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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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远年回声(4)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再次发配内蒙古劳动,我每年回家探亲,临行前母亲给我带东西,总是少不了几个馒头,说是让我在路上吃。有一年休完十二天探亲假,母亲依依不舍地说:“这日子过得怎么这么快,十二天说过就过去了,再来又得等明年春节了。”可能是想慰藉对我的思念吧,这次,母亲用攒下的几斤面票,特意蒸了十来个糖馒头,我离家动身前一天,她给我装在帆布旅行包里。看着这些香喷喷的糖馒头,我的心却毫无甜蜜感觉,倒是有种苦涩滋味儿袭上心头。我想,我个人命运不济倒也罢了,竟然还要让母亲为我操心,生活竟然如此严酷、冷漠。

从天津站到北京站,换乘去内蒙古火车。候车时躺在长椅上,唯恐装馒头的提包丢失,用后伸的两手护着枕在头上。躺着躺着竟然睡着了,醒来觉得头底发空,翻身一看,原来鼓鼓胀胀的手提包,变成了像放过气的瘪气球,拉开拉链儿再一看,十来个糖馒头只剩两个,别样东西一样未少。再仔细检点手提包,旁边有条长长横划刀痕,馒头就是从这刀痕处,硬是被一个个掏走的。我无奈地抱着手提包,踏上远去边疆的旅程……

唉,其实这都是陈年往事,至今已经过去五十多年,可是,说起来仍然有点感伤。对照着温饱的现在,竟然出现“问题”馒头,不免百感交集感慨万端。劳改能够吃上馒头,比解除痛苦的劳改,似乎更为迫切盼望。一位难兄饿不可支,偷吃了半个馒头,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另一位陌生旅人,同样因为难忍饥饿,偷吃了我的馒头,却并未对我伤害。在当时那种饥荒境况里,完全可以理解和原谅。饥饿让一些人失去尊严,却没有失去为人的良善,至少没有心起伤害的念头。请问如今健在的老年人,那时受过食品伤害吗?

如今,物质丰富了,善良却没有了,我们不禁要问:这到底为什么?是谁在造孽呵?如此神圣的馒头怎么能任其践踏呢?这是道德的沦丧,抑或是生活无知?

问天天不语,因为天被遮住了脸面;问地地不言,因为地被弄得百孔千疮;问水水哭泣,因为水被搅得不再平静。那好,那就问问人类吧,是你,是我,还是他,在干着违反天意的蠢事。

我现在要大声疾呼:馒头,过去是多么神圣啊,人们哪,你涂抹它洁净的身体,你毁掉它高贵的声誉,不觉得害羞吗?谁能预测未来的某一天,你不会像我当年那样,为得到一个馒头吃,像企盼过年似的等待改善生活呢?

哦,馒头,我心目中无比神圣的食品。

2012年6月26日

消逝的市声

傍晚时分静坐家中,常常会怀念早年的市声,那么优美,那么温馨,今天想起来都觉得心里舒服。可惜随着城市现代化,它们永远地消失了,只留在年长者的回忆里。偶尔在电视里听到一两声,或是学小贩叫卖吆喝,或是学鸽子腾空抖翅,终归是舞台表演效仿,在情感上很难得到共鸣,激起的却是更多的怀念。

那么,我说的市声,都是什么声音呢?各种小贩的吆喝声,当然是早年最主要的,由于买卖的物品不同,他们的吆喝也就有别,犹如唱法不一的歌曲,总是给人多种美的享受。比如悠悠的鸽哨声,比如孩子街头的戏闹声,比如邻居相见的问候声,比如收破烂的敲小鼓声,比如剃头的挑铁夹的刺啦声……如此之类,好像都随着时光而流失了。

唉,说来真有点心酸,当初这些市声存在时,好像并没有觉得这些市声如何重要。只有在它们流失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这不仅仅是声音,更是城市的一种情感。如果没有了这种情感,楼房建得再高,花草种得再多,公交车再方便,餐饮业再兴旺,城市就会少去迷人的灵性。

然而,可以坦诚地说,在所有的市声中,我最为怀念的,至今说起依然最动情的,还是送信人的呼唤声。那是充满多少人间挚爱的声音哪!那是包涵多少生活酸甜的声音哪!那是承载多少情感起落的声音哪!那声音是城市生活的《圆舞曲》,悠扬的音符飘荡在每个黄昏,醉着千千万万颗普通人的心。

我清楚地记得,每天傍晚时分的街巷,伴着一串清脆的车铃声,自家或邻居的大门口,就会听到“××来信啦”的呼唤声,声音是那么优美动听,透着浓浓的人情味儿。取信人从家中急匆匆跑过来,总有张亲切微笑的面孔等待,还会有“不急,我等您”的提醒。寒来暑往,栉风沐雨,天天黄昏,声音必至。彼此之间有了感情,如同亲朋好友相待,即使哪天没有信来,相见都会有“出去呀,您!”的问候。倘若正好哪个傍晚天气闷热,思忖着送信人快来了,大妈或大爷老远就会招呼,然后,送上一碗晾凉的开水,再递过一条温热的毛巾。喝完水擦过汗说声“谢谢”,送信人一骗腿儿蹬车走了,留下一串喜悦的车铃声,街巷里越发显得温馨和清朗。

有的信地址对门牌号错,送信人照样准确送到。有的信也许光有个名字,而这名字他又不熟悉,被邮政局称为“死信”,分发到哪位送信人手里,他就挨家挨户地询问查对,直至无法找到才退回。倘若这“死信”找到人家“复活”了,这封信也许是寻找失散的亲人,这封信也许是报告个什么消息,收信人当时的喜忧哀怨的表情,同样牵动着送信人那颗心,他会陪着收信人一起哭笑或劝慰。这情景在当时过去就过去了,今天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这就是我们城市的魂儿啊。不是说“让城市更美好”吗,如果城市没有了这个魂儿,只有五彩缤纷的耀眼景致,充其量是个华丽的钢铁盒子;如果这个魂儿还在生活里,城市就会像一湾柔情的水,我们的心会随着水的波澜起伏。可惜啊,这样的魂儿永远永远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悠悠的思念和深深的惋惜。

前不久遇到这样一件事情:一位老作家寄我一本他的新著,未过几天却无故被退回,他以为我搬了家或地址有误,来电话跟我询问并说了此事,我就请他让一位年轻友人捎给我,他不甘心就按原地址再寄,结果这次却顺畅地寄到了。当我们两人再通电话时,自然而然说起当年的送信人,还有“死信”变“活”的故事。可是如今呢,“活信”却要“再生”,这是多么的不同啊。

类似这样的差错,在我这里,至少发生过三次。还不算我给朋友的快递邮件,本市的四天之后还未收到,我跟朋友电话询问时,两个人都很有些不开心。我立马又想起往日那些温馨黄昏,送信人清脆活泼的车铃声,送信人的“来信啦”优美动听的呼唤声。噢,原来在消失的所有市声中,送信人的车铃声呼唤声,竟是如此地牵动着我们的心。

人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这话没错。可是无论哪个时代,人与人交往的尽心,事与事传递的真诚,总不应该消失吧?如同长流不息的江河,无论如何地改道易渠,水永远地往前流淌着,这是亘古不变的生命活力。

2011年10月16日

少年留痕五大道

逛天津不能不逛五大道,五大道好似五指并拢的手掌,托着一本精装近代历史书。那幢幢形色各异的小洋楼,就是叠合紧凑的张张书页,哪怕随意地浏览一番,都会让你心旷神怡。倘若你有时间有兴趣仔细地阅读这本图书,你收获的不只是知识,还有那悠闲的生活方式,以及中西交汇的独特风情。

韶光流逝,人生迟暮。在腿脚不便的晚年,磕磕绊绊重走五大道,虽说力不从心,但是兴致不减,因为这五大道上,毕竟有我少年时的脚印,还有那美好生活的记忆。何况如今的五大道,景物又多了现代气息,重温这本熟悉的图书,在我也是一种享受。只是心中无法抑止的思绪,依然是六十多年前老样子,仿佛我还未长大或者变老,回响在我耳畔的声音,既不是天津人郭淑珍、楼乾贵、李光羲、关牧村、刘欢的歌声,也不是汽车奔跑的车轮摩擦声,而是那消失了的滨江道上老式绿牌电车,叮当叮当欢快的串串清脆铃声。六十多年前在天津读书,总有三四年的时间,每天晨昏来回两次,我都要走过这条繁华的滨江道,听那疾驶电车的花点铃声。

那时故乡宁河还隶属河北省,世事时局动荡,举家迁居天津。告别就读半年的宁河省立中学(现为芦台一中),考入天津市立中学(现为天津一中),天津市中在西安道,我家住在西北城角,上学读书、放学回家,每天都要乘坐蓝、白、绿牌电车。绿牌电车车程比较短,有时就不坐电车,把书包扔在车上,跟着行驶的电车奔跑,开车的师傅踩着车铃,引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从始发站跑到终点站,车身忽高忽低地颠簸,车铃叮当叮当地作响,给这早晨的宁静街道撒满清新的欢声笑语。还未跑到终点就气喘吁吁,半路遇到返程的电车,开车师傅就会疼爱地,从车窗探出头来说声:“慢点,孩子们,别摔着,”然后,叮当叮当的车铃声,忽高忽低,忽重忽轻,花点儿像歌似的悠扬,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

放学回家呢,更多时候不坐车,走一路玩一路。那时的中学不像现在,学生的课本多作业多,每个学生都背着个大书包,鼓鼓囊囊,沉沉甸甸,活脱脱像个“二道贩子”。我们上学时的书包,是个又薄又轻的布包,里边装着课本和铅笔盒,还有玻璃球和毛片(香烟盒叠的三角片),走到哪里想玩就停下,从书包中掏出这些东西,快快乐乐地就地玩耍。这样轻便的书包,提在手上不沉,斜挎肩上不累,有的同学还顶在头上。

这次到天津进入中心公园,我忽然想起少年时代,这是我们常来的地方。公园里空白地方大,花草树木山石多,放学后到公园里,玩弹球、捉迷藏、掀毛片,一直玩到傍晚才坐车回家。有次跟孙女聊天儿,我说爷爷是玩儿大的,她还有点儿不相信,睁着两只大眼睛瞪我。其实真的是玩儿大的。放学后乘电车回家,从法国教堂上车,到西北城角下车,中间要倒两三次车,一站一站走走停停,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赶回家吃完晚饭,如果再做作业,哪还有精力和时间呵。好在那时作业留得不多,课余时间就是玩耍,或者读些小说之类的闲书。我的少年时光非常快乐。

说到读闲书,就不能不说劝业场,还有相连的天祥商场,那会儿劝业场和“天祥”,里边都有旧书摊儿,放了学就去“蹭书”读。拿本喜欢的书找个墙角儿,把书包往屁股底下一垫,手捧着图书倚在墙上,不吭不响地读起来,当天读不完记下页码,第二天放学再来接着读。有次跟两位同学,读刘云若小说《街头巷尾》,故事好像说的是,阔人家小姐骑车,撞坏了穷小子,穷小子住院后,阔小姐天天去探视,两人日久生情,搞起了恋爱。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马场道一带,距我们就读学校不远。

少年人都有好奇心,想探询这书中故事到底发生在哪儿。放学以后,我们几个同学兴冲冲来到马场道,对照书中描写的情景,寻找女主人公家。马场道上的宅院,花饰红漆大门,院落花草树木,其实都相差不多,很难判断哪个是书中说的院落。万般无奈情况下,我们就趴在地上,从门下缝隙观望,碰巧赶上巡逻的警察,用脚狠狠踢我们鞋跟儿,嚷嚷着:“快起来,偷看嘛?”警察好像把我们当成小偷了,盘问了好一阵子,直到亮出学校校徽,警察才把我们放走。稍稍长大以后,懂得点文学了,这才知道,小说可以虚构,刘云若写的故事,大环境是马场道,至于是哪家就很难说了。由于当时不知不懂,闹出了笑话,却给小时候读书生活,留下了快乐的趣事。

离开天津以后,很少再回去过。近几年听说,五大道的风景,小洋楼的故事,都写进书里了,只是听说而已。真正去逛五大道、听小洋楼的故事,是在去年和今年,受邀到和平区开会、采风,由作家秦岭讲述,这才有了感性认识。

秦岭是西北人,娶了天津媳妇,又工作在文联,比我这“老”天津,更热爱也更熟悉天津,说起小洋楼来,他熟稔得如数家珍。见他讲小洋楼时,那眉飞色舞的神情,我揣摩他已经喜欢上小洋楼,就正经地跟他说:“你可以考虑,把天津小洋楼写进你的小说里。”秦岭为人谦和、低调,没有回答我,只是憨厚地笑笑。但是我相信,焕发青春的小洋楼,肯定会有新的故事。新故事会比老故事更精彩。

五大道上这本尘封多年的书,如今打开了,成了天津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如何把这本书精彩的内文更生动地展示给外来的“读者”,书的“作者”天津的文化人,还真动了一番脑筋。像“庆王府”、“静园”、利顺德大酒店——利用实物、资料的展览——徐徐展开的书页都很动人。倘若把这2000多书页(2000多栋名人故居)全部展开,岂不是一部现代版的《洋楼梦》,版权当属天津和平区所有。

和平区位于天津市的核心区,更是天津的人文历史精华区,读懂了和平区的小洋楼故事,差不多就知道了我国近代史。五大道上的煜煜光芒,犹如和平区的深情目光,在欢迎和期待着更多的“读者”。来吧,五湖四海的朋友,到天津来,读这本精装百年的历史书——五大道和它的小洋楼。

2014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