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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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远年回声(6)

我那时属于中年人,“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刚刚恢复正常生活,虽然心里也犯嘀咕,怕再打成什么“小集团”,但比之老年作家要好,只是形式上有别年轻人。先是参加各种笔会,爬泰山、游承德、玩青田、走无锡、下云南、观三峡……,每次都觉得很开心。同伴中年长的如汪曾祺、林斤澜,年岁相仿的如姜德明、邵燕祥、蓝翎、阎纲、刘锡诚、林希,年轻的如张抗抗、叶延滨、林贤治、雷抒雁,我们都曾经一起出去过。退休后又与从维熙、蒋子龙、王巨才、舒婷、周明等,结伴到湖北、山西、江苏等地采风,那种感觉放在上个世纪,简直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有次是去海南岛参加笔会,同行的李硕儒、徐刚、杜卫东,到了海南岛又遇到王朝柱,撒着欢儿地快乐了几天,很有点像旧文人“放浪形骸”。再后来学年轻人轮流做东,几个人一起喝早茶聊天儿,固定的有邓友梅、叶楠、张洁等,后来叶楠因病去世,我们这个茶局也就散了,只留下温馨美好的记忆。不过别的茶局依旧。

那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活动,通常是在养蜂夹道俱乐部,可以游泳看电影或其他娱乐,不愿意玩的就喝茶聊天儿。老会员至今说起依然有着怀念。近些年会员多了活动少了,一年一次的春节联谊会,就成了居京作家的盼头,到时文友之间相约见面,当作春节前一项正经事办。2013年作家联谊会未办,我接到好几个电话都说:“一年就这么一次聚会,中国作协还不搞了,今后见个面都困难。”说得有点凄凉无奈,却道出了人之常情。北京交通不方便,朋友间走动很少,电话短信有谊无情,哪能比面对面亲切。

不过,我还是有我的圈子,照样经常聚会不误。只要有时间我们就凑一起,随便吃点什么就聊天儿,聊天儿是以王朝柱为轴心,听他讲近代历史的人和事。作家兼学者的王朝柱,写过诸如《长征》、《辛亥革命》多部影视,近百年的正史野史他都知道,他说得开心,我们听得高兴,常常是不知不觉聊得很晚。只是再没有聚会挨整之忧,这也算是这代文化人的幸运吧。

2013年3月12日

两座老校门

从网上查找别的资料,不经意地碰到故乡网站,忽然发现一帧老照片——“宁河县中学校”老校门。那朴实敦厚的样子,如同我家乡的土地,一下子勾起陈年记忆。同时让我想起天津市立中学,就好奇地在网上继续搜索,竟然又找到“津市中”老校门。这次的邂逅别提让我多么高兴啦,仿佛岁月并未流逝,我也不是七旬老者,依然是风华正茂少年。

我中学就读过两所学校,一所是河北省立宁河中学(现在的天津芦台一中),一所是天津市立中学(后改为天津一中),应该说,这两所当时的官立中学,在华北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即使现在也都是当地重点中学。宁河中学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天津一中也有六十多年历史,有这样厚重历史的名校,毫无疑问,会有许多历史故事和优秀人物。他们都是我们引为骄傲的资本。然而,比这更让我依依怀念的,则是这两所学校的老校门,它们如同饱经沧桑的老人,那张说不尽世态炎凉的脸面,什么时候想起来说起来,都会让我有牵肠挂肚的感觉。历史积淀深厚的学校,标志性建筑大都是校门,看过许多老学生的老照片,拍摄背景不是校门就是礼堂,可见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我痴情这两座老校门,其实是珍惜中学时光,只是年代久远忘却当年细节,记住的唯有学校面孔。

河北省立宁河中学,毗邻宽阔的蓟运河,老校门如同一张精美书页,铺展在蓝天绿苇间,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顶上加盖的半圆花饰,又增添了活泼的朝气,很能体现学校氛围。校名用浑厚的字体书写,有着浓重乡土文化味儿,悠悠书香弥漫在故乡。相隔半个世纪以后,我有机会回到故乡,特意造访了我的母校。现在校舍是一水儿楼房,比之几十年前平房校舍,当然要阔气洋气许多,只是当年模样荡然无存,特别是老校门不复存在,这所学校在我完全成了陌生,感情上并未引起任何波澜。

我在宁河一中读书半年,由于当时世事时局动荡,就跟随全家人移居天津,但是宁中对我的文学启蒙,却是终身难以忘怀的,在一篇回忆文学生涯文字里,我曾经这样写道:“芦台镇有条叫蓟运河的河流,不舍昼夜地流向远方,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常常地独自坐在河边,看随着水流远去的点点白帆,一种说不出来的莫名情绪,这时悄悄地袭上我的心头。不知是为宽慰自己,抑或是寻找欢乐,凭着一个孩子当时的想象,记忆中的文昌阁、红对联、枣树,以及孟旧窝村的田野、柴火、篱笆,都让我把它们串到了一起,统统地放在了这条河流上,在我的眼前静静地流过。别提多么开心多么惬意了。这大概是我用心写成的第一篇‘散文’。”这里说的静坐的地方,就是宁河中学旁蓟运河段,放了学我常常独坐那里,观赏着河景胡思乱想。

天津市立中学校址,原来是个英国营盘,老校门似是中西合璧,门的上端有个圆形标志物,写着“市立中”三个字,字体是美术字写就,远远望去像个大兵站立,那圆形标志犹是大兵帽徽。校舍也是兵舍改成的,屋顶都是洋铁皮铺盖,雨天能听见嗒嗒雨声。因为是英国营盘改造,体育馆、游泳池和操场,就比别的学校要宽敞得多。我从天津一中走出来,半个世纪再未回去过,听在北京校友们讲,现在也是完全变了样。顺便问了问那个老校门,据说早已经就没有了,我只能表示遗憾和惋惜。

如果说,宁河中学给了我文学梦想,天津一中则给了我文学实践,因为我的第一篇文章发表,是在天津一中就读的时候。在另一篇谈写作的文字里,我是这样写的:“真正想从事文学写作,是我写的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之后。老师告诉我,这样的文章叫散文,只要经常地写下去,慢慢就会熟悉了。经老师这么一点拨,我心里开了窍儿,觉得自己还能写,从此,就更加用心了,有意识地朝着这方面发展。……这一段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长,然而对于人的一生,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就如同一座房屋的根基,夯实了才会盖起高楼大厦。回想成年以后能够做点事,学会用笔倾诉心中的话语,就不能不想到中学时的日子,因为后来从事的职业,正是从那时起步的。”

这些年常常有机会跟中学生或文学青年在一起闲聊人生话题。当知道我失去过读大学机会,他们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我如何看待未能读大学的事。我总是坦率地相告:读大学能够系统获得某种知识,有这样的机会当然再好不过,但是比之在大学读书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要荒度在中学的时光。一个人的品性形成和知识获得,往往是在中学时期夯实的。这算是我这个老中学生,不得已境况下的经验之谈。

我记忆中的这两座老校门,宁河中学的毁于地震中,我们没办法跟老天算账;天津一中老校门如何消失的,我没有问及过北京校友。几十年跟宁河中学无联系,学校如何考虑老校门的事,我自然无办法知道;天津一中北京有校友会,有人提议重建老校门,我明确表示不赞成造假古董。建筑跟动物一样有气息,而气息形成非一时之力,它是经过时光风雨陶冶,渐渐植根在躯体又释放出来,跟人有种天然的顺畅交流。这些年我走了许多地方,以假代真或改变原貌的“古建筑”,几乎随处可见却缺少气场。把这样的假古董留给后人,无论如何不是个好事情。

让我度过少年的欢乐时光,给过我最初知识的中学校,早从我的生命中渐行渐远。如今那承载着记忆的老校门,也都掩埋在历史尘埃中,让我这个这两所中学的学生,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和惆怅。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这两所学校,他们把老校门照片放到网上,给予我的宽慰和欣喜似乎更宝贵更值得珍藏。不然岂不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吗?

2013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