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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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舍命废新法(3)

看了这段话,今天的读者也许会义愤填膺,但在宋代的苟安文化氛围中,士大夫多是战略盲人。司马光继续按自己的逻辑说,这些地方对我无用,对西夏却为要害,所以必欲出兵夺回。怎么办?返其侵疆。他举真宗“割灵、夏等数州”给西夏,“由是边境安宁者四十年”(其实只二十五年)的先例说,“此乃前世及祖宗之成法,非无所依据也”。从第三章我们知道,真宗对契丹(辽)有澶渊盟誓之耻,对西夏有弃地赔款之辱,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定州(今宁夏平罗姚伏镇)、怀远镇(今银川)、保静(今永宁)、永州(今银川市东)、灵州(宁武)都是在他手上丢失的,其中银川让人家做了首都。丢了那么多土地,每年赔银、帛、茶近三十万,仅换来二十五年的苟安。司马光估计会有“此乃中国之耻”的议论,辩白说:“此乃帝王之大度,仁人之用心,如天地之覆焘,父母之慈爱,盛德之事,何耻之有?”须知,耻就是耻,披上仁德外衣也是耻。他之所以非要如此,是因为他担心:“国家方制万里,今此寻丈之地(数十万平方公里),惜而不与,万一西人积怨愤之气,逞凶悖之心,悉举犬羊之众,投间伺隙,长驱深入,覆军杀将,兵连祸结……当是之时,虽有米脂等千寨,能有益乎?不唯待其攻围自取,固可深耻,借使虏有一言不逊而还之,伤威毁重,固已多矣,故不若今日与之之为美也。”与其在他出兵后再给,不如不等他出兵就给为美。美耶?耻耶?在上疏的同时,他在《与三省密院论西事简》中督促执政大臣加紧办理。

十二天过去了,见朝廷仍没照办,司马光急了,又上疏说,向西夏归还侵疆,“伏望圣意独断行之,勿复有疑”,“若俟执政议论佥同,恐失机会”。他威胁说:“若有执政立异议,乞令其人自入文字,若依从其议,他日因此致引惹边事,当专执其咎。”[16]

这事太大了,有关领土主权。高太后没敢按他说的“独断”,执政大臣也没有被他“当专执其咎”的威胁所吓倒,除知军国重事(宰相)文彦博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持异议。副相吕大防说,“西夏自继迁以来事事谲诈”,如驭失其方,“则骄而益肆”,提醒朝廷不可忘记历史教训。

宋、夏就像一对猫鼠。宋是穿着仁德的华丽外衣、贪图苟安又好虚荣的猫,而夏是把对手摸透了的鼠。乘你苟安,他就侵疆犯边,攻城略地,你被迫反击,他就躲进沙漠,藏于沟壑,待你筋疲力尽,群起而攻,往往胜多败少。但鼠终究力不如猫,一次大战后便无力再战,于是表面称臣以满足猫的虚荣心,猫本怯战,便花钱买平安。鼠得厚赂,元气恢复,又故伎重演,如此反复,屡试不爽,使之从一个仅有四州八县的节度使割据政权,变成了拥有今宁夏、青海和陕、甘、内蒙古部分地区,雄踞西北的国家。

司马光是大历史学家,不可能淡忘这段现代史!他害怕不弃新得之地,会“兵连祸结”。敌人的反扑就那么可怕吗?吕大防举兰州等寨为例,敌多次反扑,最多一次号称八十万人马,全都被我击退。说明啥?他已经没有力量夺回失地,且梁太后死后其国内问题成堆。因此,他提出按现状严守疆界,以利日后和谈。

然而,司马光的性格特征就是“一”,坚持一己之见,“一”到底。他又连续上了四五道劄子,说:“灵、夏之役,本由我起,新开数寨,皆是彼田。”他打了一个比方:“譬如甲夺乙田,未请而与之,胜于请而后与,若更请而不与,则彼必兴斗讼矣。”[17]

听到这话,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忍不住拍案而起,斥责说:“自灵武以东,皆中国故地,先帝(神宗)兴问罪之师而复之,何乃借谕如是!”[18]安焘被保守派攻击为王安石余党,是老执政班子中留下来两个人之一。司马光的比喻确实太离谱了,一贯金口难开的右相吕公著也站出来说:“先朝所取,皆中国旧境,而兰州乃西蕃地,非先属夏人。今天子嗣守先帝境土,岂宜轻以予人?况夏戎无厌,与之适足以启其侵侮之心。且中国严守备以待之,彼亦安能遂为吾患?”[19]

自主持朝廷大政以来,司马光从未有像今天这样陷入孤立。放弃新取土地,是国家民族之争,无论对新法的态度如何,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敢含糊的。读者也许怎么也想不到,司马光连篇累牍、振振有词地讲要弃地,竟然连地图也没有看过,连兰州究竟在哪也不知道!这时才想起要听听熟悉边防情况的官员的意见。穆衍与孙路曾奉命去熙州经度财用,对兰州方面的情况很熟悉。孙路被叫来,他打开地图指给司马光看,说:“自通远(今甘肃环县)至熙州(今临洮),才通一径,熙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关(临洮北)濒大河(黄河),城兰州,然后可以捍蔽。若捐以予敌,一道危矣。”[20]穆衍也向朝廷汇报说:“兰州弃则熙州危,熙、河弃则关中摇动。唐自失河湟,吐蕃、回鹘一有不顺,则警及国门,逮今二百余年,非先帝英武,其孰能克复?今一旦委之,无厌之欲,恐不足以止寇,徒滋后患尔。”[21]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光上台以来第一次被迫让步,不再坚持弃熙、河、兰三州,但仍坚持归还鄜延、环庆两路新取之地。

因执政大臣实在无法统一意见,最后按范纯仁以土地换俘虏的提议给西夏一份诏书,大意为:对你们归地的请求,不但“前例甚明,理难顿改”,且朝臣一致认为不可答应。但朕念永乐之役,军民陷没很多,内心恻然,如能将他们交还,恭顺朝廷,朕岂恋尺寸之地。待被俘人员交还,将令边臣与你们谈判归地问题。

至此,司马光要除的“四害”原则上除完了,至少是都有了诏令。他颇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舒畅之感,然而苏轼一份言青苗法的奏章却给他敲了一声警钟。青苗法早在二月就废了,可现在州县仍在贷青苗钱。这与范纯仁等人有关。他们认为,青苗法之害在抑配(强制摊派),严禁抑配,就能除害利民。对此,司马光曾一度表示赞成,故朝廷两次下诏禁抑配。苏轼说,过去王安石也曾下令禁抑配,现在禁抑配等于是保留青苗法。司马光于是觉得上当了!写下《乞罢散青苗钱白劄子》[22],要求各州县不得再贷青苗钱。八月八日,他抱病参见高太后,隔帘宣读后,高声说:“不知哪个奸邪劝陛下复行此事?”范纯仁在场,闻之色变,后退一步。

连范纯仁都被他斥为“奸邪”,说明他已完全失去了讨论问题的耐心和度量,高太后的言听计从,台谏官的精神贿赂,使他的自信变成了唯我独尊的武断。此时的司马光出现油干灯灭前的回光返照,精神头特好,上疏说可以正常上朝,只要有儿子司马康搀扶,四拜(高太后特准其二拜)也不成问题。可四天后,即八月十二日,在西府议事的他突然昏厥,被抬回家去。这一去,他再也没回来……

[1]《长编·卷三百六十四·元祐元年正月丁巳》。

[2]《传家集·卷四十七》。

[3]《传家集·卷四十九》。

[4]《长编·卷三百六十七·元祐元年二月丁亥》。

[5]《长编·卷三百六十六·元祐元年二月丙子》。

[6]《长编·卷三百六十七·元祐元年二月丁亥》。

[7]《传家集·卷五十一》。

[8]《长编·卷三百六十七·元祐元年二月丁亥》。

[9]同上。

[10]《传家集·卷四八·乞裁断政事劄子》。

[11]《续资治通鉴·卷十一》。

[12]《长编·卷三百七十八·元祐元年五月壬午》。

[13]《长编·卷三百八十二·元祐元年七月丁巳》。

[14]《朱子语类·卷一三〇·本朝四》。

[15]《传家集·卷五十》。

[16]《长编·卷三百六十五·元祐元年二月辛未》。

[17]《传家集·卷五十三·乞不拒西人请地劄子》。

[18]《长编·卷三百八十二·元祐元年七月癸亥》。

[19]同上。

[20]《续资治通鉴·卷七十九》。

[21]《长编·卷三百八十二》,第二十一条注引张舜民《穆衍墓志》。

[22]《传家集·卷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