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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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远年回声(5)

家乡的名校

总有好长的时间闹不懂,我家乡宁河的普通人,怎么那么喜欢读书,家境再拮据也得挤钱,设法让孩子上几年学。记得在我小时候,尊称老师为“先生”,当教师比别的职业,在我家乡更显得尊贵。长大以后自己读书了,从小学升入初中,就读于河北省立宁河中学,就是现在的芦台第一中学,这才开始多少有点明白,跟家乡的这所著名学府有着直接的密切关系。这所学校如同家乡的蓟运河,生生不息地日夜流淌着,浸润着冀东平原辽阔的土地,滋养了乡亲们强烈的求知欲望。

芦台第一中学创办于1913年。作为年近八旬的老学生,去年我有幸参加百年校庆,令我兴奋的不光是新校舍,更是这所名校的办学理念——“平民教育”“读书救国”,依然被乡亲们眷恋不忘。为此,我特意到老校长杜心田先生塑像前,恭敬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向以他老人家为代表的乡贤,表示后生学子的怀念和敬意。

杜书田先生是晚清秀才,后入北洋政法学堂学习,毕业后被任命为天津市警察局长。他认为做官应该两袖清风,但当时贪官污吏比比皆是,他不愿意陷身于罪恶的泥沼中,因此未去就职便毅然返乡,出任宁河中学(芦台一中前身)第二任校长,是这所名校执教最长的校长,在治校育人方面的建树卓著。他在芦台一中治校三十多年,一直坚持“平民教育”的理念,为冀东一带百姓培养了众多人才,是一位享誉民间的教育家。

我在考入天津市立中学(天津市一中前身)前,曾在河北省立宁河中学就读过半年,当时校长正是杜书田先生。别看在这所学校读书时间短,却为我的品德、学业奠定了坚实基础,这才得以顺利考入天津市中。当时天津只有三四所官立中学,比之南开、耀华私立中学难考,它只认考试的分数而不认钱。正如医学家常说的那样,婴儿出生后吸吮的第一口奶水,决定孩子长大后的体质如何。我想读书立身也是如此。家乡名校给了我健康的哺育,她的恩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尽管那时的中国农村还很落后贫穷,但是我家乡的先贤们,却集资建成这所正规学校。普通人家饔飨不继,开明的家长砸锅卖铁,都要把孩子送去读书。读书成了家乡人的追求。因为他们知道,若想改变命运,就要有些文化,哪怕做个小生意,都得记个账吧!这所学校的建立,孕育了知识种子,培养出无数人才。这百年老校是我家乡的骄傲。

我在这所学校读书时,整齐排列的平房校舍,坐落在美丽蓟运河畔,朴素、美观、大方、幽静。学校有大礼堂,有图书馆,有实验室,校园里花木扶疏,教室里书声琅琅,如同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这在一百年前的北方农村实属罕见。学校建成引来众多冀东一带平民子弟就读。

知道了这所学校,就依稀地明白了,在家乡这片土地上,文化底蕴多么深厚。学校培育的是学生,营造的是求知氛围。这几年有机会回故乡,见乡亲们求知欲望依旧,对读书人尊敬依旧,对诗书画热爱依旧,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和骄傲。在故乡的朋友中,有的是企业家,有的是公务员,每次带朋友去游七里海,他们都会热情地接待。有的作家朋友不理解地问,在崇尚财富的今天,你家乡人对于“穷秀才”,怎么还这么看重呢?我的回答很简单:“我家乡崇敬读书人,你读书写书跟书打交道,他们就愿意亲近你。”

芦台一中百年校庆,有个校史展览馆,给我印象最深的内容,并非是像现在流行的做法,把官员、企业家、名人校友放在显要位置,而是把那些捐款兴学的人,用大篇幅大照片介绍,让乡亲和学子们不忘前辈恩泽。而且不问他们出身如何,都给予了积极肯定,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更令人感动,面对照片我不禁为乡亲们鞠上一躬。

一个人能活到百年难,一所学校经历百年更难,一个地方能保持百年学风难上加难。我的故乡宁河非常幸运,尽管遭遇过“读书无用”年代,因为有芦台一中这所百年名校,她播撒的读书种子深埋乡亲心田,永远都会开出读书的不败花朵。祝福家乡宁河,祝福家乡名校。

2014年2月18日

王府井那座小楼

北京王府井大街64号,一座普通的灰砖小楼,早年是中国文联办公地,现在归中华书局所有。那时的北京高楼大厦没这么多,这座楼被称为“文联大楼”,可见它当年有多么风光。现在北京的高楼鳞次栉比,王府井漂亮的建筑更多,相比起来它显得过于寒酸,模样不过是个“火柴盒”。

可是,作为中国文联办公地时,它的内涵与优雅,它的显赫与多姿,今天的任何一栋楼宇,恐怕都无法与之相比。文艺界许多重要人物,都曾经在这里出出进进,文艺界许多重大事件,都曾经在这里抑抑扬扬,这座不起眼的普通楼房,承载着一个时代文艺的兴衰。“文革”时期文联解散,这栋楼换了主家儿,它的这段楼史变革,越来越鲜为人知了。

每次从这里经过,我常常想起往事。这其中最令我怀念的,是这栋楼里的“文艺茶座”。茶座设在这栋楼地下室,设施和茶食都极为简单,跟当时几家商业茶食店,可以说没有任何的可比性。那么,它为什么还这样吸引文艺界名流呢?我想主要还是它的温馨适意氛围,更符合文化人的性情和工作性质。大家都是文艺圈里人,喝喝茶聊聊天,切磋切磋技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比之商业茶座随便得如同在家里。

我当时是文学编辑,有几位文艺界朋友,他们邀请我来过几次,感觉非常舒适、放松。我第一次亲见老舍、曹禺、田汉,以及其他演艺界大师,就是在“文艺茶座”邂逅的。后来政治上遭难离开北京,无机会再享受这种生活,回忆起来依然有种愉悦感。以至于改革开放后回到北京,这种场所去过无数家无数次,感觉依然没有“文艺茶座”惬意。

让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是,在大造文化反的“文革”,从文艺界造反小报上看到,这个文化人聚会之地,被说成“裴多菲俱乐部”,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过去在这栋楼的礼堂里,经常有些内部观摩演出,“文革”中被说成“群魔乱舞”,更是令我啼笑皆非一头雾水。听说常来这里聚会的人,运动中都吃了不少苦头,我不禁庆幸自己远走他乡,在工人阶级队伍里劳动,因聚会获罪的事情再未找上我。

20世纪70年代末期,我从内蒙古回到北京,政治相对过去有所开放,发现有些文艺界前辈,对于聚会依然心有余悸。闲谈中总是说:“面对文学,背靠文坛。自己写自己的东西,免得再招惹是非。”连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活动,有的人都不肯来参加,说是这些年“卖单儿”惯了,清静还是比热闹要好。参加活动的老作家也有说辞:“我都这把年纪了,老朋友见一次少一次,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总不至于再整人吧。”于是,就让儿孙搀扶着来参加。

我认识好几位老作家,至死很少参加文人聚会,只是少数朋友邀请才出来。有次《中国老年》杂志搞笔会,他们委托我请艾青、秦兆阳、袁鹰等老作家,艾青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请就去呗,反正你不会害我。”你还别说,有好几位老作家,忍着寂寞厮守家中,几十年潜心地埋头创作,反而成就了自己好人品。两次趁去天津开会机会,陪同韦君宜、陈荒煤前辈,去看望另一位前辈孙犁,孙犁就表示不愿意亲近文坛。这位生前寂寞的老作家,谢世后他的人品和作品,都被同行和读者啧啧称赞。

可是,年轻作家却不信邪,生存的大环境宽松了,经济条件比过去强了,聚会就成了生活一部分,这时的文坛跟社会上一样,特别讲谁跟谁是哥们儿。只是圈子没有那么大,几个人最多十几个人,写作写累了想放松一下,找个餐厅茶馆坐坐聊聊,吃喝点可口的食品,谁做东买单无所谓,大家开心比金钱重要。在20世纪80年代文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