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19233800000022

第22章 三次碰撞(4)

先是被废的郭皇后突然暴毙,内外都传是吕夷简的宫内代理人阎文应所为。之前已有谏臣弹劾此事,均无下文。此时,正好范仲淹回到京中,他一向最担忧、最痛恨的弊病之一,就是朝臣与内侍勾结,矫旨为患,作害天下。于是即刻挺身而出,誓死追究到底。这里说“誓死”,可不是简单形容一下,他在决定面奏宋仁宗之前,已然安排了后事,对长子纯祐交代说:“吾不胜,必死之。”家事就靠你来支撑了。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那么严重,阎文应因为恶迹昭著,被贬逐岭南,并且很快就死掉了。但这事对吕夷简震动极大,他不得不认真对付这个范仲淹了。据《年谱》记载,接着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公自还朝,论事益急。宰相(指吕夷简)阴使人讽公:‘待制侍臣,非口舌任也。’公曰:‘论思正侍臣事,余敢不勉?’宰相知不可诱,乃命知开封府,欲挠以繁剧,使不暇他议,亦幸有其失,即罢去。”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吕夷简看到范仲淹此次还朝,更爱管“闲事”了,就暗中派人去规劝他说,你现在是侍从官,可不是谏官,管那么多事干啥。范仲淹回答说,谈论国家大事,可是每个为臣者的本分,我怎么敢失职!吕夷简看这一招不灵,再来一招,便让范仲淹去做开封府尹,首都地区的事情又多又难办,我看你还有空多嘴多舌?如果碰巧你再出个什么错,让我逮住就灭了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吕夷简这一招,看出门道者甚多。晏殊就提醒范仲淹说,吕夷简这是一石三鸟之计,一博爱才重才之名,二除却廷议对手,三取先予后夺之利。人们都替范仲淹捏着一把汗。

范仲淹可不是坐以论道、纸上谈兵的书生,是经天纬地有真才的人。这一点许多人还未曾领略到,尤其是下套者吕夷简。范仲淹知道开封府是吕夷简经营多年的地盘,所以来在开封府,先将吕门老班底全部辞退,每人发一个月薪俸,自谋生路去吧。然后重新选用官差,重开锣鼓重唱戏。这釜底抽薪头一招,就把吕夷简打蒙了。接下来,范仲淹整顿衙门作风,厉行新规新矩,尤其严禁逼供的办案恶习,力求杜绝屈打成招造成冤案冤狱。为此,他特意为大家做了一个试验。让厨下蒸出一百个馒头,交一使女看管,当面点清数目后,自己悄悄藏起一个。回头来查时,怎么数都少了一个。使女叫屈不迭。范仲淹吓唬她要以家法从事。使女怕受皮肉之苦,承认自己偷吃了那个馒头。范仲淹以此为例,示警属下。经过短短几个月的整治,重审冤案,打掉黑恶团伙,使京华治安状况大为改观。据说坊间这样传唱说:“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不过这话文了点,倒像是作家口味。杨德堂先生在所著《范仲淹的故事》中,还讲了一段往事,说比范仲淹年轻十岁的包拯,很早就是范仲淹的铁粉儿,还请范仲淹替他破过一个“金戒指”疑案,从此以范仲淹为师。后来包拯权知开封府,明镜高悬,威名远扬,不能说没有范仲淹的一点影响。

开封府不但没能让范仲淹“挠以繁剧,使不暇他议”,反而加大了他议论朝政的分量。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直接向宋仁宗谈起迁都问题。《年谱》记载如下:

夏五月戊寅朔,公论建都事,其略谓:“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西洛,帝王之宅,绝无储备,宜以将有朝陵为名,渐营廪食。陕西有余,可运而下;东路有余,可运而上。数年之间,庶几有备。太平则居东京通济之地,以便天下;急难则居西洛险固之宅,以守中原。陛下内惟修德,使天下不闻其过;外亦设险,使四夷不敢生心,此长世之策也。”上尝以迁都事访诸夷简,夷简谓公迂阔,务名无实。

从后来的历史看,真正迂阔的倒是吕夷简。范仲淹是知兵者,以军事家的眼光出台进退自如、长治久安之策,是很高明的。可笑太平皇帝宋仁宗不谙玄机,让吕夷简一句忌恨、踩踏的话就轻易放弃了。

吕夷简看着范仲淹连连进招,招招非等闲,这回连要命的《百官图》都捅出来了,就再也坐不住了,岂能坐以待毙?他要为生存而战、而反击了。应该说,吕夷简还是有优势的,首先是皇上看重他,认为他是最贴心的大忠臣;其次羽翼丰满,实力雄厚。于是看准机会,他就当着仁宗的面与范仲淹展开激辩。吕夷简谙熟权术,老谋深算,善于利用君主之势取胜。这次亦然,他以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为主打论题,尤其在“荐引朋党”上放高腔让仁宗听。哪个封建帝王不对“朋党”二字过敏呀,宋仁宗再宽仁厚道,也概莫能外。他一想,对呀,这范仲淹可推荐了不少人,这些人有才有德不假,可都不像吕夷简这边的人听话呀,一个个都挺有想法,都不是那么让朕放心,万一他们串通一气这可不妙……如此一寻思,可就有了倾向性了。此时,早有准备的韩缜蹦出来了,他是吕派的代表人物,趁机煽风点火,将范仲淹所上奏议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并且提议把范仲淹所荐“朋党”名单一一列出,张挂于朝堂之上,用以惩戒所谓“越职言事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仁宗可就掂量清楚了,牺牲谁对自己的皇权更有利呢?《年谱》说:“公亦交章辩析,辞益切,遂罢黜,落职知饶州。”这会儿你“辞益切”,皇帝佬越忌讳,越反感,越怕,不把你打发得远远的才怪。

三贬范仲淹的势能极大,反弹力也就不小。宋朝的高知们还是有骨头的居多。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站出来了,他对皇上说:范仲淹“所言事在陛下母子夫妇之间,犹以合典礼,故加优奖;今坐刺讥大臣,重加谴谪。倘其言未协圣虑,在陛下听不听耳,安可以为罪乎?陛下自专政以来,三逐言事者,恐非太平之政也。请速改前命。”皇上您觉得范公讥刺吕夷简不对心思,听不听由您,哪能就把人家处理得这么惨,恐怕不算仁政吧!请收回成命吧。听听,多硬的口气。就为这几句话,“靖遂落职,监筠州酒税”。

这就吓住人了吗?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又站出来了,他对皇上说:“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范某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况余靖素与范某分疏,犹以朋党被罪,臣不可苟免,愿从降黜,以昭明宪。”皇上您听好,余靖与范仲淹平素交往并不多,还要以朋党罪收拾他,而我是范仲淹的师友,快连我一起开销吧!于是,尹洙被贬为崇信军节度掌书记。

就这还是吓不住人。馆阁校勘欧阳修又站出来了。他搞出的动静可就大多啦!自从《百官图》事件发生,欧阳修真心佩服了范仲淹,认为这才是士林翘楚、国家脊梁,是自己理应效法的楷模。他决心要为范公抱打不平,申张正义。这天,他应约来余靖家说事,恰好座中客正满,都在议论范仲淹被贬的事,纷纷鸣不平。谏官高若讷也在座,不知何故,唯他对范仲淹不但不表同情,反而说三道四,讲了不少贬损的话。欧阳修一下火了,你高若讷什么人呀,身为谏官,自己不敢申张正义,别人做了而且正在蒙难,你却在此胡说八道,也太过低劣啦!当时人多,欧阳修隐忍未发,回家很快草就一封信,这就是著名的《与高司谏书》。传世美文,更是中国士君子一份立世明志的宣言书,值得全貌展示如下。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有胡中行先生译文如下,以方便当今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