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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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语涩作《遗表》(1)

有人说,熙丰时期宋朝的政治首都在开封,而文化学术首都在洛阳。此论或许有失偏颇,但保守派的理论大营在洛阳是确定无疑的。元丰三年(1080),枢密使文彦博改太尉、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保守派的三个宰相级大佬,除韩琦已逝世外,富弼和文彦博都到了洛阳。他俩不满足于个人之间的零星来往,于是想结社。宋代从范仲淹被朋党中伤后,士大夫对朋党避之唯恐不及,怎敢结社?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聚餐会就是“保护伞”。

耆英会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九位年高望重者结社交游,有《九老图》传世。元丰五年(1082)一月,文彦博附庸《九老图》风雅,发起成立洛阳耆英会。与会者年龄均在七十以上,而不满六十四岁的司马光也被列入。司马光自称晚辈,不敢造次,但文彦博的一番话让他不再推辞。

文彦博说,当年白居易的九老会中,也有一个年龄不到七十的狄兼谟。接着讲了一个故事:他任北京(大名)留守时,派人到辽国公干,回来说,辽帝大宴群臣,有杂剧助兴。其中有一小品:一衣冠之士,见到财物就抢去往怀里揣,有人从后面用棍子打他,他大呼曰:司马端明耶?挥棍者是司马光,抢财者喻指王安石。宋朝的变法反变法,在辽国俳优那里演绎成强盗与捕盗。文彦博说,你的清名在夷狄如此,耆英会怎么能少了你呢?司马光于是半推半就入了会。既然是一个组织,就得有规矩,众人推举司马光起草会规。于是有了《洛阳耆英会序》。《序》说,耆英会的入会资格是“士大夫老而贤者”,然后按“洛中旧俗,燕私相聚,尚齿不尚官”原则,列出了十二名会员的官职、姓名和年龄:

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武宁军节度使致仕·韩国公富弼,字彦国,年七十九。

河东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事·潞国公文彦博,字宽夫,年七十七……(为节省篇幅,略去中间九人)

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太中大夫·提举崇福宫司马光,字君实,年六十四。

除了《序》还有《会约》[1]:

“序齿不序官。”

“为具务简素(即餐具务必简单朴素);朝夕食各不过五味(每顿五个菜);菜果脯醢之类(酱菜、冷盘)共不过二十器;酒巡无算(敬酒多少遍不限制),深浅自酌,饮之必尽,主人不劝,客亦不辞,逐巡无下酒时作菜羹不禁(下酒菜没了,可添菜羹)。”

“招客共用一简,客注可否于字下,不别作简。”(一张通知单,客人在名下注明可否,不单独发请柬)

“会日,早赴不待速。”(按时到,不要让人催)

“右有违约者,每事罚一巨觥。”

宋史泰斗邓广铭先生认为这个《会约》体现了宴会文明,值得借鉴。但执行规定是可以花样翻新的。耆英会中富弼最年长,第一次聚餐在他的富郑公园举行。此园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名园,豪华气派自不待言,加上文彦博利用职权,把河南府的官妓带来助兴,《会约》所规定的简朴于是荡然无存。

第一次聚会后,远在大名的北京留守王拱辰写信来要求入会,说自己是洛阳人,七十一岁了,不可落下。于是,耆英会增加了一个在外会员,变成了十三人。富弼开头后,然后按年龄顺序轮流做东。据目睹者邵伯温(邵雍子)在《邵氏闻见录》中记载:“诸老须眉皓白,衣冠甚伟,每宴集,都人随观之。”他们还在资胜院建一大厦,曰“耆英堂”,请当时最著名的画家郑奂给每名会员逐一画像,且每人赋诗一首,一并挂在其中。

《会约》很低调,而活动很张扬。还没有轮到司马光做东,他夫人张氏逝世了。

预作《遗表》

那是在耆英会成立当月的三十日。耆英会宴会上的欢歌笑语,在独乐园却变成了哀歌泪雨。与司马光一起生活了四十四年的夫人说走就走了,享年六十岁。张氏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诰命清河郡君。司马光含泪写下悼文《叙清河郡君》[2]:

君性和柔敦实,自始嫁至于瞑目,未尝见其有忿懥之色、矫妄之言。人虽以非意侵加,默而受之。终不与之辨曲直,己亦不复贮于怀也。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莫不悦而安之。御婢妾宽而知其劳苦,无妒忌心。尝夜濯足,婢误以汤沃之,烂其一足,君批其颊数下而止。病足月余方愈。故其没也,自族姻至于厮养,无亲疏大小,哭之极哀,久而不衰,咸出于恻怛,非外饰也。内外无一人私议其短者,兹岂声音笑貌之所能致邪?平居谨于财,不妄用,自奉甚约。及余用之,以赒亲戚之急,亦未尝吝也。始余为学官,笥中衣无几,一夕盗入室尽卷以去,时天向寒,衾无纩絮,客至无衫以见之,余不能不叹嗟。君笑曰:“但愿身安,财须复有。”余贤其言,为之释然。

一个月后的二月二十九日,司马光葬夫人于夏县鸣条岗祖茔,然后回到洛阳。他很难从悲痛中走出来,直到初夏才出游一次。本为散心而去,归来却愁上加愁,在房梁上写下《初夏独游南园二首》[3]:

取醉非无酒,忘忧亦有花。暂来疑是客,归去不成家。

桃李都无日,梧桐半死身。那堪衰病意,更作独游人。

在他最悲痛的时候,有来吊孝者给他带来好消息。神宗给宰相看拟任官员名单:在御史中丞名牌下贴着司马光姓名,翰林学士下贴着苏轼姓名。神宗指示说:“此诸人虽前此立朝议论不同,然各行其所学,皆是忠于朝廷也。安可尽废?”[4]然而,正式任命的敕书却没有等来,据说宰相王珪欲马上任命,而被另一宰相蔡确拖黄了。不久,又传来了神宗因军事惨败而临朝大哭的消息。去年,即元丰四年(1081),西夏皇室内乱,梁太后囚禁了国主秉常,神宗认为有机可乘,发动了对西夏的五路进攻,企图一举收复真宗朝失陷的灵州,结果西夏决黄河水淹宋军,宋军惨败;今年,神宗听从给事中徐禧的建议,在银、夏、宥三州交界处筑永乐城(今米脂县西),以困西夏。永乐城十四天仓促筑成,且城中无水源,而徐禧是个马谡式的人物,结果被夏军破城擒杀。两次战役,宋损失军民约六十万人。

是谁,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两次惨败?在洛阳的保守派大营里,众口一词归咎于王安石。王安石早在熙宁九年(1076)十月就已罢相,距今五六年了,怎能扯到他头上?他们的逻辑是,灵州、永乐之役是因熙河之役引起,而经略熙河是王安石支持的。熙河即河、湟地区,今之甘肃临洮、兰州市至青海乐都、西宁及其以南沿洮河地区。这一带居住以吐蕃为主的少数民族,原是宋朝的羁縻州郡,被西夏征服后成其战略后方。熙宁初,王韶在实地调查后提出了先复河、湟,再图西夏的战略。王安石支持王韶,认为欲图西夏,必先复河、湟,断其右臂。熙宁五年(1072)十月,河、湟地区收复,宋设熙河路管辖。从此对西夏形成了东西夹击之势,宋朝对西夏的战略态势从被动变为主动。灵州、永乐城之败,原因很多,但根子还是在宋朝重文抑武的祖宗成法。王安石变法,神宗将此划为禁区,故原封未动。灵州之役,五路进军,其中两路的统帅是宦官;永乐之役的统帅是文官徐禧。司马光是坚定的反战派,但他在《涑水记闻·卷十四》中的有关记载,为研究这两次战役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下面是他笔下的徐禧:

……丁亥,虏骑至城下,(徐)禧命鄜延总管曲珍领城中兵阵于崖下水际,禧、(李)舜举(宦官)、(李)稷(转运使)植黄旗(神宗所赐)坐于城上临视之。虏自未明引骑过阵前,至食时未绝。裨将高永能曰:“吾众寡不敌,宜及其未成阵冲击之,庶几可破。”不从。虏与官军夹水而阵,前后无际,将士皆有惧色……俄而,虏鸣笳于阵,虏骑争渡水犯官军。先是,选军中勇士良马,谓之“选锋”,使居阵前。战未几,选锋先败,退走,蹂践后阵。虏骑乘之,官军大溃,偏裨死者数人,士卒死及弃甲南走者几半,曲珍与残兵万余人入城,崖峻径狭,骑兵弃马缘崖而上,丧马八千余匹,虏遂围之。时楼堞皆未备,水寨为虏所据,城中乏水,至绞马粪、食死人脑。被困累日,曲珍度城必不能守,白禧:“请帅众突围南走,犹愈于坐而待死。”禧怒曰:“君已败军,又欲弃城邪?”戊戌,夜大雨,城遂陷,珍帅众数百人逾城走免,禧、舜举、稷皆没,命官死者三百余人,士卒得免者十无一二……

徐禧在鄜延,乘势使气,常言:“用此精兵,破彼羸虏,左萦右拂,直前刺之,一步可取三级。”诸将有献策者,禧辄大笑曰:“妄语可斩。”虏阵未成,高永能请击之,禧曰:“王者之师,岂可以狙诈取胜邪?”由是遂败。