞”。故事里男主人公就是陈祖林,女主人公是美丽的周敬星。

陈祖林在5团组建时任团长,他是红军里著名的“神炮手”。1909年4月21日,陈祖林出生在江西省石城县云龙山下的新平村,家里异常贫苦。1930年,任赤卫队队长的陈祖林参加了红军,在4纵队12大队当战士。在五次反“围剿”中,陈祖林作战勇猛顽强,冲锋在前,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苦,不到三年的时间,升为红2师5团的机炮连长,成为一名“神枪手”。长征时,在残酷的全州之战,特别是在通县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

过雪山、草地时,他身背粮食,还扛着迫击炮机身,作为连长,他又经常跑前跑后照顾全连的病号。1935年8月24日,红军已到草地边缘,在分水岭一带发现了当地的反动骑兵袭击红军,陈连长正在吃饭,他丢下饭碗,指挥全连架起迫击炮瞄准敌骑兵,“轰!轰!轰!”打得反动骑兵人仰马翻,不要命地往西窜。长征路上,他们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团里的步兵干部战士亲切地称机炮连为“战争之神”。

1936年3月,战功卓著的陈祖林升任红5团的参谋长。1937年8月,陈祖林担任八路军115师685团第2营营长。在平型关战斗中,陈营长带6连首次同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激战,子弹打光了,就用手榴弹砸日寇,用牙齿咬死敌人。在厮打中,陈营长的右脚被枪打伤,他不顾伤痛,带领6连第一个冲到了平型关的城门楼上。但他回顾身后,只剩下八九个战士……

平型关大捷后,受重伤的陈祖林和6连几个人留在平山、灵寿县一带休整。

5团组建后,伤愈后的陈祖林成了5团的“英雄团长”,是战斗在太行山上的主力部队,是聂荣臻司令手中一只有力的铁拳。陈团长能征善战,作风顽强,关怀下属,是个难得的将才,深得战士们的爱戴。

陈祖林和周敬星是怎样认识的?周敬星是哪里人?我采访的老乡和老战士们都很难说清楚。大致上是陈祖林在养伤期间(他除了平型关负伤,在1939年陈庄战斗中也负伤)住在一户地主家里,地主积极拥护抗战,仰慕这位八路军英雄,派16岁的女儿周敬星精心照顾陈祖林,日久生情,最后在1941秋完婚。根据萧锋回忆,周敬星是团部阎庄的一户人家,但是我在采访中得知,第一、阎庄没有姓周的人家;第二、村里没有地主。阎庄距离灵寿县陈庄不远,陈庄的周姓是那一带著名大户人家。采访中,曾听人讲陈庄周姓女子与平山元坊大户韩家联姻的事情。当时陈庄是冀西一带的重镇,有八百户人家,是山区非常大的镇子,晋察冀后方许多重要机关、学校、医院都在那里,陈祖林是否是在陈庄和周敬星相识?后来被带到阎庄房东家,这是很有可能的。

但是,这位英雄团长的婚事,因为当时反“扫荡”战事繁忙,没有报告上级,未得到上级组织的批准。在1942年初春,战事平稳后,晋察冀军区和四分区领导得悉陈祖林与地主女儿结婚,表示反对。曾指示萧锋去做他的工作,让他结束这段婚姻。当时,萧锋感到不公平,心想八路军内部高、中级领导的爱人有不少都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子女,为什么偏要限制陈祖林?而且周敬星是位知情达理、思想进步的女青年,受到人们喜爱,有意无意间,萧锋“忽视”了此事。陈祖林和周敬星并没有就此离婚。

后来,陈祖林听说军区领导为此事发火,并责令四分区刘道生政委找他谈话。谁都没有料到,这位从枪林弹雨中闯荡过来的英雄团长,竟然在此婚姻上想不通。3月21日清晨,陈祖林与妻子周敬星,在去往分区的路途中,在中石殿村外的一处小山坡上,陈祖林借口找水,把随身的警卫员支开,而后两人打开随身带着的被褥双双躺在上面,山坡上两声枪响,他们殉情了。当人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倒在血泊中的夫妻二人,正沐浴在春日的朝阳里。他们相对而卧,神情安详宁静。

安静的山岭上,或许飘起乐府里的词句:“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也许他们比焦仲卿和刘兰芝“幸运”,他们生前没有分离,一起共赴黄泉。也许,他们更“不幸”——因为面对民族危亡的残酷战争,当时不得不严格执行部队婚姻制度,他们死后不能被人传颂。

陈祖林夫妇殉情后,在晋察冀引起的震动太大,组织采取了严厉的处理方法。陈祖林被开除党籍、军籍,并称其行为是“叛党叛国”。他们的事情从此不再被人提起,他们的坟冢更不会“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连他们的灵魂也变成了孤独的鸳鸯,不敢“仰头相向鸣”。

他们的沉寂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陈祖林家乡的亲侄子陈昌良曾两次给萧锋写信,信中说:陈祖林家兄弟三人,爷爷奶奶新中国成立前就去世了,剩下了二伯和陈佑和。在“文革”期间,因为陈祖林问题,他们家受到很大牵连……其实,这样的一个隐痛几十年来一直埋在萧锋心中,他说不给陈祖林平反,他将死不瞑目!

萧锋看信,更是坐卧不宁,不久就从北京找到了平山县小觉镇,在区长崔秀中、区委书记崔明歧的帮助下,找到了当年在5团迫击炮连任2排长的何澄勤(时年已75岁),一同到黑石岩烈士陵园,仔细寻找陈祖林的坟。最后,何澄勤一指,在杂草丛生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土包,这就是陈祖林的墓。在这个烈士陵园中,埋着周建屏司令等许多在晋察冀牺牲的干部、战士的遗体,不论大小都有碑文,唯独英雄陈团长没有碑文,也没名字。一股悲痛涌上萧锋的心头,他面对这一抔黄土潸然泪下……

萧锋回到北京后,毅然动笔给聂荣臻元帅和海军副司令员刘道生写了报告。经过他的再三争取,最终组织同意为陈祖林同志平反,恢复名誉。

1988年清明,萧锋一行在黑石岩烈士陵园,离周建屏司令墓碑5米的地方,为陈祖林同志立碑纪念,碑文落款为平山县人民政府。同时通知了陈祖林在江西家乡的亲人。这位战斗和牺牲在平山的英雄名字终于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了。但是,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告诉我,陈祖林的墓冢里到底有没有周敬星?这位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是否还陪伴在英雄的身旁?

采访手记:

2010年8月,沿着窄窄的石梯,登上平山县小觉烈士陵园。园内寂寞凋零,久无人迹。杂草在烈士的墓碑前疯长,几只山雀在松柏的枝丫间鸣叫。我们踏着石子小径通过一座三层的烈士塔,凝望上面的横批:“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个“血”字似乎用一种鲜红刺目的颜色提醒我,陵园内这些长眠的和寿终正寝的人不同——他们怀揣着理想,为了民族解放而战,为了人民而战,为了新中国而战,他们贡献出自己的所有,包括最后一滴血,他们是值得我们敬仰的灵魂……

我们一一瞻仰了烈士的墓碑,看到了陈祖林的墓碑。忽然间,我眼前闪过三个“陈团长”:120师718团陈宗尧团长、115师688团的陈锦绣团长、晋察冀军区5团的这位陈祖林团长,三位陈团长是同龄人,都是早期参加工农红军,经过了长征,在1937年东征,在平型关大捷后同时来到平山,他们都是八路军抗战初期的团长,陈锦秀、陈祖林牺牲在平山,陈宗尧率领着平山团转战南北整整10年,牺牲在南征途中。三个陈团长和平山有着不解之缘!

要知道当时抗战伊始,八路军一共三个师,总共才十几个团,每一位团长都是久经沙场、在革命烈火中千锤百炼的精英,是我党的宝贵财富啊!他们的牺牲让人无比痛惜。

陈祖林为情而死,今天看来不可思议。但当时民族危亡,阶级矛盾尖锐复杂,共产党八路军依靠广大的贫苦农民开展革命,和地主的斗争针锋相对,如果不严格要求,都去和地主联姻,必然不利于彻底的阶级斗争。共产党人纪律严明,党的机密是头等大事,陈祖林又是一位统率5000人的大团团长,他们的婚姻不属于个人,每一桩婚姻都要组织研究通过。

而从人性的角度去想,陈祖林和周敬星是一对恩爱夫妻,经历了战争的考验,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以至于他们彼此都无法割舍,不能辜负,所以在共赴黄泉的路上都没有丝毫的犹豫。男儿的率性,女子的痴情,他们把生看得轻,把死看得很重。

听评书时,总听一句话:“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瘌。”慷慨的男儿死不足惧。同样我听姥姥讲过抗战中许多女人死去的故事,比如,有一个党员的妻子被日本鬼子抓住,要她指认人群里的丈夫,路上她走到一口井旁,“咚”的一声就投井自尽!又如某某媳妇被鬼子污辱,回来后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而是用一条布带把自己吊死在窗棂上。前面写到过一个妇女,鸡吃了几粒玉米,丈夫训斥几句,妻子都寻死了。女人的死更是这样“简单”,哪里像霸王别姬那样的缠缠绵绵?这和我们今天珍重生命的教育相去甚远,若不是仔细地穿越历史去体验,真的是不好理解。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价值观念,民族的自由和解放更需要这样的仁人志士,国破家亡、山河破碎之时更需要慷慨牺牲的战士。个人的命运不能由自己决定,战争可以让任何形态绽放的爱情玫瑰凋零。重情重义的陈祖林和周敬星上演一曲“孔雀东南飞”,他们虽被隐蔽在战火硝烟之中,但凄婉的曲调一直奏响在5团战士们的心中。

2011年10月,我采访到了平山籍5团老战士李清昌。90岁的李清昌头脑清晰,为我讲述了他的战争经历。他抗战初期曾在铁血剧社工作,后到四分区供给部,抗战中期到5团搞宣传工作。1944年跟随萧锋率领850名新兵的小平山团奔赴延安,归属中央教导旅,在359旅平山团南下后,这个小5团接防南泥湾,继续在金盆湾驻防。

解放战争时期,他所属的部队又归属晋察冀。解放石家庄时候他在部队当指导员。20世纪80年代在石家庄离休。他的记忆十分准确,部队的战斗时间、指挥员是谁,都和我掌握的资料所记录的非常吻合。他特别讲述了他在5团的老连长邓世军,把这位著名战斗英雄两打磨河滩,攻占娘子关,被子弟兵母亲戎冠秀救护,一直到牺牲在朝鲜战场等事迹都清楚地讲述出来。他说战士们私下说话时,提到戎冠秀就说“邓世军的娘”,把这位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的四川英雄“划归”平山子弟兵行列。今天,在华北军区烈士陵园里,有邓世军烈士的墓,但那是衣冠冢,里面有衣物和照片。这些后事是李清昌亲手办理的。戎冠秀去世后也安葬在华北军区烈士陵园,他们“母子”也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

讲到5团陈祖林团长,李清昌告诉我,陈团长打仗勇敢,是令人敬佩的英雄,5团战士人人爱戴。他曾跟随陈祖林团长一起战斗生活,听到过陈团长自尽前后的悲凉事情。他说当时上面虽然不让公开说,但是私下里都非常同情。

讲到陈团长时,我还没有求证,就听李清昌老人说:“陈团长的媳妇是陈庄的,从这儿往北30里路,周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听说家里是地主……”这恰好证实了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李清昌是本地人,提到某某人的时候会准确讲出这个人的村庄,这是注重乡土的农耕中国人的记忆习惯,头脑清晰的李清昌不会记错。

谈话间,李清昌始终没有对“孔雀东南飞”的事情做任何评价,但他一再讲到陈团长打仗厉害,在部队威信很高……我从他的语气中依然感受到浓浓的惋惜……

韩增丰传奇

“韩老爷”就是通行证

长驻平山,嘉奖平山团的聂荣臻司令员,对一个平山子弟兵有着特别的印象。

那是1940年3月的一天,聂荣臻到八路军总部和彭德怀商讨破袭正太铁路,部署百团大战。当他返回晋察冀驻地时,要通过正太铁路。这时,一支只有十几名战士的队伍来到他面前,他们是接到命令保护首长过铁路的。带队的是平井获(平山、井陉、获鹿)游击队队长韩增丰。韩增丰一见是聂司令,有些激动地向首长敬礼。聂司令认识这个机智勇敢的游击队长,微笑着招呼。随从的警卫员却用担心的眼光看着韩增丰,就这么几个战士,能保护首长安全过铁路吗?

这队人马悄然来到一座铁路桥边,透过朦胧的夜色,隐约看到守卫桥头的伪军端着枪在走动。韩增丰走在前面,故意咳嗽一声。哨兵听到动静,问:“什么人?”

“你家韩老爷!”韩增丰答。

“你到哪儿去?”哨兵一听有点发怵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